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約而同的沉默，兩人仰望著那張照片若有所思。

    許是知道身邊人都心有所想，想給對方點空間，所以都保持靜默。

    抑或是自己對這個人有什么念想吧。

    多年前楊芷曾聽唐姜說過眼睛像mama，如今一看，才知他所言不假，那雙楊芷著迷多年的眼睛，原來是遺傳于此。

    像春意盎然時節(jié)盛放的桃花，亦像無邊際黑魖魖夜里耀眼的星。

    難以言喻，但相片中姜傾月給人一種恬靜賢淑的氣質(zhì)，秋波清澈，斯文優(yōu)雅，一看便是書香世家出身，與她圍棋棋士身分十分吻合。

    楊芷輕聲說：「你說的對，她很漂亮?！?/br>
    「是啊。」唐姜嘴角噙著唏噓的笑：「我也覺得。」

    唐泓陽從儲物室走出，這花瓶拂了層灰，他忖著還是清洗過再將洋甘菊放入的好。

    甫走至庭院，往客廳望去，看見那小倆口跪在塌塌米上舉目，他正想問他們看什么如此認(rèn)真，略一停頓，順著他們視線看。

    是在看傾月啊。

    唐泓陽收回目光，將視線放在他們身上，多年前的一幕與這一刻不謀而合。

    那年他盛裝打扮，穿西裝打領(lǐng)帶，誠惶誠恐地與姜傾月跪坐在姜家塌塌米上的一幕。

    正對面坐著的是姜傾月的父母，唐泓陽如坐針氈，連姜傾月也跟著心慌氣短。

    那時剛提姜傾月有了身孕的事，她父親眉頭微蹙，唐泓陽就覺得自己心臟也被一揪。

    他無比認(rèn)真誠懇地對姜家父母承諾：「我很喜歡傾月，請叔叔阿姨放心，我會好好珍惜她一輩子，請答應(yīng)讓我跟傾月結(jié)婚?！?/br>
    一代接著一代，今天輪到當(dāng)年那個還在肚子里的孩子，帶著他很喜歡的女孩回家了啊。

    唐泓陽微笑，又是唏噓。

    當(dāng)年的海誓山盟，自己到底是沒有踐諾。

    他收拾情緒，踏上長廊：「我找到花瓶了，但等等再說，先來吃飯?！?/br>
    唐姜楊芷都回了神，楊芷直覺這是個表現(xiàn)機會：「叔叔，我來幫忙……」

    足底如有萬千螞蟻爬行而過，楊芷失聲哀嚎，才躬身而起又跪坐回去。

    唐家父子皆是一愣，唐姜先反應(yīng)過來，脫口：「腳麻了?！?/br>
    楊芷忍著痛楚點頭。

    唐泓陽費解：「干嘛讓她跪著？」

    好像他虐待未來兒媳似的。

    這下好像成了唐姜不對，楊芷連忙解釋：「是我自己跪著的，我看日本人坐塌塌米都是這樣，所以就想學(xué)學(xué)……」

    唐姜扶著楊芷坐好，讓她腿部血液盡快循環(huán)，難免自責(zé)：「都是我不好，應(yīng)該早點發(fā)現(xiàn)你跪著的?！?/br>
    楊芷搖頭：「沒有，是我自己白癡?！顾龗暝酒穑m一瘸一拐，仍堅持要幫忙唐泓陽蒸粽子：「叔叔我?guī)兔??！?/br>
    唐姜看不下去，走過去攙扶：「幫什么忙，你休息吧，我來就好。」

    唐泓陽也笑著婉拒：「來者是客，你休息吧?！?/br>
    知道卻之不恭的道理，但楊芷還是想幫忙，頓時紅了臉：「我總不能光吃不動……」

    「會吃就幫叔叔很大的忙了，這么多粽子我一個人吃不完。」

    唐姜跟著附和：「聽到?jīng)]，去坐著?！鼓┝瞬煌a一句：「自然就好，別再跪了。」

    楊芷滿臉尷尬，覺得自己弄巧成拙，也不敢去看他們父子，讓唐姜扶著自己回到客廳。

    這次聽話了，不跪坐，自在了點。

    蒸粽子不是多難的事，唐姜讓唐泓陽先去歇息，自己可以。唐泓陽便回到客廳，與楊芷相對。

    楊芷見唐姜獨自在廚房忙碌，又想去幫忙，卻見到唐泓陽手往下摁摁：「蒸粽子又不難，你坐著就好?！?/br>
    長輩發(fā)話，楊芷只好訕訕坐下。

    一瞬間空氣凝滯，楊芷如芒刺在背，嚥下唾沫，幾乎與此同時，唐泓陽開口了。

    「我能跟阿姜一樣，直接喊你名字嗎？」

    「當(dāng)然可以，叔叔想怎么喊都行?！?/br>
    唐泓陽見她畢恭畢敬的樣子想笑：「自然點就好?！?/br>
    楊芷心想她也想自然啊，但唐泓陽身分?jǐn)[在那，哪能輕易放松？

    唐泓陽又問：「楊芷，你跟唐姜是高中同學(xué)，所以同年紀(jì)嗎？」

    「對?！?/br>
    「做什么的？」

    來了！讓楊芷最忐忑不安的問題。

    要知道唐泓陽自個兒是大醫(yī)院心外科主任，姜傾月是圍棋七級棋士，唐姜是牙科醫(yī)師，家族皆從醫(yī)，身邊親戚不是醫(yī)生就是護理師藥師……

    與之相比，自己真是差了一大截。

    楊芷心跳如擂鼓，屏氣歛神，期期艾艾的回答：「我在一家網(wǎng)拍代購當(dāng)……」她斟酌了一下：「算內(nèi)勤吧？」

    唐泓陽沉吟。

    他這稍一停頓，讓楊芷心驚rou跳。

    她真是捶胸頓足，肯定在想，這女孩工作怎么那么普通。

    真的該死，說什么內(nèi)勤，要說也該說……視覺影像設(shè)計？

    拍商品照算吧？

    唐泓陽釣了楊芷的心片晌，不溫不淡回應(yīng)：「不錯?！?/br>
    楊芷怔神，意興闌珊：「叔叔你別這樣說，跟你家其他人比，我的職業(yè)真是……」她靈光一閃，趕緊補充：「啊對！我下個月開始要成為業(yè)馀攝影，如果可以，會朝著正職發(fā)展！」

    她語速飛快，唐泓陽愣了下，連唐姜都好奇回過頭看。

    唐泓陽愣愣回答：「那挺好的啊?！?/br>
    楊芷沒吭聲，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唐泓陽才反應(yīng)過來，啼笑皆非：「楊芷，你對叔叔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楊芷驚慌失措，急忙否認(rèn)：「沒有，哪有！」

    「叔叔不是那種以職業(yè)視人的，任何職業(yè)都有存在的必要，這個社會就像是臺大機器，所有人所有職業(yè)都是螺絲釘，缺了一顆，就無法運轉(zhuǎn)?！?/br>
    唐泓陽笑了：「我們家不是那種講求門當(dāng)戶對的，叔叔也沒那么多錢給你，要你離開阿姜?！?/br>
    聽出他語氣中的揶揄，楊芷頰邊發(fā)燙：「叔叔說的對，是我想太多了?！?/br>
    唐泓陽唯在乎唐姜為何不進大醫(yī)院上班，楊芷是什么職業(yè)的，對他來說不重要。

    遂心就好，唐姜喜歡就是好的。

    唐泓陽說：「你什么出身職業(yè)都好，我覺得，只要這孩子喜歡就好。」

    楊芷抬起頭看他。

    他微笑：「我覺得你挺討人喜歡的，你跟阿姜站在一起，很相配。」

    「謝謝叔叔?！箺钴坡晕⑿唪觯旖菤a不起笑意，這欲遮還羞的樣子別有一番韻味。

    然而這個話題一結(jié)束，兩人又陷入沉默，都想跟彼此說些什么，但搜腸刮肚又找不出什么來。

    楊芷想尋個由頭走脫去找唐姜，但唐泓陽方才也把話說的直接了，蒸個粽子有什么難的，用得著她趕上去幫忙嗎？能幫什么？

    唐泓陽也覺忸忸怩怩，唐姜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于他而言也是頭一回面對此事，真是有些束手無策。

    唐泓陽語帶自嘲的笑：「抱歉，叔叔不太擅長跟年輕女生相處，跟我們醫(yī)院里的實習(xí)醫(yī)師也是，有些彆扭。」

    他無奈，淺淺一笑：「這種時候就覺得要是我太太在就好了，她一定比我更知道怎么和你相處。」

    楊芷趕忙搖頭：「叔叔別這樣說，你也很好相處啊?！?/br>
    她忖了忖，試探問：「叔叔，你對唐姜，就對于阿姨……」稍一斟酌，覺得姜傾月那年紀(jì)喊阿姨實在不妥：「就是你太太的事，是不是心有芥蒂？」

    唐泓陽不解，抬頭看了眼姜傾月，又問：「芥蒂？我對阿姜？」

    楊芷簡明扼要：「他跟我說過來龍去脈，自責(zé)了很多年，覺得你應(yīng)該也怪罪于他。」

    唐泓陽愣了下：「我怎么可能怪他……」

    然而話尚未說完，唐姜的聲音輕飄飄地從廚房進客廳：「蒸好了，你們要幾顆？」

    等不到答案，唐姜掀開門簾，看著客廳里正襟危坐的二人，感到好笑：「怎么不回答我？」

    楊芷起身，去挽著唐姜的胳膊：「我一顆就好?！?/br>
    唐姜嗯了聲：「爸呢？」

    因楊芷方才的話，讓唐泓陽恍惚，他望著唐姜的眼，不覺走神。

    怪罪于他？怎么可能？

    那是他兒子，他與傾月的結(jié)合，血濃于水的親生骨rou。

    唐姜納悶，又喊了他一聲：「爸？」

    他陡然回神：「一顆就行?！?/br>
    唐姜哦了一聲，帶著楊芷一起到廚房，語氣略有自得：「好在我有先見之明，就只蒸三顆?！?/br>
    楊芷笑他：「少在那邊覺得自己很厲害?！?/br>
    離去前，她多看了眼唐泓陽。

    她說出口那剎那，其實有些后悔，但已然脫口，便不打算收回。

    心病也需心藥醫(yī)，這對父子這么些年相依為命，實則卻未交心，肯定彼此皆有所感。

    剛蒸好的粽子燙手，唐姜被燙的直噓氣，楊芷覺得他滑稽而笑出聲，想去接手，旋即也被燙著。

    唐姜趕緊去拿了瓷盤：「來來來，放盤子上。」

    楊芷放下后就朝手吹氣，突然說了句：「唐姜，你爸人很好?！?/br>
    唐姜戴上手套，聞言回應(yīng)：「他人本來就不錯?！?/br>
    楊芷開了水龍頭沖掌心，清涼透明的水沖在手心，舒緩了兩掌的熱，楊芷輕聲說：「你要不要考慮……跟你爸好好談?wù)劙?？?/br>
    沉吟半晌，水流嘩嘩，唐姜垂眸：「要談什么，有什么好談的？」

    楊芷當(dāng)然急，那是她無法替唐姜解的心結(jié)，而這個結(jié)，同樣的必也在唐泓陽心上結(jié)著。

    她做不到松綁，但她可以做到，讓他們試著解。

    楊芷就怕適得其反：「唐姜?！?/br>
    唐姜摘下手套，端著瓷盤，一手捏她面頰：「沒事，這么多年都過來了，用不著你擔(dān)心?！?/br>
    哪里沒事？

    若真沒事，他就不會老被魘在夢里，談起這事，也不會淚水漣漣。

    唐姜注意到她沒跟上腳步，回身招手，看似春風(fēng)滿面，卻沒笑進眉間眼底。

    楊芷看著唐姜，心如刀割，若是可以，她想憑自己這雙手，就松了唐姜心頭的鬱結(jié)。

    將唐泓陽請到餐桌邊，楊芷也不忘偷覷他神情，但見他與唐姜都仍氣定神間，楊芷氣餒，看來這對父子是打算好好面對這事，

    寧可如鴕鳥一般藏起自己的頭，也不愿開誠佈公地說。

    楊芷倒也挺會給自己轉(zhuǎn)個念頭的：沒關(guān)係，這么多年了哪有一講就通的，她又不是只打算與唐姜短暫交往，此事還可從長計議。

    桌邊言笑晏晏，和和美美，實則三人都各有各的心思。

    用餐完畢，楊芷騰地站起，速度飛快地把唐姜推到邊上，霸佔流里臺：「我來洗?！?/br>
    唐姜哭笑不得，她就是鐵心了今天一定要做些什么吧？

    人數(shù)不多，攏共算來，盤子筷子也沒用多少。

    那順?biāo)獍桑麑⒋杀P遞給楊芷：「麻煩你了?！?/br>
    楊芷志得意滿，捋起袖子躍躍欲試。

    唐泓陽在旁想笑，這神情被唐姜看進眼里，無意中他眼神掃過，與唐姜四目相交。

    父子倆稍一愣，不約而同地歛起目光。

    多年來都是如此，講真，也習(xí)慣了。

    唐姜當(dāng)然也好奇，猶豫了會試探問：「爸，覺得楊芷怎么樣？」

    唐泓陽轉(zhuǎn)而將視線放在楊芷身上，沒作聲。

    這讓唐姜焦灼，他咂摸不出唐泓陽此刻沒作聲的涵義，他擔(dān)心這是否代表對楊芷不滿意，甚至起了假設(shè)未來與楊芷先斬后奏會有什么后果的念頭。

    沉吟片晌，唐泓陽終于打斷他的思忖。

    唐泓陽回答：「我挺喜歡她的?！?/br>
    唐姜長舒一口氣，險些就在腦里帶楊芷私奔去了。

    然而不等他多說一句，唐泓陽喊了他：「阿姜，關(guān)于mama……」

    他欲言又止，唐姜一怔，抬起頭茫然望著唐泓陽。

    這個家里，mama的話題，是潘朵拉的盒子，不能談?wù)摚荒荛_啟。

    他直覺不大對勁，而也曾有人說過，人的第六感很準(zhǔn)，要是真察覺異樣，那絕對是有問題。

    唐泓陽被他凝眸注視搞的緊張，背脊莫名浮了層汗。

    那雙眼，太像了。

    「你要說什么？」他的沉默不語讓唐姜很是忐忑，脫口問出。

    如此半吞半吐，著實令人不快，唐姜好奇的抓心撓肝，但又害怕他未說完的那句話。

    關(guān)于mama什么？若他說，那日你沒吵著讓mama帶你出門就好，那自己該做何反應(yīng)？

    父子四目相交，望進彼此眼里，卻看不清是何情緒。

    不過俄頃，唐泓陽語焉不詳回答：「沒事，就問你，找一天帶楊芷去見見mama吧。」

    聞言，唐姜神情諱莫如深：「我會帶她去的?！?/br>
    接踵而來的，是熟悉的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