唐老爺摸摸腦袋上的汗：“……荼荼啊，你到底攢了多少銀子？”

    張口就捐出自己將近兩月的俸祿去。

    唐荼荼才知道是自己捐得多了，干笑著打了個哈哈，避過了這茬。

    她聽著哥哥和爹吟誦了幾首邊塞詩，填了滿腹文人熱血和豪情壯志，順帶把最近夫子可能會考的題琢磨了琢磨，擬了幾個題目，讓哥哥回去想一想。

    唐荼荼低下頭，把笑藏進(jìn)湯碗里。

    爹能提起精神，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晚，皇上體恤朝臣，把朝會往后挪了半個時辰。

    吏部、戶部與兵部有條不紊地運(yùn)轉(zhuǎn)著，吩咐各地調(diào)度秋糧，頭一批的軍餉也準(zhǔn)備好了，自兩稅法施行以來，光是商稅就提高了一半有余，國庫充裕不是假的，雖然軍費(fèi)一出就是幾百萬，卻還不至于傷著元?dú)狻?/br>
    然而，主將卻始終沒個著落。

    朝廷重文，原本每三年一屆的科舉都分著文舉和武舉，文進(jìn)士每屆錄二三百人，可武舉卻慢慢地從三年一試，變成了六年一試。

    說起緣由，委實尷尬。邊關(guān)幾十年沒打過大仗，國內(nèi)也沒人造反，外無邊患，內(nèi)無民亂，武官的任免和調(diào)度都慢，沒那么多新的空缺能往里填塞，所以考上武舉的壯士往往也只是發(fā)還故鄉(xiāng)，從個小軍官做起。

    選取將才也越來越嚴(yán)，要先試策略，再試弓馬，短兵長械、營陣兵法，樣樣不能落下。

    有這能耐的男兒多數(shù)出自將門世家，慢慢地，民間考武舉的越來越少，報名都報不滿額，三年一試就變成了六年一試。

    這會兒，青黃不接的窘境難住了文帝，朝會上嚷了幾天，暫且議定主將為忠勇公老將軍，六十歲的老將出馬，算是鎮(zhèn)住了人心。

    退朝時朝陽正盛，照得丹陛似玉，光華流轉(zhuǎn)。

    晏少昰沿著石階走上廣場，聽到后頭有穩(wěn)重的腳步聲跟上來。

    他回頭去瞧，拱手行了一禮：“趙大人晨好?！?/br>
    這是吏部尚書趙大人，眉頭與鬢角都斑白了，今年六十四了。

    幾年前，蕭太師舉家回江南時，趙大人曾借著老母病逝為由，一并上書致仕，皇上奪情不允，苦口婆心地勸他再留幾年。

    那以后，趙大人像是安了心，一年又一年地?fù)蜗聛砹恕?/br>
    趙尚書笑道：“晨好什么呀？老了，老了，清早上總是腦袋漲，太醫(yī)診了診，說是肝陽上亢，沒準(zhǔn)哪天一陣風(fēng)過來，人就倒了?！?/br>
    照兩人關(guān)系來說，這寒暄明顯熱絡(luò)得過了度，晏少昰眼神微動，立刻換了稱呼。

    “趙伯說笑了，您老當(dāng)益壯，三九天都能騎馬上朝，連我都比不得您。腦袋漲，想是有愁事，您是父皇的股肱，要好好珍重身體啊?！?/br>
    兩人走在御道上，間隔足有半丈遠(yuǎn)。

    今年是官員的大考之年，考察的是官員任期內(nèi)的政績，有政績的升官，沒政績的罷免。吏部手里握著任免大權(quán)，滿朝上下全盯著他。

    晏少昰仔細(xì)斟酌著詞句，慢慢開口。

    “最近得了一尊鬼工球，是云南孝敬上來的，乃是奇匠駱十二指花了兩年才雕刻成的。我是粗人，不懂這個，趙伯有空去我府上坐坐，也替我掌掌眼?！?/br>
    朝中人人都知道趙乾明趙大人兩袖清風(fēng)，他府邸就在皇宮跟前，進(jìn)進(jìn)出出，多少錦衣衛(wèi)盯著，探出的信兒都是趙大人清正廉潔。

    要不是這回查了傅九兩的賬目，晏少昰也不知道趙尚書這十來年一直搜羅天下奇珍，用很是稀奇的法子避人耳目，搜羅了許多奇珍入庫。

    鬼工球是象牙雕里最精奇的一種雕法，也叫牙雕球，會將一根象牙雕出十幾個空心球，內(nèi)外層層嵌套，每一個球上都鏤刻有精妙絕倫的花紋。

    至于“駱十二指”，據(jù)說這人是個天殘，兩只手各比別人多一個指頭，尤其擅長牙雕，見者無不稱奇。東西正投趙大人所好。

    趙尚書朗聲笑道：“該是我請殿下來府上作客才是?？上Ы駜翰磺?，老臣那小孫兒今兒滿月，后宅婦人鬧哄哄的，可不敢請殿下過府，給殿下的耳朵吵出個好歹來，就是我的罪過了。”

    “您家人丁興旺，好福氣?！?/br>
    兩人就著家事談笑片刻，等走出了太和門，趙尚書才低聲道。

    “殿下先頭吩咐，叫我留意周圍幾省四五品的官員缺額，地方不要太遠(yuǎn)，離京城越近越好——老臣思量再三，挑了天津、永平、太原與邯鄲，這四地都有缺額待補(bǔ)?！?/br>
    “其中，以天津和永平府為上佳，這兩地都是直隸地界。天津是要增補(bǔ)官員，分漕司之權(quán)，這事兒殿下是有數(shù)的?！?/br>
    “至于永平嘛，那地界窮，但明年要開辦海務(wù)，籌備水軍，清剿?？?，辦好了也是大功一件?！?/br>
    晏少昰立刻抓住了“天津”。

    漕司說的是轉(zhuǎn)運(yùn)司，管一地財稅與漕運(yùn)，經(jīng)濟(jì)大帥是也。漕司也兼管刑訟治安、考察官吏，職權(quán)很大。

    各省漕司都是從京城調(diào)度過去的二三品大員，是忠心耿耿的天子近臣，可皇上跟前再忠心的人到了地方做大官，經(jīng)年累月，也會搭起自己的私巢，越是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底下越是臭的。

    這些年商業(yè)蒸蒸日上，父皇防備各省漕司專擅，一直想增補(bǔ)官員去分權(quán)，瞻前顧后好幾年，如今終于要邁這一步了。

    最關(guān)鍵的是……天津府的漕司是皇兄的人，三年前調(diào)過去的，任期還有三年。

    天津，王畿之地，享盡津渡之利，上頭又有長官照應(yīng)著，確實是個好地方。

    “趙伯等我三日，我琢磨琢磨?！?/br>
    晏少昰在太和門前等了一等，目送趙尚書騎上馬，在家仆簇?fù)硐伦哌h(yuǎn)，他才上了自己馬車。

    叁鷹屁顛屁顛湊上前：“殿下，是不是要讓二姑娘過來一趟啊？好嘞，我這就給姑娘傳話去?！?/br>
    說完，騎著馬噠噠跑了。

    唐荼荼從琉璃作坊出來，被鍋爐粉塵嗆地打了個噴嚏，咕噥了聲：“誰想我？”

    葉三峰哈哈大笑：“咱姑娘長大了，外邊有個把小子惦記也是應(yīng)該，姑娘可得擦亮眼睛仔細(xì)挑嘍。”

    他扭頭瞧著，卻沒從二姑娘臉上看見羞赧的模樣。

    唐荼荼特敞亮地擺擺手：“惦記也沒用，我還小呢，不滿十八不琢磨這事?！?/br>
    葉三峰沒想通為什么要滿十八。

    唐荼荼回家洗漱完，接著了叁鷹的信兒，趁著下午沒事，往二殿下那兒走了一趟。

    他府上有六個套院，九十九間屋，七成的屋子都是不住人的，前院的暖閣卻早早布置起來了。

    唐荼荼跟著蕓香邁進(jìn)暖閣的時候，腳下停了停，瞅著屋里的小孩。

    “這位是？”

    蕓香笑道：“姑娘陪小少爺說會兒話，奴婢準(zhǔn)備您愛吃的茶點(diǎn)去?！?/br>
    暖閣里坐著個小孩，身著錦衣，身邊幾個小太監(jiān)伺候著。

    九連環(huán)、十五巧板，各種小兒益智玩具擺了一桌，那孩子通通不碰，曲著兩腿踩在一張大圈椅上，低著頭，摳弄自己的手指玩，看上去有點(diǎn)自閉。

    幾個小太監(jiān)哈著腰，快駝成羅鍋了，打著笑臉：“主子喝口水吧，一上午沒喝水了，您不干得慌么？”

    那孩子只低著頭玩手指，并不理人。

    暖閣不大，唐荼荼坐到桌邊探著腦袋瞧，這孩子玩手指不是瞎玩，他十指翻飛，做出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手勢——什么左手比6，右手比7；一手畫圓，一手畫方。

    唐荼荼起了玩心，跟著比劃了兩個動作，活生生把自己玩成了個傻子。

    她扭頭再去看，那孩子已經(jīng)把臉抬起來了，正睜著一雙烏亮的眼睛瞅她，眉眼極秀致。

    看見唐荼荼抬頭，小孩立馬伸出一只小手，把果盤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謝謝?！碧戚陛贝蛄克谎郏肿屑?xì)打量好幾眼，驚了驚：“九殿下？！”

    小孩抿唇回以一笑：“火火！”

    唐荼荼哭笑不得。

    上回宮宴上一面之緣，她對這位九殿下印象頗深，唐荼荼雖然被宮宴上的混亂連帶了，受了點(diǎn)罪，心里頭郁悶，可再郁悶也怪不到這孩子頭上。

    因為他那個瘋瘋癲癲的母親，唐荼荼還惦記了他幾天。

    她問：“你怎么出宮來了？”

    九殿下慢騰騰眨眨眼。

    “你偷偷跑出來的，還是你二哥帶你出來的？”

    九殿下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怎么的不吭聲，只沖著她笑，露出單邊的小酒窩。唐荼荼尋思這孩子早慧，這樣簡單的對話他應(yīng)該能聽懂，大概是這話問得不該。

    他只是隔會兒叫一聲：“火火！”挺高興看見她的樣子。

    這孩子說話少，難得蹦出幾個字，身邊幾個小太監(jiān)全喜眉笑眼看著，望著唐荼荼的目光里含有企盼。

    唐荼荼便拿小兒話的調(diào)調(diào)哄他說話：“不是火火，是姐~姐~”

    她把三歲稚童當(dāng)牙牙學(xué)語的新生兒教，九殿下便字正腔圓地跟著念：“姐~姐~”

    唐荼荼：“哎，對了！認(rèn)得這個不？”

    九殿下：“梨子?！?/br>
    “你愛吃梨不？我給你削個梨好不？”

    “好！”

    晏少昰回府時，一大一小正玩得起勁，他才邁進(jìn)院門，眼皮就歡快地蹦跶了幾下。

    唐荼荼拿了個繡球，逗貓似的扔到一丈之外，九弟噠噠噠跑過去，撿回來，兩人嘰里咕嚕地笑，再扔，再撿。

    “小祖宗，小祖宗不敢這么跑！摔著碰著可怎么是好喲？”身后的教養(yǎng)嬤嬤捧著一顆心，快要嚇出病了。

    唐荼荼勸她別著急：“小孩學(xué)走路都是摔過來的，你們天天牽著抱著，所以他才走不穩(wěn)。這個年紀(jì)再走不好路，骨骼發(fā)育就要出問題了，你瞧，這不跑得挺好嘛?！?/br>
    晏少昰揮退下人，把小九抱在腿上，占了他的座，挨著唐荼荼坐下了。

    “前陣子，我托吏部給你爹物色了幾個合適的缺兒，你瞧瞧。”

    他讓人去吏部抄了各地官員缺額，從南到北各地的缺額全列在上頭，大有天下任你挑的意思。

    唐荼荼一個一個看下去。

    天津?qū)懺谧钋邦^，因為天津是直隸州，同樣的官職會比別的上府高一品，缺額有正五品同知、正六品通判。

    太原、邯鄲兩地各缺一名六品同知；甚至還有安徽亳州、睢州等地的正四品知州，也列在上邊，這兩地地界窮，官員一任三年，有功績的留任，沒有功績就要貶謫了。

    晏少昰目光隨著她的視線落點(diǎn)走，唐荼荼在安徽那一頁上稍作停留，晏少昰立刻說。

    “安徽太遠(yuǎn)了，你爹雙親健在，都是古稀老人了，要是有點(diǎn)災(zāi)啊病的，為人子女卻趕不回來，豈不是叫你爹抱憾？”

    “噢，有道理?！碧戚陛币е持戈P(guān)節(jié)，又繞回前幾頁離京城近的。

    她聽爹爹說過，京官太多了，升官全憑一年一年地熬資歷，有門路的都會想辦法外放，在外地做出了功績，漲了資歷，回京后仕途會平坦許多，將來好升官。

    可外放的名額難求，爹年年盼著外放，往年連信兒都沒聽著呢，吏部的任免調(diào)度就全排好了，大表就貼在午門前公榜示眾了。

    晏少昰慢條斯理，把各地的優(yōu)缺點(diǎn)掰開揉碎了講給她聽。

    “我瞧天津最好，京畿之地，好立功，你別看同知和通判官品低微，職權(quán)卻不小，這可是直隸省，雜務(wù)處理好了，回京以后越兩品擢升的也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