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姓名?” “程真。” 戴黑框眼鏡的中年女職員在確認(rèn)身份。她抬起頭,熟練地在手側(cè)那堆資料中挑揀,迭好,把身份證件放在最上面,遞給程真。 “下禮拜一開堂,不要遲到,Miss會不高興的?!?/br> 程真接過。 她離開夜校機構(gòu)辦公室時,熱浪如遭點xue,在整條街上靜止。 九月初,龍舟水過去,臺風(fēng)天腳程便加緊起來。天文臺說什么熱帶與高壓,外圍與氣流,讓人聽得云里霧里。這次颶風(fēng)來襲,路線曲折,一時先經(jīng)呂宋島,一時又經(jīng)馬尼拉。菲律賓國土不大,倒是年年易遭風(fēng)摧雨毀。 程真又想,不知屠娉婷母子現(xiàn)在如何。 “阿文,你這樣和古時候那些亂臣反賊有什么分別?軟禁質(zhì)子嗎?” “哪有?我不過是打算把分公司開在菲律賓,讓B仔幫我過去cao持,做生意順便兼顧私事而已。他們在菲律賓生活多年,回去等于回歸?!?/br> “只有他們兩母子?” “屠振邦有個舊人也去了,叫陳姐,你不認(rèn)識的?!?/br> 程真聽罷,不作評價。 總之暴雨前的蒸籠氣候,是紅港慣有的生態(tài)。 她要到馬路對面去。 抬起手遮在額前,烈日甚毒,照得程真手背發(fā)熱。她半瞇著眼,在馬路對面捕捉一個久違的熟人。 那人與她對視幾秒,轉(zhuǎn)過頭。似是想到什么,又把臉轉(zhuǎn)回來,一雙美目經(jīng)過再三確認(rèn)后—— 她把視線低下去,當(dāng)作沒看到。 這番打量,讓程真有了些搭訕的興致。綠燈亮起,她隨人流快步穿過斑馬線,往左轉(zhuǎn),在花店門口停下。 “茵姨?!?/br> 黎茵穿了身嫩綠連衣短裙,長發(fā)披肩,那雙大眼在時光里留住了俏麗。身段纖瘦,她手里挽著幾個紙袋,碩大硬挺,即將壓垮兩條細白的腿。看一看LOGO,難怪這么重,原來價格不菲,顯然剛剛在尖沙咀血洗一番。 洪sir近來收入頗豐。 黎茵在彎腰揀花。她聽見叫聲,挺直腰身,姿態(tài)不慌不忙,語氣略帶詫異地道,“思辰?” 程真笑了,“好久沒見?!?/br> 順德那套房程真要求退定,被黎茵親戚明嘲暗諷一番,說耽誤了他們移民,沒錢就別學(xué)人買樓。黎茵肯定知道林媛的一雙女兒尚在世間,逛街見到,也不覺得出奇。 紅港本來就很小。 “是啊,好久沒見?!崩枰鸢烟艉玫幕ㄟf給老板扎起,“你住這邊附近嗎?” “路過而已,看到你,所以過來跟你打個招呼?!?/br> “這么多年沒見,我差點認(rèn)不出你了?!?/br> “你還是很靚?!崩枰鹜獗肀揪筒凰祝陶孢@話也不算假意奉承,“德叔果然疼老婆,你一直沒怎么變?!?/br> 她當(dāng)然不會有變化。家境殷實,丈夫威風(fēng),黎茵只當(dāng)作一個晚輩夸贊自己,沒什么好謙虛的。 她伸手接過花店老板遞回來的花,有了道別的理由。 “德叔最近怎樣?” 黎茵打算告別,被問著愛聽的問題,又展露笑容,“還是老樣子。升了總幫辦之后,還要日日加班,忙得很?!?/br> 程真笑道,“我還不知道他升職了,恭喜你們?!?/br> 黎茵點點頭。 一臺黑車緩慢停在花店路邊,是來接程真的。駕駛座上的白少華面無表情,一如那日在清晨碼頭邊看見葉世文擁著程真下船時那樣。 起初,白少華是有不忿的。 大佬選什么女人傍身,輪不到做小的來置喙。況且這還不是傍身,聽說股份都贈她了,叫阿嫂的話還會被罵沒禮貌。 要叫程老板。 那日,他們在清晨六點離開【紅葉賓館】。 潘欣未起床,只有一個扎馬尾的女仔在一樓前廳拖地。二十出頭,細眉細眼,見著來人也不打招呼,只是抬手一指,示意前臺按鈴旁潘欣留下的退房押金。 她是個啞妹。 潘欣從何而來,啞妹又是何故流落此地的,紅葉賓館的客人從不知道。 一幢賓館,人來人往。 留不住客,倒是留下許多故事。 他們回到碼頭,坐最早的船去九龍半島。身上衫褲洗過,晾了整夜,干不透,穿上的時候還帶著潮氣。與清晨海面的冷風(fēng)一撞,程真打了個寒顫。 葉世文擁住她,“不舒服?” 程真搖頭,“你呢,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葉世文笑,“放心,我沒事?!?/br> 程真往遠處眺,北角村碼頭已沉到海平線下。棲息一夜,晨光浴海,紅葉賓館竟像個大霧散去的海市蜃樓,看不見了。睡眼朦朧,程真覺得一切都不真實。船身晃浪,她小小聲說,“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找關(guān)紹輝,現(xiàn)在沒人威脅我性命,兆陽有很多事要立即處理。如果洪正德這次當(dāng)一回好人,我就不用去西九龍警署報道了?!?/br> “他會放過我們的?!?/br> 葉世文沉默幾秒,又問,“你爸……曹勝炎跟他關(guān)系很好?” 程真點頭,“洪正德老婆和我媽咪關(guān)系也很好,但出事之后我們沒再見過。很正常,人人都想自保?!?/br> “萬一他不愿意呢?” “那日是他去救珊珊的?!背陶嬷毖圆恢M,“我知道就算他不去,你也會救,但他還是選擇去了。哪怕不是珊珊,是慧云體聯(lián)其他學(xué)生,他也會去的。他是一個警察,他有良知。雖然不多,但足夠他扮一個自以為善良的人了?!?/br> 葉世文低下眼,“你倒是挺了解他?!?/br> “是呀——”程真見他臉色稍變,又故意說,“他穿警服還挺有型的,我小時候見過?!?/br> 葉世文知道她在揶揄自己,也不說了,抬手輕撓她腰側(cè)。程真怕癢,無聲地笑,把頭埋入他肩窩,在上岸前小睡一回。 下了船,就見到白少華。 葉世文問,“屠家偉呢?” 白少華說,“藏起來了,好吃好睡,還帶他去打機,現(xiàn)在他不舍得走了?!?/br> “他媽肯定會去報警立案的,我要先聯(lián)系屠娉婷談判。那兩卷菲林呢?” “匿名給了差佬?!卑咨偃A一臉從容,“昨晚九龍碼頭出事,又涉及屠振邦與杜元,估計這次連天星船塢都要被調(diào)查?!?/br> “你幫我送她回去。”葉世文交代完,又轉(zhuǎn)身對程真說,“你先回去休息,我忙完來找你?!?/br> 程真不放心,視線落在葉世文腿上,“阿文,我們先去醫(yī)院?!?/br> “我去,你不用去,程珊還在等你?!?/br> 葉世文不容程真拒絕,直接攔了臺的士,自顧自打車走遠。白少華把視線收回,冷冷地對程真說,“走吧?!?/br> 二人一路沉默。良久,程真忍不住問,“我是不是見過你?” “中國城那包粉是你放在我身上的。” “……”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你跟蹤過我?” “是,我還見到你和杜元有說有笑?!?/br> “……然后你就告訴葉世文了?” “沒錯?!?/br> “……” 這回是真的沉默了。 程真也看見車來到。白少華與徐智強不一樣,他年紀(jì)小,又重情重義,總愛替身邊的人打抱不平。 這兩個月葉世文性命安全無虞,事業(yè)進展有成,白少華才消了氣,肯喚程真作阿嫂。 今日葉世文要召開新聞發(fā)布會。 時間已至2001年9月,農(nóng)歷入秋,世間尚夏,新鮮事也漸漸作古。 兆陽地產(chǎn)負責(zé)人要公開道歉,對資方,對供應(yīng)商,對社會大眾,檢討幾個月來企業(yè)營運的混亂與披露未來的建造計劃。 關(guān)紹輝說,道完歉,再讓媒體那邊大肆報道天星船塢股東丑聞,很快就沒人記得兆陽究竟做了什么。地塊在手,一切無憂,錢這回事,不過就是先賺與后賺的區(qū)別而已。 九龍碼頭一案,竟是為了報復(fù)警務(wù)人員。全因旺角威利酒店的官商勾結(jié)慘遭敗露,昔日社團大佬設(shè)局在九龍碼頭綁架西九龍大幫辦。 還與新崛起的船塢公司相關(guān),銀行資金涉黑,媒體報道起來用詞更加猖狂。 唯獨洪正德,憑一己之力離間團伙頭目,在九龍碼頭扭轉(zhuǎn)乾坤,成為警界翹楚。 程真要去發(fā)布會現(xiàn)場等葉世文。 他沒有把全部股份要回去,只拿了可以在董事局占席的一部分。又通過關(guān)紹輝搭線,融了另一筆資金進來。 新界宗地項目即將重啟,程真依然是兆陽地產(chǎn)的大股東。 葉世文戲說,“以后我就是你的打工仔?!?/br> 程真睨他一眼,“你的薪水高得離譜,我怕是養(yǎng)不起?!?/br> “我貼錢又貼人,白天是經(jīng)理,晚上是老公?!?/br> “聽上去像一只做慈善的鴨?!?/br> “……” 夫妻檔開公司,大多沒什么好下場,她決定今晚再勸一勸葉世文,她沒有心思在做生意這回事上。 程真對黎茵說,“茵姨,我要先走了?!?/br> 黎茵才意識到那臺車是來接程真的。車標(biāo)蹭亮,折射無數(shù)束日光,招搖又刻意,黎茵實在難以忽視它彰顯的昂貴。 那晚洪正德渾身狼狽回家,一推開門只顧抱緊她。 黎茵想發(fā)火。 兒子上次好不容易考了B,這回又考了個D,氣得她要“藤條燜豬rou”,打算好好教訓(xùn)這個蠢仔。 洪正德偏偏在這時候回家。 他手臂收緊,低聲說,“老婆,我回來了?!?/br> “你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渾身汗氣,商業(yè)犯罪調(diào)查需要去搬磚的嗎?”黎茵嗅了嗅,突然一慌,“為什么會有火藥味?你去槍戰(zhàn)了?你不是答應(yīng)我不冒險的嗎,你個死佬,你想我守寡???!” 洪正德只覺得她罵人罵得好動聽。 聽一輩子都不會厭。 一個月后,黎茵就笑了,總幫辦夫人的名銜不消三日傳遍她的姐妹茶局。 她再看看程真的車,想起這段時間以來洪正德和她講過的話,果然人不可貌相。她曾對林媛笑說,思辰長得有福氣,以后肯定是個富貴夫人。 千帆歷盡,一語成讖了。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紅港也一樣,這邊高樓起,那邊高樓塌。來來去去的喜與悲,只要不在自己那棟樓,管它呢。 “思辰——”黎茵開口叫住程真,“我也好久沒見思嫻,聽說她現(xiàn)在拿了不少獎,有空的話我們出來飲茶吧?!?/br> 程真稍怔。 她想起洪正德那把警槍,心里三分感激,七分平靜。沒有揭發(fā)她與葉世文,是因為這一局洪正德也穩(wěn)贏。 人在低谷時,冷眼甚冷,路過的閑人多望你一秒,你都覺得是在笑你寒酸。如今身價百倍,善意甚善,久違的故人迎面相遇對你略獻殷勤,你竟然也不想拒絕了。 緣由無他,不過是有錢了,看什么都是好的。 錢真是好東西。 “好啊?!?/br> 程真應(yīng)下。 她上了車,把手上的資料放在后排座位。 白少華駛出車子,問道,“阿嫂,是認(rèn)識的人?” “嗯?!?/br> “你們聊什么了?” “她約我飲茶而已?!?/br> 聽上去像個熟人。最近程珊出國比賽后,程真更加深居簡出,也少聽她提起朋友。今日說自己要來報夜校班上課,白少華從記者會會場趕來接她。 他過兩個月也要去菲律賓了。 “你們約了什么時候?我安排人接你?!?/br> 程真突然啞言。 她與黎茵連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飲什么茶呢? 程真哈哈大笑起來。 白少華皺緊眉頭,滿臉費解,“阿嫂?” “我沒事……” 程真笑了許久,久得淚水快要涌出來,用手指輕拭眼角濕氣。 白少華的車尚未駛遠,又瞄見倒車鏡內(nèi)黎茵左攜右提的模樣,“需要送你朋友一程嗎?我看她東西拿了很多?!?/br> 程真收起笑容,“不用了,我和她不順路的?!?/br> 無論以前,抑或今日,她們本就不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