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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4節(jié)

    檐上落人又飛去, 真如一只墨燕在雨夜之中, 叫人無所察覺。

    “平郎?!焙镒庸性诖斑厠傻蔚蔚膯舅?,“奴要熱水盥身, 莫弄些冷的來,禁不住。”

    “回床上躺著去,小聲些發(fā)sao, 若叫旁人聽見, 且叫你再吃一遭?!鄙蚱桨櫭紖s笑, 掀開柴堆上的棕蓑草蓋,抱了幾捆柴火往廚房去。

    胡娘子嗔怪的睇了他一眼, 粥鋪生意本就要早起, 這鐵打的郎君真是叫胡娘子撿著了, 她撫著心口躺回床上回味, 只慶幸出嫁時打了張好床, 日夜搖晃也依舊穩(wěn)固。

    岑開致是被錢阿姥喚醒的,外頭天色依舊昏沉朦朧,“誒,就來?!彼淞瞬浯桨? 總覺得有點癢。那抹酡顏紅從架子上被抽了下來, 正代替了薄被貼在她身上, 透出的女體紅粉,曼妙妍麗。

    怪不得睜眼就覺一片輕紅,仿佛成婚那日搖曳的紅燭照亮滿室。

    她輕笑,心里生出無限期待。

    嘉娘小產(chǎn)也過去好些日子了,岑開致原先讓泉駒去問過胡沁的意思,胡沁總說嘉娘心緒不好,不想見客,不過昨個傳來話,說情況有些好轉(zhuǎn),若是岑開致肯去陪嘉娘說說話,解解悶,便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岑開致到胡家時,胡沁親出來迎她,胡家雖只有兩房人,可有些親信掌柜祖輩三代都一起住在外院,所以胡家很大,岑開致隨胡沁左拐右彎,仿佛走迷宮一般。

    回廊上斜刺里走出一個拎著一包衣裳的仆婦,她連忙止步往回走,卻已經(jīng)被胡沁看見了。

    胡沁身側(cè)的隨從走上前,瞅了一眼那包裹里的衣裳,斥道:“這些穢物二房自己院里不能處理嗎?還敢抱拿出來沖撞貴客!”

    胡家庶房的郎君做了只綠毛龜,叫人恥笑多時。聽說他突逢大變經(jīng)受不住中風了,胡家厚道,還肯替他延醫(yī)用藥,卻救不了他的心病,如今已然癡傻,便溺全然不能自理。

    仆婦手上這些臟衣爛衫,原都是要扔掉的,聽胡沁這樣說,竟是要她們洗干凈了再叫主子穿上的。

    “可,可這些屙臟了?!蹦瞧蛬D壯著膽子道,她原是奶過兩個公子的乳母,一向有身份,連自己的衣服都有小丫鬟洗,哪里洗過這種臟東西??呻S著兩個公子被趕出了府,她的榮光也湮滅了。

    見胡沁面色不善,他的隨從就踹了那仆婦一計,“你好大的狗膽,說誰臟?”

    胡沁轉(zhuǎn)臉對岑開致笑笑,道:“岑娘子這邊請,見笑了,都是家丑。”

    岑開致無意窺見胡家這一面的事,只是覺得經(jīng)過這么多事,胡沁這孩子,與原先到底有些不同了。

    胡沁還有事情,嘉娘院里的仆婦迎出來,他就先走了。

    還沒見到嘉娘,就先聽見了幾分虛咳。

    屋里,嘉娘斜靠在美人榻上,瞧得出她體虛畏寒,岑開致一路走來都冒汗了,她卻裹著一條披帛,笑容因乏力而顯得柔和。

    岑開致做了一份棗糕帶來給她吃,棗糕么,算是很尋常的糕點了??舍_致一捧出來,滿室香甜濃郁,棗糕用了橢圓的元寶模子,一個個深紅溫墩,面上嵌著過油酥炸后的欖仁,剝了苦皮的核桃,焙過的松子、芝麻和南瓜子。

    見岑開致笑著遞過來一塊,嘉娘遲疑了一下,接過來輕輕咬下一口,就覺濕潤松軟,極細膩香酥的口感,回味綿甜,唇齒研磨,各種果仁香氣輪番迸現(xiàn)。

    嘉娘頓了頓,又咬了一口,慢慢將一整塊棗糕都吃完了。

    她身邊的仆婦眼圈登時便紅了,用衣袖擦了擦淚,見岑開致不解的看著自己,那仆婦道:“娘子好手藝。都說棗子養(yǎng)血,這幾日小廚房變著法的用棗做吃食,我們娘子都不怎么愿吃,您這棗糕是怎么做的,教一教小人吧?!?/br>
    “無禮,岑娘子的手藝怎么好隨意打聽?!奔文锉〕狻?/br>
    岑開致笑道:“無妨的,棗糕是最簡單易做的點心,不過我這棗糕用的佐料貴了些,本錢高,賣不出幾個的。你要學,我就教你?!?/br>
    聽著岑開致講著如何將核桃先煮后剝皮,如何微妙的把控火候炸香欖仁,如何用蒸了大棗又搗爛成泥,過篩去了棗皮,嘉娘有些慚愧,道:“怎好勞動你費工費時,費心費力的為我做一口吃的?”

    岑開致道:“你放心,有些工序我也只是動動嘴皮子,自有人幫忙的,再說這棗糕做出來一大籠,大家都有吃的,你這里只是其中小半罷了。”

    嘉娘認認真真吃了些落胃的吃食,精神略好幾分,揮了揮手,令仆婦退下。岑開致坐到榻邊,柔聲勸慰。

    嘉娘道:“這些道理我都知道,許是我心力薄弱,一個沒成形的孩子罷了,卻像是去掉了我的半條命?!?/br>
    “傷心難過都是人之常情,不能因為世間女娘都要經(jīng)歷這生兒育女的辛苦,就將這一切都說得如此輕描淡?!贬_致看著嘉娘凋零的容顏,輕道:“只是,悲傷也好,遷怒也罷,過分沉溺傷痛,恐傷身啊?!?/br>
    嘉娘半垂著眸子點點頭,輕笑道:“你呢?怎么還沒聽到你與江大人的好信?”

    “只等我挑日子,他這幾日忙著,等他閑下幾分再說?!贬_致道:“荊方前些日子也剛從明州回來吧。周少卿的事你可知曉?”

    “嗯。”嘉娘略微來了幾分興致,道:“那周少卿死得也太可惜了,想一想還真是替夫君捏一把汗,夫君是早回來了無事,那幾位同僚坐了快船也相安無事。唯有他,明明乘坐官船最為穩(wěn)妥,卻偏偏落得個葬身魚腹的下場?!?/br>
    今年是個雨水大的年份,春汛洶涌,聽去打撈的漁人說,那艘官船許是碰上暗礁浪頭,兼之入港后船工懈怠,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船底破損漏水,重重天災人禍疊加,故而釀成大禍。

    “是,我也聽夫君說了,是這么回事?!奔文锏?。

    “明州和臨安之間的水路開鑿多年,雖說天意難測,常有浪頭暗旋吞沒船只的事情發(fā)生,可那是一艘官船,行船的都是老手,船底破損,怎會不知,即便真不知,沿途也有碼頭可停歇,再者江河雖闊,卻不是外海,春走夏未至,又沒有颱風,哪來那么大的浪頭,一個浪頭就能把船拍翻了?”

    嘉娘見岑開致分析得頭頭是道,也聽得入迷,暫時忘卻了自身的悲痛,道:“聽了這事,真是不敢坐船了,寧愿叫馬車顛幾下。幸好夫君也不似前兩年,每隔幾月就要往明州去上一趟,不然我這心里,更是放不下?!?/br>
    岑開致柔聲問她,“你與荊大人近來似乎和緩幾分?!?/br>
    嘉娘唇邊笑容有幾分迷惘,道:“失了孩子,他未曾怨我,只怕我想不開,在我面前連高聲一句都不曾有。我阿爹的身子不好不壞,翻身喂食,只要他和阿沁有空,都是他們親力親為的。如此一個郎婿,我還能說什么呢?”

    “是了,還未去看過伯父呢?!贬_致道。

    “不要?!奔文锛钡弥逼鹕?,忙道:“我阿爹最好面子,如今這副樣子,才不肯叫你見,偶爾清醒一瞬,說上幾句話,唉,這話里話外,不是擔心我和夫君,就是擔心阿沁,他是連糊涂,都糊涂的憂心忡忡?!?/br>
    她說著又軟回靠枕上,撫著自己平坦的小腹感慨,“沒孩子也好,省得到了發(fā)須皆白的時候,還要為了他們cao心?!?/br>
    雖是這樣說,一滴淚卻在旁人看不見的時候,悄無聲息的沒進了金絲織錦的緞面軟枕中。

    江星闊接手了周錦錄手上的案子,徐方又跟著去了明州,他的確是忙,就連泉九今日也讓手下人傳話來,說今晚歇在官廨。

    是夜,瞿青容過來與岑開致作伴,“周錦錄畢竟是大理寺少卿,死的這樣草率,總要細查的。”

    岑開致方才在浴桶里泡了太久,有些頭昏腦漲的,恍惚的點點頭,瞿青容也不知她聽見了沒有,信手將幾件做好的褙子、衫子扔在床上給她看。

    岑開致一瞧,心思就叫瞿青容逗了起來。

    “你手也太快了?這就做好了?”

    “豈止做好了,穿都穿了好幾回了?!?/br>
    薄紗搖晃,春宵如夢,激得某人膩歪得好似一塊膠牙餳,誓做個金槍不倒的一夜七次郎,雖說勉強夠格,卻是縱欲過度,第二日晨起那叫一個腳步虛浮,兩股戰(zhàn)戰(zhàn),去正院的飯廳用早膳,差點一頭扎進瞿先生懷里。

    這不,今夜只恐露怯,泉九留在廨舍為了一分是為公務,九分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好再戰(zhàn)她幾個來回。

    “這件?”岑開致愕然的拎起一件用綢紗做成的袙腹,透過這件小東西,清晰的看見瞿青容挑了挑眉,道:“你若害羞,多繡兩朵花上去,嘖,說不準更有意思?!?/br>
    岑開致捧著guntang的臉,道:“罷了罷了,我是一時有些吃不消,哪日你與胡阿姐坐下來論這些花樣,只怕茶水喝干兩壺也不夠你們說的。”

    瞿青容淡定的將幾件小玩意疊好,笑道:“一時間吃不消,那等你同江大人成了親,多些時間就好了?!?/br>
    岑開致眨眨眼,絕不好意思說自己心中的期待又濃了幾分。

    第86章 煨腸結(jié)和工錢

    春末夏初時候, 天氣詭譎,晨起還是萬里無云,碧空如洗,臨近中午時不知打哪來了一被黑壓壓的厚云, 瞧著像是萬眾身穿漆黑盔甲的神兵鬼將即將開戰(zhàn), 眨眼之間, 刀槍劍影化作瓢潑大雨, 嘩然落地。

    食肆前匆匆停了一輛馬車, 車架前的燈籠是琉璃罩子,竟還護得燈亮, 只是被雨打得一片朦朧,折出七彩的光棱。

    詹阿姥扶著李氏走進來避雨,阿娣一眼看出李氏有些身份, 喚了句夫人。

    李氏沖她笑一笑, 就見岑開致掀了簾子走出來, 笑道:“夫人?叫雨堵到我這來了?”

    原本李氏去看修葺好的墳莊,下山時碰上了江風林, 因為江星闊又是建莊, 又是移樹, 更截斷了風水, 兩人因此大吵一架, 若不是祈伯父子帶著護院趕到,只怕江風林還真敢堵著李氏。

    “還好是下了山才下這么大的雨,不然叫這大雨堵半山腰了,可不倒霉?!?/br>
    詹阿姥笑道:“夫人, 可那江三卻是上山呢。”

    “對啊, 哼, 叫他淋個透濕!”李氏挑眉道。

    江星闊雖是一時興起移栽了好些樹,但切實把江風林給氣了一頓,李氏原擔心今春本多雨水,樹會長不住,不過墳莊近旁的樹木本就還算繁茂,加上祈伯勤勤勉勉帶著一幫人固土培木,總算趕在一波又一波的雨水沖刷前扒住了根。

    香茶瓜子,談天說地,若不是為生計奔波cao勞,誰不喜歡這雨日客稀時呢?

    大雨捶得人臉疼,可這當口還有一人駕著輛小馬車停在岑、楊家兩家之間,車上又鉆出來一個漢子,往下搬空桶。

    他還瞧見岑開致了,抹了把臉對她笑,“岑娘子。”他吼得聲音大,可被雨聲一隔,也只是剛好聽見。

    岑開致淡笑點頭回他,就聽見隔壁鋪子的文豆喊道:“賣完了?”

    那落湯雞和落水狗一般模樣的人,正是小街上的一霸歪牛和手下小弟舍七,眼下齊聲應他,“賣完了,賣完了?!?/br>
    文豆從后門鉆進來,未見其人,只聞其聲。“阿姥,阿娣,煨腸結(jié)火候夠了嗎?不夠賣??!噢,糟魚也沒了,歪牛哥,搬兩甕去吧。在自家這先用干荷葉包了,別上外頭去弄得滴滴答答,污了吃食?!?/br>
    肚腸肝臟難登大雅之堂,可于平民百姓來說,這是rou啊,是葷??!再者說,若是做得好,那可是rou都不換的好滋味。

    洗肥腸本就是個細致活,一點點翻出來洗干凈,大半留著腸油,醇厚且香些,小半不留著,爽口些,供客人選。

    喬阿姐眼饞食肆里的活計很久了,岑開致一開口她就來了,岑開致不與她算工錢,算分紅,每半月去文豆那結(jié)一次錢,昨個剛結(jié)了一次,文豆折了銀子給她,令她眼圈都紅了,早知有這份銀子,她還死守著店費那租子做什么!

    不過么,喬阿姐這錢掙得也并不輕松,原是侍弄客人穿戴假髻的,如今要洗腸,給腸子打結(jié)。

    喬阿姐卻十分感激,道:“你以為人家頭發(fā)就干凈了?我一篦子梳下來,多少油臭灰污,虱子沙泥。洗腸子雖不好聞,可燉出來香啊,我回家都不用做菜,扒了外衣丟飯桌上就是一道菜了?!?/br>
    這倒是真的。

    油鍋燒熱,下豬蹄和腸結(jié),濃醬化開,老酒蒸騰,再入蔥蒜滾水,豬蹄與腸結(jié)同煨,加了筍片和咸齏,既能增加風味,還能避除雜氣。

    熱騰騰的一鍋端出來,香味四溢,歪牛沒耐住,夾了一個吃,好險沒被一口guntang的爆汁給燙出個好歹來。

    他五官都被燙得要升天了,還在那哆哆嗦嗦的說:“好吃啊?!?/br>
    又軟又有嚼勁,肥油都煨化了,香得頂頭。

    文豆無語的指了指桌上一壇子蒜子油,道:“你也賣了兩天了,還不曉得燙?蘸一圈蒜子油,更香!”

    這一陣雨太大了,眾人不好走,就著剛離火的煨腸結(jié)吃了幾口,雨勢稍小一些,到底是記掛著掙錢,把那一鍋腸結(jié)抬著走了。

    歪牛和舍七本就地頭熟絡,又是茶館酒肆的???,手下蝦米雜魚像一張又細又密又無人覺察的網(wǎng),臨安不僅僅是天潢貴胄的臨安,也是白丁俗客的臨安。

    泉九把他們幾個托給文豆時,本擔心他們狗脾氣差,欺負文豆年紀小,先是下了令,說要是不能干,滾,自己找食吃去,再犯事進牢里,爺可不撈你。

    不過岑開致眼瞧著這幾人,如今認認真真做起正行來,也算是如魚得水,往外賣的利潤都好過店里的凈收了。

    說話間,阿囡下學回來了,阿娣聽見她同李氏的說話聲,走過來站在柜臺邊等她們說完話,她是要把腸結(jié)、糟魚的斤兩和本錢告訴阿囡,日日要記賬的。

    阿囡記賬,順手教阿娣認幾個字,阿娣抓著筆桿寫了兩個鬼爬字,與阿囡笑作一團。

    “你這倆丫頭,倒是珠聯(lián)璧合。”李氏笑道。

    雨落一夜,到了第二日還在下,今日學堂和武學都休沐,本可以出去玩一玩的,可惜下著雨,阿囡有些懊喪的剜著魚肚腸,將苦膽和腸子棄給雞吃,魚籽和魚泡都留下另做好菜。

    阿娣雖說了不要銀子,可岑開致吩咐阿囡,將她的工錢都一應記下。阿娣做事認真細致,同文豆的買賣若是沒有阿娣、喬阿姐支應,光憑岑開致一人,可是要累慘了。

    “我來吧?!卑㈡吩诎⑧锷韨?cè)坐下,道:“灶上只要小火煨著就好了,方才舍七拿了十斤糟魚,你記下了沒?”

    “沒呢?!卑⑧锲鹕砣ゾ呄词郑斫菆F滑不溜手,洗得雙手干干凈凈。岑開致又擺了一瓶玫瑰油膏在邊上,叫她們洗了手后記得擦。

    阿娣和喬阿姐不不大舍得,每日只有回家前凈了手,才會蹭一點。

    阿囡到底是自家孩子,與阿娣還債感恩的心境不同,更不似喬阿姐將岑開致視作掌柜東家,所有每次洗完手都會沾一點的來擦,養(yǎng)得一雙小手油潤軟綿。

    阿囡正記賬呢,忽覺一暗,扭臉見朱氏伸長了脖子在瞧,阿囡不曉得她識不識字,只將賬本一合,笑道:“嬸子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