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芷擦乾了雙手回到客廳，看見兩人相對無語，卻不約而同拿著茶盅飲茶，也不知該說是有默契，還是該說感情不好。

    楊芷看見仍擺在桌上的洋甘菊花束：「叔叔，放花瓶里？」

    唐姜起身打算去拿花瓶：「上頭有灰，得先洗過?！?/br>
    唐泓陽望著她看，反而說：「楊芷，要不要陪叔叔去院子里挖點(diǎn)土放進(jìn)花瓶里？」

    楊芷頓了下，答應(yīng)了。

    唐姜納悶：「我來就好?！?/br>
    「你去洗花瓶吧，我想跟楊芷多聊聊?！拐勗掗g，唐泓陽起身，許有所感，回頭看他：「放心好了，我支持你們在一起，我們家也沒多馀的錢讓她離開你。」

    這話說的楊芷唐姜委實(shí)心虛，那種有錢人拿巨額獎金迫使其中一方離開，影視劇拍了就會被群眾吐槽的劇情，他倆還在幻想，實(shí)在有點(diǎn)老土。

    唐姜依言去清洗花瓶，楊芷則與唐泓陽于庭院挖土壤。

    「叔叔把這個(gè)庭院照料的很好呢?！?/br>
    楊芷打從心底讚嘆，院子里分得有條不紊，分別栽植了鮮花及食用辛香料及蔬果。

    唐泓陽略微靦腆：「休假沒事，不是下棋就是玩玩園藝?！?/br>
    他指著邊上：「回去的時(shí)候拿點(diǎn)蘋果跟櫻桃。」

    楊芷受寵若驚：「謝謝叔叔。」

    唐泓陽欣然，稍一遲疑：「阿姜……常做惡夢嗎？」

    果然支開唐姜，就是為了與她討論此事。

    楊芷回答：「我們在一起后就只發(fā)生一次，但以他自己的說法，好像一個(gè)月會有幾次吧。」

    唐泓陽沉吟，歛起嘴角的笑，轉(zhuǎn)為凝重。

    半晌，他說：「楊芷，街角那邊有家咖啡廳，我認(rèn)識很久了，你可以幫忙叔叔拿豆子過去請他們磨嗎？」

    聞弦歌而知雅意，楊芷是知情識趣的人，二話不說答應(yīng)。

    唐泓陽感謝她：「你跟阿姜一樣，喊老闆娘佳芝阿姨就好?！?/br>
    想不起父子倆到底有沒有推心置腹過，唐泓陽想起的，盡是些自己嚴(yán)厲管教唐姜的畫面。

    適才楊芷提起，他才知道，自己作為一個(gè)父親，委實(shí)不合格。

    唐姜清洗完花瓶，在旁陪著楊芷將花束放進(jìn)瓶中，她東張西望，搜尋適合擺這洋甘菊的位置。

    唐姜看她如此探頭探腦的可愛：「擺哪都好，這花漂亮。」

    楊芷最后將花放在字帖之前，白底黑字，筆勢蒼勁有力，矯若游龍。

    ——切勿急躁。

    底下小字，唐泓陽筆。

    楊芷說：「你爸不是醫(yī)生嗎？字還這么好看?！?/br>
    唐姜俊眉一蹙：「你是對醫(yī)生有成見?！?/br>
    他見她仔細(xì)打量那幅字帖，說：「這是我們唐家祖訓(xùn)，據(jù)說是我曾祖父臨終前囑咐的?！?/br>
    楊芷哇了聲，驀地忐忑：「我從沒問過，但照你這么說，感覺你家……是個(gè)大家族啊?！?/br>
    「一棵樹都能長出那么多枝枒，一個(gè)氏族龐大人多哪有什么奇怪的？」唐姜笑笑：「說不定認(rèn)真考究，你家更枝繁葉茂呢。」

    楊芷真是要?dú)庑Γ骸傅疫B他們在哪都不知道啊。你不同，應(yīng)該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有家譜紀(jì)載，逢年過節(jié)還得一聚……」

    還真是哭笑不得，唐姜回答：「不必，頂多大年初一走走親戚就行，就是我父母這邊的親戚而已，什么表叔表姑的不需要，關(guān)係太遠(yuǎn)了?！?/br>
    楊芷置若罔聞，猶在擔(dān)憂，喃喃：「完了，要是我以后叫不出名字怎么辦，那么多人……」

    原來是擔(dān)心這個(gè)。

    唐姜噗的一笑，撫娑楊芷胳膊，隨后牽著她手：「你真可愛?！?/br>
    楊芷觀望了唐泓陽所在，才嗔他一眼：「被你爸聽到怎么辦！」

    「聽到就聽到囉，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喜歡你?！固平柤纾采厦忌?，揶揄?xiàng)钴疲骸高@才交往多久，就想到跟我結(jié)婚后的事啦？」

    楊芷頓時(shí)頰邊生熱，眸帶羞赧：「不理你了?！?/br>
    嘴上這么說，手卻沒抽開，仍讓唐姜牽著。

    手里滑膩的觸感讓唐姜著迷，他欣喜的將楊芷圈進(jìn)懷中，吻她額間：「不理我怎么辦呢，就你一個(gè)女朋友了啊?！?/br>
    「怎么？還想找第二個(gè)??？」

    「沒時(shí)間也沒心思，有你這個(gè)就夠了?！?/br>
    語畢，兩人相視一笑，楊芷煞有介事地威脅他：「敢有壞心思你就死定了?！?/br>
    唐姜貼上她面頰，聲音帶著滿足的笑：「我怕了我怕了。」

    楊芷咯咯笑了，但不過俄頃，她忽然想起這是在唐姜老家，搡開唐姜：「我不是說了嗎？克制一點(diǎn)，還在你家呢?！?/br>
    唐姜也覺得她說的有理，但就是無法按捺想與她接觸的衝動，最后只得輕捏下她的鼻頭：「知道了?！?/br>
    然而，唐泓陽并不是一無所知。

    他本要踏進(jìn)客廳，但看見這小倆口相擁，旋即退后，躲在門邊等待時(shí)機(jī)。

    見他二人耳鬢廝磨溫言軟語的，唐泓陽雖聽不清楚，但看見唐姜春風(fēng)滿面，便也覺得心情大好。

    也到這個(gè)年紀(jì)了，會開始感嘆年輕真好了呢。

    楊芷告訴他唐泓陽委託自己去磨咖啡豆的事，唐姜說：「那我陪你去?！?/br>
    楊芷說：「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你在家等我?！?/br>
    唐姜納悶：「我爸怎么會使喚你做事呢?！?/br>
    「這不叫使喚，我剛好也想喝東西，就順便去啊。」

    唐姜不情愿：「那我可以陪你啊?！?/br>
    說到這兒，竟有些委屈巴巴，像是被主人嫌棄的大狗狗，好像自己很可憐一般。

    這可還得了，誰受的??！

    楊芷心都軟了，情急生智，推著唐姜走：「我們老黏在一起做什么啊，給我點(diǎn)空間！」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繼續(xù)糾纏還真沒意思，唐姜只好在玄關(guān)處目送楊芷拿著咖啡豆出門。

    楊芷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唐姜竟還杵在門邊看著她。

    還是那樣，受了偌大委屈一般。

    她大手一揮：「別搞什么十八相送了，我又不是不回來！回去！」

    唐姜啼笑皆非，在楊芷的目光下拉上木門，幾乎與此同時(shí)，唐泓陽的聲音從長廊那傳來：「阿姜，來陪爸爸下盤棋吧?！?/br>
    今日唐泓陽不大對勁，他不是什么缺心眼兒的，唐姜直覺楊芷一定與他說了什么。

    那他，要與自己說些什么？

    唐姜探頭一望。唐泓陽已經(jīng)在長廊邊，摩娑著白子，樹影光影粼粼，映在他的身上，年紀(jì)顯得他越發(fā)沉穩(wěn)，靜下來時(shí)氣質(zhì)內(nèi)斂，看著是那歲月寧靜。

    他的父親，不出幾年，就要六十歲了。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到這個(gè)年歲，才知此話深意。

    唐姜謂嘆，往常一般，對坐于長廊上，一如既往的慣用黑子，下在中心位。

    唐泓陽說：「還是如此?！?/br>
    「一直都這樣?！?/br>
    然后不發(fā)一語，一枚接一枚的下，一子接一子的吃，唐姜雖六神無主，但不至于失了水準(zhǔn)。

    越是沉默，他就越擔(dān)心，暴風(fēng)雨的前夕總是寧靜，唐姜此刻也是這么認(rèn)為。

    直到唐泓陽下了關(guān)鍵一子，麻利的取走五枚黑子，唐姜本想說什么，唐泓陽卻先開口了。

    「二十七歲了啊?！?/br>
    唐姜稍一頓：「嗯?！?/br>
    唐泓陽陷入回憶：「那時(shí)候你剛出生，小小的，臉皺皺的像猴子，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三十了。」他停頓了下：「那表示，要二十年過去了?！?/br>
    「阿姜，當(dāng)年的事……讓你很內(nèi)疚，是嗎？」

    心跳如擂鼓，唐姜愣怔著抬起頭，對上唐泓陽的眼睛。

    一見那雙眼，唐泓陽心就一緊。

    唐姜沒挪開視線，只是問：「你怎么會突然這么問？」

    唐泓陽沒作聲。

    他便垂眸，輕聲一嘆：「楊芷說的嗎？」

    「阿姜?！?/br>
    他再次抬眸，四目相對，這一次，唐姜在唐泓陽眼里看見了復(fù)雜的情緒，有思念，也有愧疚。

    唐泓陽又喊了他一次：「阿姜，我們是父子，如今這個(gè)家只剩我跟你，我們總得說清楚……」

    「是?！?/br>
    唐姜打斷了唐泓陽，衝動脫口使他心亂如麻，氣息不紊。

    「都是我的錯(cuò)，我一直這么覺得，別幫我找藉口說什么年紀(jì)小，要是那天我沒如此任性，一切就不會發(fā)生。」

    唐姜略微歇斯底里，第一次將沉積多年的情緒和盤托出，腦袋昏脹脹的，覺得暢通了，但又覺得哪兒空了。

    頭一次敞開來說，他很忐忑，深怕聽見唐泓陽說出什么傷人的話。

    他嘴唇翕動，眼圈泛紅：「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對我一定是有怨言，但我不想聽你說，我寧可繼續(xù)如此不溫不火也不要親口聽到你說你討厭我?！?/br>
    知道是一回事，從唐姜嘴里聽見又是另一回事。

    唐泓陽怔神，一時(shí)半會也不知回應(yīng)什么。

    唐姜以手背抹掉滑落頰邊的淚，趕緊收拾情緒：「沒事，我靜一靜……」

    「可是阿姜，實(shí)際上我從沒覺得是你的錯(cuò)啊?！?/br>
    準(zhǔn)備躬身而起的唐姜一怔，嘴巴半張，心頭被一擊打中，久久不能自己。

    唐泓陽也在情緒上，難免失態(tài)，他眼眶微酸，苦笑：「這么多年來我只想到做個(gè)嚴(yán)父，卻沒想過你也是個(gè)需要人關(guān)愛的孩子?！?/br>
    「更何況，那時(shí)的你，是失去母親的孩子?！?/br>
    唐姜坐回原位，略微乾啞：「可你也是啊，你失去了愛人，你那么愛mama……」

    「我是失去了傾月，但從不是因你?！?/br>
    唐泓陽說的斬釘截鐵，他神色肅然凝視唐姜，唐姜這才注意到，他聲音帶著哽咽鼻音。

    唐泓陽說：「錯(cuò)的是當(dāng)年那個(gè)酒駕的駕駛，跟你沒點(diǎn)關(guān)係，那時(shí)的你就是皮了點(diǎn)，但罪不致此，我從不覺得是你的錯(cuò)?！?/br>
    唐姜恍惚：「但是……」

    唐泓陽接過他的話：「你想說若那天你沒吵著mama出門就不會出事對吧？那我豈不是該想，當(dāng)天我就鎖著門不讓你們出門就好了，于是歸根究柢，都是我的錯(cuò)?！?/br>
    唐姜哭笑不得。

    唐泓陽遞了衛(wèi)生紙過去：「我怎么可能討厭你？就算你報(bào)了牙醫(yī)，不肯到大醫(yī)院看診，老是忤逆我，但我也不可能討厭你。」

    他舉目去看姜傾月的裱框的照片：「我沒說過這件事，但當(dāng)時(shí)救護(hù)車上的醫(yī)護(hù)告訴我，傾月把你緊緊攬?jiān)趹牙?，死死的不愿松手，只想保你毫發(fā)無傷。」

    唐姜是知道的，就是那一日，他才知道母親的力量有多大。

    「你是傾月拼命保護(hù)下來的?！固沏柭砸煌ｎD，分外真摯：「你是我兒子。」

    淚從眼梢滑過，眼圈發(fā)燙，唐姜怎么也按捺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那些楊芷怎么說都說不通的心結(jié)，到了唐泓陽這，竟就迎刃而解。

    當(dāng)真解鈴還須系鈴人，簡單五個(gè)字，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唐泓陽也跟著哽咽，嘴角卻抿著淺笑：「傾月走的很急，但她至少還留了你給我?！?/br>
    唐姜雙手緊攥，淚涔涔落在抖嗦的手背上，情緒傾洩而出，幾乎泣不成聲：「對不起……」

    唐泓陽說：「別對不起了，都說了從沒怪過你?！?/br>
    「我這么久以來，跟你太疏離了。」唐姜深呼吸試著平復(fù)：「爸，對不起……」

    此話一出，唐泓陽愣了愣，手指微屈。

    他頓了頓：「沒關(guān)係，我是第一次當(dāng)爸爸，你也是頭一次做兒子，很多事我們都在慢慢學(xué)習(xí)，而且都還來得及?！?/br>
    唐姜點(diǎn)頭，淚還在落，但他抿著淺笑：「第一次總沒經(jīng)驗(yàn)，謝謝爸愿意陪我一起學(xué)。」

    父子倆對視，破涕而笑。

    云卷云舒，游歷人間，人們就是在這些小事中慢慢學(xué)習(xí)，變得成熟穩(wěn)重。

    當(dāng)父親做孩子，甚至生而為人，都是第一次，毫無經(jīng)驗(yàn)。

    但他們還能學(xué)，也能如此，錯(cuò)了就及時(shí)止損。

    還有時(shí)間。

    拉門邊，一隻腳收了回去，那人壓著自己的呼吸聲。

    楊芷躲在門后聽完了一切，嘴角上揚(yáng)，眼睛晶亮，是因感動而泛淚。

    抬眼望去，客廳邊上，還能看見姜傾月裱框的相片，也不知是否錯(cuò)覺，總覺得今日的她，笑的比以往都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