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華瓊，絲毫瞧不出這是一位三十好幾的婦人。

    這漂亮的女人靠在飛來椅上，翹著腳坐著,分明穿的不是什么好看衣裳，頭上除了那根釵作綰發(fā)用,發(fā)間、耳垂、腕底再瞧不見別的首飾了,手里還拿著把草編的蒲扇,比人腦袋還大,一言不合就照著兒子腦袋拍。

    渾身上下跟端莊都沾不上邊。

    可她坐在那兒,就是雍容富貴的一幅美人圖，周身韻味渾然天成。

    這一瞬，唐荼荼忽然想起之前哥哥對娘的評價(jià)來，哥哥說：娘活得太灑脫了，行事自然荒誕。

    眼下對著人，再想想，這荒誕實(shí)在是妙。

    唐厚孜這才知道自己想錯(cuò)了，悻悻坐回去：“噢……那就好，左右您別委屈了自己，我都荼荼都曉得道理的。”

    唐厚孜心里的愧疚淡了點(diǎn)，委屈又多了些。

    以前住在老宅，家里人多，他跟堂弟妹們總在一塊玩耍。孩子臉，六月天，說變就變，玩得翻臉了，弟妹們總要漏出點(diǎn)叔嬸房里的小話來，諸如“你娘不要你，嫌你是拖累”之類的。

    ——原來，連拖累也算不上嗎？

    唐厚孜止住思緒不再想，費(fèi)了好一會(huì)兒工夫才開解好自己，到了戌末，他也困得去睡了。

    華瓊領(lǐng)著荼荼回了自己的臥房，讓人熱水準(zhǔn)備洗漱。

    “這是茯苓薄荷熬膏和馬尾牙刷，刷牙用的。柳枝嚼著費(fèi)牙，但這馬尾毛也沒多好用，你將就使使吧，總比手指干凈。”

    時(shí)下人們清潔牙齒，多是晨嚼齒木——取一截短短的柳枝咬開，把里邊的白芯子咬出分叉的碎絲來，用這些木質(zhì)纖維在牙齒上磨蹭，刷不干凈不說，還很容易劃傷牙齦。

    唐荼荼這半年一直是濃茶漱口、手指蘸熬膏洗牙。這熬膏倒是常見，市場上多得很，家里用的也都是這個(gè)。

    可看見這馬尾牙刷，唐荼荼眼睛卻亮了：“這是哪兒來的？！”

    這牙刷還真不是華瓊自己做的，華瓊并不慌，說：“西市這邊的鋪?zhàn)雍眯┒假u，幾家藥鋪里也有，是鄉(xiāng)間百姓鼓搗出來的。只是在你們官家里頭不時(shí)興，都嫌畜牲毛發(fā)臟。你要是想要，娘回頭給你裝一袋子拿回去用?！?/br>
    水溫正適宜，唐荼荼洗完手臉，泡完腳，就爬上床滾到了里側(cè)。

    華瓊換了身鴨卵青色的寢衣，給荼荼也拿了一身，二人年紀(jì)相差大，她的衣裳，唐荼荼穿上還寬松許多。

    皮膚上的觸感愉悅，這寢衣是蠶絲織就的，輕軟柔滑，也不貼身，松松垮垮地穿著就能上床。

    床很大，約莫有半丈寬，被褥是軟的，床帳也厚實(shí)，枕頭里邊不知是什么芯子，任你左右怎么翻身，底下都像有兩只手似的托著腦袋，怎么枕都舒服。

    別說是穿越來盛朝后，就是上輩子在基地最好的睡艙里，唐荼荼也沒享受過這樣的舒服。在她心里扎了十年根的“勤儉樸素”和這短短片刻的“享樂主義”交戰(zhàn)了一會(huì)兒，居然沒爭出個(gè)勝負(fù)來。

    她見華瓊半天沒上床，直起身，坐到床邊去看。

    華瓊坐在妝鏡前，拆了發(fā)釵，盤起的頭發(fā)大散開，正仔仔細(xì)細(xì)地抹臉。她妝奩上擺了好幾個(gè)罐子，里邊裝著不同的乳膏，眼角眉梢，她都細(xì)致地涂過去，手與脖頸也沒有放過。

    抹完了，華瓊又捧了面小銅鏡，湊近照了照。

    唐夫人也愛抹這些，只是保養(yǎng)得遠(yuǎn)遠(yuǎn)沒她這么細(xì)致，也沒這么多的種類，最常用的是一罐子叫“雪肌玉潤膏”的東西。

    冬天的時(shí)候怕皸了臉，唐荼荼和珠珠也都有，一上臉，油汪汪的一片，滋潤倒是滋潤，可頂著一臉油也難受，沒有華瓊這么熨帖。

    那玉潤膏還貴得離譜，一小罐二兩銀子，比外邊的胭脂、妝粉、眉黛，要貴許多。

    從鏡子里看見閨女大睜著眼睛望著她，華瓊有點(diǎn)不自在，把鏡子倒扣了蓋住。

    “你可別笑話娘，婦人都愛美，總愛鼓搗這身皮rou，娘自然也不例外?！?/br>
    說到這兒，華瓊又想起一件趣事：“上回，娘去和海昌坊的大掌柜談生意，他家掌柜一瞧見我，眼睛一亮，開門見山地說他自己早年喪偶，家無侍妾，問我有沒有伴兒，不如搭伙過過日子?！?/br>
    坦率又流氓。

    唐荼荼噗嗤笑出來：“后來呢？”

    華瓊笑道：“后來，成了朋友。我們這些生意人啊，銀子的事兒一擺上桌，心里就都算得八米二糠了，任你美如畫，也不能給你占半分便宜，丁是丁卯是卯，一碼歸一碼?！?/br>
    她一邊這么說著，一邊挖出了一大塊乳膏，在手心搓開，抹在了荼荼臉上，細(xì)致揉勻。

    唐荼荼被搓得臉頰變形，閉上了眼睛細(xì)細(xì)感受著。

    這乳膏有淡淡的草藥香味，吸收倒是很快，接觸皮膚的那一瞬間就成了薄薄的油膜，比她上輩子用的還好。

    末世，物質(zhì)資源匱乏至極，基地里以驕奢浪費(fèi)為恥，連高層都是兩袖清風(fēng)，衣服不打補(bǔ)丁絕不換。

    在她那個(gè)時(shí)代，女孩子的護(hù)膚品通通被叫做搽臉油，設(shè)計(jì)時(shí)，只考慮基礎(chǔ)潤膚和最強(qiáng)的防曬功能，以此來幫助人們抵抗惡劣的地面氣候和臭氧空洞。

    她那時(shí)的搽臉油，只有規(guī)格和香味的差別，還不如盛朝的品類豐富。因?yàn)槭窍∪蔽锲罚蛔鳛樯唐愤M(jìn)入市場流通，而是人手一份的配額，每月按需去領(lǐng)。

    到后期，基地生產(chǎn)鏈能基本運(yùn)轉(zhuǎn)開后，唐荼荼好像也聽新聞?wù)f起過，哪里哪里想要重建化妝品生產(chǎn)線了?？扇藗円宦犝f，做個(gè)化妝品，竟然需要?jiǎng)佑孟∪钡尼t(yī)研人才去研究，輿論掀起了軒然大波，追著罵了很久。

    到她死時(shí)，這條生產(chǎn)線也沒能批下來，因?yàn)樾枰馁Y本和人力太大，被歸在了“享樂主義”里。

    而在千百年前的盛朝，竟有人僅僅憑著財(cái)富，便能把個(gè)人享受做到如此極致。唐荼荼有點(diǎn)驚奇。

    “怎么一直盯著娘看，眼睛亮晶晶的，看什么呢？”

    華瓊把明早要穿的衣裳準(zhǔn)備好，一口殘茶潑進(jìn)硯臺(tái)里，潤筆，寫下了明日要做的幾件事，她這才熄燭上了床。

    霎時(shí)，屋子里黑下來。

    床邊有只矮矮的小柜子，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夠到，放了一壺水，一塊手帕。貼墻還立著一只剔透的琉璃瓶，瓶頂上罩著個(gè)木蓋子，像一柄合著傘蓋的蘑菇。

    華瓊摸著黑走到床前，揭開琉璃瓶上的木蓋，剎那間，淡淡的柔光灑了一地。

    唐荼荼呼吸都滯住了。

    那琉璃瓶竟不是個(gè)擺設(shè)，頂上呈花苞形，托著一顆掌心大的珠子，瑩瑩發(fā)著光。

    唐荼荼輕輕碰了一下：“娘，這是什么？”

    華瓊道：“這是螢石，磨成圓珠，也能算是夜明珠吧，不值幾個(gè)錢。本想拿紅光珠做的，你姥爺舍不得，說是要留著打頭面，將來給孫媳婦?！?/br>
    那螢石珠光線很弱，卻也夠用，夜里起夜起碼能有個(gè)光亮。

    木蓋做得大小正好，蓋住那朵花苞，淡淡的螢光就沒有了，屋子里又大黑下來。

    唐荼荼仿佛被珠珠附了體，揭開，蓋上，揭開，蓋上，玩了兩三趟，才放下那頂蓋子。

    這屋里的各種奇思妙想，都讓她的神經(jīng)在盛朝和末世之間糾扯著——螢石珠像她那時(shí)候的小夜燈，這柜子像床頭柜，屋里的陳設(shè)，好多處都有種微妙的熟悉感。

    可再一細(xì)想，上圓下方的紅圈椅，模糊不清的銅鏡臺(tái)，衣箱、繡墩、多寶格，腳上踩著的木底屐，四四方方的架子床，四根床柱能有兩米高，就連帳面上暗繡的紋路，也全是大盛朝的孔方錢。

    處處古風(fēng)古韻，又哪里都不像了。

    滿屋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屏風(fēng)后邊遮遮掩掩地放著恭桶，又哪里跟她的時(shí)代像了？

    唐荼荼無聲呼出口氣。她心里涌上nongnong的想家的滋味來，不敢深想，閉眼把滿腦子思緒倒出去。

    肚子上忽的一重。

    華瓊搭了一角被子過來，“晚上涼，搭上被子睡?！?/br>
    唐荼荼扭頭看過去，一雙眼睛在黑暗里光彩爍爍，她重新打起了精神。

    “娘，我問你個(gè)事兒，你掂量掂量能不能跟我講。”

    華瓊叫她逗笑了：“掂量什么，你問就是?！?/br>
    唐荼荼問：“下午回來時(shí)，我聽街上的小鋪掌柜都喊你‘三當(dāng)家’，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想明白?！?/br>
    華瓊沒掂量，眼也不眨地就給她透了底兒。

    “這條街上的鋪面都是咱家的，那些掌柜是租著咱家鋪面做生意的。”

    唐荼荼：“……”

    她半張著嘴，明顯傻了，只是屋里黑，華瓊沒瞧見，權(quán)當(dāng)給她講睡前故事。

    “你姥爺啊，早年是在天津衛(wèi)發(fā)家的，賣些雜貨。因?yàn)樗铩褪悄锏淖婺浮袧窨燃玻懿涣撕Ｅ系娘L(fēng)，于是你姥爺咬咬牙變賣家產(chǎn)，舉家遷來了天子腳下。”

    “京城這地界兒做什么都貴，家資湊一塊，也只夠賃一家鋪?zhàn)?，還是做雜貨生意。店小利微，因?yàn)槟憷褷斶M(jìn)貨比別家快，慢慢賺了點(diǎn)錢，就把鋪?zhàn)淤I下來了。再后來生意漸興，他想著，擴(kuò)擴(kuò)店面吧，便把左右兩邊鄰鋪也買下來了，打通，做了一家大雜貨鋪?！?/br>
    “你姥爺節(jié)儉，賺點(diǎn)錢也不會(huì)花，一有閑錢，就去買個(gè)鋪?zhàn)?。他也沒那眼力見，不會(huì)挑京城的旺鋪，怎么買呢？——沿著西市這條街，一家一家鋪?zhàn)影ぶI，必須要跟前邊的挨在一塊，美名其曰‘這樣連起來好看’，還能互相照應(yīng)著。”

    “人家有的掌柜硬氣，家傳的鋪?zhàn)?，就是不賣——‘我這地界生意好，干嘛賣給你？’——但慢慢兒地，看著周圍茶舍酒肆藥房、瓜果點(diǎn)心柴火攤，全成了你姥爺?shù)匿佔(zhàn)樱思蚁郁[心，哭笑不得的，也就賣給你姥爺了。”

    “鋪?zhàn)佣嗔?，雇工就多了，你姥爺cao不過來那個(gè)心，就又都賃出去，租給小販做生意，自己只管收租。有時(shí)候家里從南邊北邊進(jìn)點(diǎn)貨，也都托給店里去賣，賣出去了，抽八分利。”

    “前些年，娘和離回來的那時(shí)候，家里就已經(jīng)有半條街了。這又十多年過去，左近兩條街，都成了咱自家的鋪?zhàn)??！?/br>
    唐荼荼：“……”

    強(qiáng)迫癥吧這是？

    她愣在那兒，一時(shí)沒能領(lǐng)會(huì)“兩條街”是什么意思。

    西市滿打滿算也就九條街吧？這得多少家鋪?zhàn)樱咳迨?？百八十家?/br>
    華瓊給她講著，自己也沿著父親的發(fā)家史想了想，心里生出許多感慨。也不指望女兒能聽懂，她自顧自往下說。

    “‘商’字怎么寫——三面攏財(cái)，口大張，兩眼四處瞅，立家鎮(zhèn)財(cái)在上方。人心不足，所以從商，說得再冠冕堂皇，也逃不開‘貪婪’二字。”

    她這睡前故事講得敷衍，也不管女兒聽沒聽懂，華瓊自己困了，推了推枕頭，“快睡吧。這邊兒養(yǎng)雞的人家多，天不亮就叫喚起來了?！?/br>
    過了許久，華瓊迷迷糊糊要睡著之際，聽到身旁一道很輕的聲音，喃喃道。

    “才不是……”

    華瓊從朦朧的睡意里抽離出來：“??？什么不是？”

    身旁卻不說話了。

    華瓊咕噥了聲“快睡吧，明兒下午還得去……”，她一句話沒囫圇說完，就又睡過去了。

    屋子里，南面高高開著扇窗，一格一格的窗欞把月光都割碎了，映在床帳上。

    ——商，本性都貪婪？

    唐荼荼望著床帳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月光，心想，才不是呢。

    西市的雞果然叫得很早，又是夏天，剛過寅正，就開始喔喔喔地打鳴了。打頭的公雞一聲吆喝，周圍喔喔喔叫起來一片，扯著嗓子一聲接一聲，綿綿不絕。

    這哪里像是各家的散養(yǎng)雞，與住在屠宰場里也差不多了。

    這動(dòng)靜，任院墻再高、床帳再厚實(shí)都擋不住，唐荼荼蒙著被子忍了一刻鐘，忍無可忍了，板著臉起了床。

    華瓊還在睡著。唐荼荼換好衣裳，輕手輕腳到了外屋，用昨夜放著的涼水洗漱了，在園子里繞著圈散步。

    天才剛見亮，清晨的園子有些涼。

    走著走著，依稀聽到西園那邊有動(dòng)靜，細(xì)聽，好像是人在說話，唐荼荼往那頭走了走。

    穿過那扇月洞門，擋住院舍的是一小片箭竹，栽得好，都豎直地朝天長著，葉子綠得油亮。再往里，是兩排種下沒幾年的小赤松，喜陽，枝梢都努力往遠(yuǎn)離院墻的方向長，生生長成了一條林蔭小道。

    沿著石子路再往前，看到了一群穿著儒衫的先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