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詩不深奧，她憑著自己本事看懂了，不就是明擺著說——“別小小年紀(jì)談戀愛，好好玩耍天天開心，耽誤大好年華跟寡情的男人談戀愛多浪費啊”。

    那幾個姑娘好似也聽懂了，眨眨眼睛，笑著提起燈籠跑了。

    一波又一波的客人涌上來，又散去，到客人不必排隊時，唐荼荼的小箱子已經(jīng)裝滿半箱了。

    劉大一探頭：“好嘛，估摸著得有三四十兩了，開個鋪子都夠了，辛苦二位少爺啦?！?/br>
    話剛落，北面又有鼓聲咚咚敲起來。

    這回鼓聲又重又急，敲不停當(dāng)了，敲了足足有一刻鐘，直敲得整座人聲沸騰的東市都寂靜下來，鼓聲聲聲震響在人心口上。

    葉三峰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一屁股坐在攤架上，壓低聲音道：“姑娘、少爺，準(zhǔn)備收攤吧。”

    “前邊怎么了？”唐荼荼忙問。

    葉先生聲兒壓得更低：“聽說方才宮里有人進言獻策，說九皇子近來多病，一場中暑發(fā)痧都差點要了命，是肺氣不足、榮衛(wèi)有損?！?/br>
    “正好趁著太后壽誕，國喜之日，街上人多，瑞氣充盈，皇上允了九皇子坐輦車出宮行走，跳驅(qū)邪舞、祛病氣——一會兒行駕儀仗就要過來了，咱們且上樓罷?！?/br>
    唐荼荼震驚聽著，頭兩天娘說葉先生坊間人脈多，唐荼荼只當(dāng)是葉先生市井間狐朋狗友多的意思。平時從沒見過葉先生辦什么大事，他竟能悄無聲息地知道這么個大消息，還比所有人都早？！

    九皇子今年尚未滿四歲，就已經(jīng)體弱多病了么？

    他們幾人正半信半疑地收著攤，只聽見街頭街尾鼓聲沉沉，再聽不著別的了。

    唐荼荼有點不放心，指指東南邊的興慶宮，悄聲問葉先生：“這是今兒晚上臨時起意嗎？讓一個……嗯嗯……坐車游街，都不用提前安排的？萬一有個什么……”

    ——閃失的，誰擔(dān)待得起？

    身處鬧市，人多耳雜，她話都不敢說全了。

    葉三峰“嗐”了聲。

    “皇家的事兒，要什么提前安排？說一嘴就是了。上頭人只管發(fā)話，再興師動眾都是掀掀嘴皮子的事兒，誰管什么提前安排？底下人心驚膽戰(zhàn)地忙活一通，腦袋全拴在□□上，出了事兒就得伸頭擔(dān)著。”

    “葉先生！”唐荼荼重重喊他一聲，直覺得腦殼疼：“您都敢當(dāng)街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了，還用壓著聲兒么？”

    葉三峰嘿嘿一笑，幫著劉大劉二去收拾攤兒了。

    才剛把各自的物件拾掇好，木攤架挪到墻邊，五城兵馬司和金吾衛(wèi)立刻來清道了。

    身材魁梧的兵士們鎧甲俱全，手持大盾，小跑著前進，將擁堵的人群沖出一條道來。還有內(nèi)監(jiān)高舉著“回避”牌，一路緩行而來，把路人全部擋在后邊。

    本就擁擠的東市霎時沒了落腳之處，人群清理了一半出去，退至東市外，剩下一半回避到路旁和商鋪里。

    唐、容兩家的少爺小姐都回到了樓上，在欄桿邊站成一排看熱鬧。

    街頭街尾的鼓聲鏘然變奏，更強勢有力起來，一力壓過滿街花樓上的排簫、琴瑟聲，將別的所有樂聲都襯成了靡靡之音。

    滿街只有這鼓聲，鼓槌越來越快，也離得越近了，好像在慢慢向西行進，震得人耳膜都顫動起來。不多時，又加入了莊嚴(yán)肅穆的編鐘聲，徐徐蕩開的鐘聲穿透東市，與鼓聲平分秋色。

    這大氣磅礴的調(diào)子一出，葉三峰雙眼亮起，抓著自家少爺提溜到最前邊，“這是北境軍鼓！驅(qū)百邪、揚國威的，少爺多聽聽！”

    這軍鼓不愧為軍鼓，叫唐荼荼一個從沒見過古代戰(zhàn)場的異世人，也被催出血性來，滿心都是“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壯志情懷。

    “來了！”

    葉三峰低喝一聲，眾人都朝著北街望去。

    百名儀衛(wèi)之后，就是九皇子的輦車了。那輦車輝煌璀璨，實在奪人眼球，唐荼荼卻一眼晃過去，目光落在了一匹大紅馬身上。

    原來，是二殿下領(lǐng)著弟弟游街啊……皇上怎么又把這勞心費力的事兒交給他了……

    唐荼荼心里鳴了句不平，念頭冒出來，她自己一怔，心說自己想得真多，甩甩腦袋把這念頭扔出去，又望著北邊看他。

    站在高處，街上燈火璨然，看得實在清楚。

    二殿下雖面上含笑，不時向兩側(cè)百姓點頭示禮，實則，他肩頸肌rou都是緊繃著的，眉眼中帶著微不可查的燥意。

    噢，他也是嫌煩的……

    唐荼荼對他這個表情挺熟悉。

    他今日，不像平時一樣穿一身白金袞服了，袞服換成了厚重的玄紅二色，大約是皇子的吉服，玄衣纁裳，束著高冠，濃墨重彩地入了眼。與之一比，容家二哥都太寡淡了。

    二殿下騎在馬上，目光左右巡視，在望向街邊這家酒樓時，他的目光仿佛頓了一頓。

    唐荼荼下意識地想縮脖子遮臉，袖幅抬到半道兒，她又停下了，好笑地想：這么多人，他哪兒能看得清自己？想來只是不經(jīng)意掃來一眼罷了。

    雕欄不長，十來個人擠在上頭，早忘了男女大防，等輿車緩緩行來，又緩緩走過他們樓下，要往南面去了，葉三峰等人都回了屋。

    幾個孩子卻還趴在欄桿上看熱鬧。

    容嘉樹君子風(fēng)度，站在最尾端，被探著腦袋的唐荼荼堵了半拉，幾乎看不著什么。

    身在皇京，這樣的場景每年都要看上一兩遍，也無甚新奇了，這少年倒是對唐荼荼更有興致，自尋了個話頭。

    “方才題字雖累，卻也暢快，唐家meimei銀子可賺足了？我聽義山說這題字是你想出來的主意，甚妙……”

    未等說完，唐荼荼截斷了他的話。

    “容二哥！”

    容嘉樹正發(fā)怔：唐家meimei怎么跟他哥學(xué)，也叫他“二哥”了？

    她側(cè)著身望著北邊，滿街的燈籠不知怎么，好似全往她側(cè)臉上照，映得她臉上緋紅一片，似鍍了一層明晃晃的光邊。

    meimei總說唐家二姊胖，他倒不覺得……臉頰飽滿，可真好看……

    容嘉樹略一出神，卻見唐家meimei忽然扯了一把他的袖子。

    她仍望著北邊，頭都沒扭回來，這一扯扯偏了，圓圓的指肚，順著容嘉樹衣裳的綢面料子一路滑下去，在他掌側(cè)的軟rou上蹭了一下。

    癢得容嘉樹頭皮直發(fā)麻，忙縮回手，哭笑不得。

    哎，還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

    “容二哥！”唐荼荼壓根顧不上扭頭看他，又叫一聲，指著北面，“你看那邊花樓上，是不是有一盞燈籠著火了？”

    容嘉樹朝著那邊望去，也是吃了一驚：“確實是著火了，得找個武侯來?！?/br>
    “來不及了……”

    唐荼荼屏住呼吸。

    那只燈籠連著上頭的燈繩蓽撥作響，只眨眼的工夫，花樓上的整排燈籠竟全著火了，火勢快得驚人！

    而樓頂本用來放焰火的炮筒，向南邊轉(zhuǎn)過一個詭異的角度，三支火彈連發(fā)，穿破儀仗隊，朝著九皇子的輦車尾部激射而去！

    第69章

    打頭和左右護翼的金吾衛(wèi)已經(jīng)行過去了,殿后的是南城兵馬司，一直四下警戒著。

    那三道火炮“噗”得沖出炮筒時，聲兒極輕,都指揮陳豐年卻聽著了。他警醒地回頭望去，只見三道火光破開夜空，幾乎是灼燒在他的眼球上。

    “護駕——護駕——”

    都指揮扯著嗓子叫起來。

    隨車的影衛(wèi)幾乎不需要下令，立刻朝異變抖生的花樓頂上放箭，一片箭矢射下來花樓頂上三個武侯裝扮的人，高墜而下,摔得全身骨頭碎裂,落地就沒了半條命。

    “留活口！”

    陳豐年扯著喉嚨示意手下去捉人,目眥欲裂地往九皇子的輦車方向望去——已經(jīng)遲了，三發(fā)火彈追著車尾撞上去,迸濺開一片火花。

    這是皇家的輦車,皇子儀仗，比長公主的精鐵馬車還要堅固，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這三發(fā)火彈狠狠撞上去,其威力竟沒叫讓輦車晃一下，只燒著了車頂上的彩錦華蓋，還有左右內(nèi)侍扛著的四神獸旗、白澤旗，與車后豹尾旗。

    這是……是禮花炮！

    九殿下沒受傷！

    都指揮先是一喜,隨后一驚——他遠遠望見馬上的二殿下已經(jīng)騰身站起，高立于馬鐙之上,朝他怒喝道：“愣著作甚！疏散百姓！”

    都指揮也是敏銳人物,回神一望,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

    有影衛(wèi)攀上輦車頂,將彩錦一扯,車?yán)锏木诺钕卤憧砂踩粺o恙。

    可皇家鹵薄尤以布旗最多，舉旗的內(nèi)侍們腳下步伐一亂，火勢便順著扎堆的巾旗披掛蔓開一片，直躥到路旁鋪家的酒旌，還有滿街密集的燈籠網(wǎng)上，直叫一大片全著了火。

    官兵訓(xùn)練有素，尚能慌而不亂，可舉旗的都是宮中內(nèi)侍，火一沾身，立刻慘叫成一片，嘶吼著往人群中亂滾，慘叫出了一片修羅場。

    道兩旁的行人被這慘叫痛呼聲驚傻了，狂奔亂走，道旁的內(nèi)侍與兩排衛(wèi)兵如何能阻得住萬千百姓？

    大小將士吼著“疏散疏散”，可百姓將格擋在路邊的兵線全部沖潰了，再喊“疏散”也無用，整條街的百姓都似沒頭蒼蠅般在街道上亂竄，東市又是四通八達的四坊道，百姓東奔西走，驚得一片人仰馬翻。

    一時間軍鼓變令鼓，幾名影衛(wèi)飛身上南面花樓，振臂高呼的聲音也蓋不過人群的嘈亂，只得高舉起顏色最醒目的白澤旗，打旗語令眾將士聽令。

    晏少昰當(dāng)機立斷，掀開了車門，“桓兒，出來！”

    輦車是駟馬并驅(qū)，車太大了，不可能在人踩馬踏的道上走得開的。

    而東市正中間、離這兒百步遠的地方就是市署與平準(zhǔn)署，平時掌大件財貨交易以及度量器物的地方，是個官署，只需清空雜役后封門鎖死，立刻就會變成東市里最安全的地方。

    輦車?yán)锏木诺钕滤票粐樕盗?，愣愣張開手臂，等著二哥抱他出來。

    而晏少昰分明聽到身后一聲高亢的叫聲。

    唐荼荼：“殿下！身后小心——”

    晏少昰驀地回頭，只見二十步外那座著火的花樓響起一陣令人牙酸的吱扭聲，朝著這頭轟然倒塌。

    他瞳孔驟縮，又把晏少桓推回到了輦車?yán)铮P(guān)上了車門。

    唐荼荼終于知道這座花樓為何從一盞燈籠開始燃了，刺鼻的味道蔓延開，她聳著鼻尖聞出來了，這是桐油的味道。

    ——燈繩網(wǎng)上涂滿了桐油，零星火苗就能燒起來。

    而這些為了賀壽而臨時搭起來的花樓，都是各家富商出錢、工部畫圖紙、再指揮兵士搭起來的，經(jīng)手之人無數(shù)，花樓卻無一例外地全是在木架榫卯結(jié)構(gòu)之上，再以繩結(jié)綁縛固定起來的。

    簡而言之，就是個富麗堂皇的木架子。

    底下八根樓柱都有深楔于地下的樁子，是倒不了的，可高處的繩結(jié)被火灼地噼里啪啦盡數(shù)斷裂，花樓頂上的檐坊楣子、梁柱上架，似被斬了首般轟然斷裂，朝著九皇子輦車所在的南側(cè)塌下來。

    火光與紅煙要燒紅半邊天。

    “啊，樓倒啦！”

    “立盾——立盾——！”

    那花樓骨架大，一路碾轉(zhuǎn)磨著兩側(cè)酒樓的廊檐掉下去，兩邊酒樓的闌干不堪重負(fù)，紛紛被碾碎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