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我去撬一臺車?!?/br> “不能開車。”葉世文因疼痛逐漸失力,臉色蒼白。血滲透布料,他急需取出大腿里的子彈,“警察肯定包圍這邊。我前日藏了艘快艇,我們?nèi)グ哆??!?/br> 他的計謀并非萬全,但也想方設(shè)法留點后路。萬一命不該絕,說不定能有生還機會。此刻再看看程真的側(cè)臉,葉世文覺得自己真是命好。 必有后福。 他們穿過那幢樓后面的小路,離警察漸遠,離海邊漸近。程真流露擔憂,“開車更快,我可以避開警察的?!?/br> “不要冒險。” “你想開快艇去哪里?” “南丫島?!?/br> 程真搖頭,“那里沒有醫(yī)生,我送你去荃灣。” “來不及的,這個鐘數(shù)肯定塞車,艇比車快。上岸找一間無牌賓館,你幫我挖子彈出來?!?/br> 程真拗不過葉世文。 二人上了快艇。只見他熟練點火,馬達高速運作,在黑透的夜里破浪飛馳。陸地上警笛大鳴,車來車往,這艘小艇離岸遠去,竟無人發(fā)現(xiàn)。 程真摸到葉世文腿上濕透的布料,心里隱憂更重。 天邊又開始響雷。明明幾個鐘前日光炙熱,入了夜,烏云墜向無人之境,逐漸集結(jié)。海風猛烈起來,把程真馬尾的發(fā)梢吹高,打在臉頰腮邊,竟有些痛。 他們把快艇丟棄在北角村碼頭一隅。 即將下雨,岸上的人腳步匆匆。程真不敢與葉世文走大路,二人沿小徑走進島內(nèi)腹地,推開路邊那間【紅葉賓館】的玻璃門。 墻上掛了兩個大鐘,白底黑指針,羅馬數(shù)字。一個是紅港時間,東八區(qū)。另一個不知是什么時區(qū),久望才會發(fā)現(xiàn),哦,原來是個壞了的鐘。 前臺窄小,有口按鈴,有份臺歷,角落還有個黑色電話。像什么都俱備,又偏偏什么都很寒酸。 旁邊就是樓梯,可供二人迎面上下的寬度。若來客臃腫些,非洲人種,又或印尼中東,就要側(cè)著身過了。 一個上小學年紀的男仔,校服恤衫還未換下,在前臺里面俯著腦袋做功課。 家庭作坊,無證經(jīng)營,往往不愿生事。程真十秒內(nèi)判斷完畢,這是一間最合適不過的賓館。 “開一間房。” 老板娘潘欣在前臺抬頭,看見一個神色寡淡的女人,她身后還有個男人。 腿上有傷,臉都白了。 “小姐?!迸诵篱_口,“其實我建議你們先去醫(yī)院?!?/br> 葉世文聽罷,有些不耐煩。他往前一步,卻被程真輕輕攔住。 “我們住一晚就走?!背陶嬷貜驮V求,“不會阻礙你做生意,外面快要下雨了,就當幫幫忙,好嗎?” 潘欣沒答話。 她往后看了一眼自己兒子,從抽屜中拿出鑰匙,“上2樓吧?!?/br> 潘欣走在前頭,時不時往后瞄。她特意放慢腳步,細細觀察這一男一女,二人戾氣不重,應該不是經(jīng)常打家劫舍的飛仔飛女。 “這間?!?/br> 潘欣用鑰匙擰開走廊盡頭206的門,側(cè)過身,讓程真與葉世文入內(nèi)。 “需要登記你的身份證件,住一晚的話押金400?!?/br> 程真不敢在潘欣面前解開葉世文的傷口。她抬起眼,與葉世文對視幾秒,葉世文點了點頭。待程真和潘欣關(guān)門下樓,他才解開那件滲血的襯衫。 觸目驚心的紅,染透牛仔褲管。 葉世文出了滿身冷汗,直接把衣服剝下,緩慢挪步到浴室拭凈傷口周圍的血。 程真來到樓下做登記。 “老板娘,請問這里最近的藥店在哪里?” “出門左轉(zhuǎn),見到紅綠燈就過馬路,右邊巷里有一間?!?/br> 潘欣接過錢,再抬頭細看程真,一臉倉皇后的疲憊,眼神卻保持警惕。她又說,“靚女,他的傷口如果不縫針,止不住血的。” 程真一怔,只好問,“最近的私人診所在哪里?” “槍傷還是刀傷?” 程真不答,嘴角抿緊,在無聲質(zhì)疑潘欣詢問的動機。潘欣微微低頭,挽在腦后的發(fā)髻垂落幾絲黑發(fā),半熟風韻,頗有些讓人挪不開眼的艷麗。 她是個寡婦。 “我以前做護士的,這里住過的黑社會比正常人還多。你先去買紗布酒精,止痛藥和退燒藥都要買,我可以幫他縫?!?/br> 一道閃電在街外亮相半秒,悶雷隨即于空中鳴叫。程真沒答話,轉(zhuǎn)身往潘欣指示的藥店方向跑去。 她從藥店出來,滿街潑水一樣的雨。 程真抱緊藥品,埋頭猛沖,回到【紅葉賓館】時已經(jīng)半身濕透。她撥開黏在臉側(cè)的發(fā)絲,黑色眼睫輕眨,兩滴透明的碎雨,淌在她跑得泛粉的腮頰。 潘欣擺了個藥箱在前臺。 看到程真回來,她又折回房內(nèi),兩分鐘后拿一件白底小黃花的對襟睡裙出來,“這件我很久沒穿,你將就換上吧,不然會感冒的?!?/br> 程真猶疑。 潘欣看得出她的謹慎,“這么大雨,你覺得會有人出警嗎?如果我真的跟差佬關(guān)系好,我生意會這么淡?整個二樓只有你們住而已?!?/br> “你再站下去,恐怕上面那位要失血休克了?!?/br> 程真想到葉世文蒼白的臉,輕輕點頭。 她倆一起上了二樓。 葉世文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忍痛。程真推開門,身后跟著潘欣,葉世文抬眼一看,嚇得立即扯過茶幾上的毛巾擋住自己胯部。 他全身上下只剩一條底褲。 右手往后探,葉世文握緊背后手槍,警惕又疑惑地用眼神詢問程真。 “放心,我孤兒寡母經(jīng)營一間無牌賓館,威脅不了你們的?!迸诵腊阉幭浞旁诓鑾?,自顧自打開準備。她套上一次性膠手套,認真審視葉世文大腿靠近膝蓋處的血窟窿,“狙擊槍?” 程真與葉世文交換目光。 她用嘴型說了句“沒事”,葉世文稍稍放心,視線在潘欣穿長裙的腰身兜轉(zhuǎn),確認她身上藏不了武器。 他低聲說,“是?!?/br> 潘欣手指輕輕摸上去,“差半?yún)季湍艽蛩槟愕南ドw,這條腿就廢了。走了不少路吧?傷口裂得很厲害?!?/br> 她轉(zhuǎn)過頭,對程真道,“靚女,你先去沖涼?!?/br> 程真不肯,“我等下再去?!?/br> 潘欣只笑,“要不要搜身?我身上什么武器都沒有,你男人手里還有槍呢。你別留在這里看了,我怕你心痛?!彼袅颂裘?,眼角彎出些許揶揄的弧度,“過來人,我懂的。” 程真耳根一紅。 葉世文見她T恤濕透,開口道,“去吧?!?/br> 程真猶豫幾秒,看著潘欣熟練拿出剪刀鑷子,轉(zhuǎn)過身進了浴室。她關(guān)起門,遭雨水打濕的后背靠著瓷磚墻壁,深呼吸了好幾分鐘。 頭稍彎下,想著那個滲人的彈孔,程真的眼淚便無聲墜落。 老板娘說得對。 她怎么可能不心痛。 “先吃一顆止痛吧,縫完估計就起效了。忍一忍,千萬別動?!?/br> 葉世文的冷汗從頭頂冒出,每塊肌rou被痛覺牽引,于皮膚下深深顫抖。沾滿血的子彈挖出,擲在金屬淺缽中,哐當一聲,是室內(nèi)唯一音調(diào)。 潘欣嘴角帶笑,手上仍在熟練cao作縫合,“怕她擔心?連痛都不敢叫。” 葉世文無法答話。 他快要咬碎自己的牙了。 “OK?!迸诵腊咽痔渍拢偌毧醇啿及牟课?,一副很滿意的口吻,“果然寶刀未老?!?/br> “你是醫(yī)生?”葉世文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潘欣收拾著醫(yī)用廢物,打算一并帶下樓丟棄,“我那個死佬,以前身上的傷都是我縫的。” 葉世文問,“他現(xiàn)在呢?” “死了?!迸诵勒酒饋恚终f,“沒你那么好運,狙擊槍爆頭,當場死了?!?/br> 她離開了房間。 葉世文站起身,在原地緩過陣陣昏眩,才挪步到浴室門口。里面程真吹頭發(fā)的聲音也停了,半分鐘后,她打開門。 一股濕熱氣息從門縫溢出。 葉世文看著她沐浴后膚白發(fā)黑的模樣。微濕的眼眸唇角,一身白底小黃花長裙,遮住肩,又擋了膝。他有種美妙錯覺,仿佛二人已廝守多年,不過是此刻搭上時空穿梭機,回到過去年輕任性的日子里。 他伸手摸在程真頸后,額頭抵上她的額頂,視線沿那雙倔強的眼,探入程真心臟至軟處。 她的眼波漾紅,顯然哭過。 葉世文笑,“真真心疼我了?” 這只雌獸將肚皮翻出示人,以表親昵,還收起四肢尖銳的爪,好可愛。 程真眨了眨眼,睫毛把再次涌現(xiàn)的酸氣拂去。輕輕推開葉世文的手,程真略過他的問題,“你起來做什么?唇白臉青,精神不振,快點去床上休息吧?!?/br> “我出了太多汗,要沖涼?!?/br> “傷口不能碰水。” 葉世文側(cè)過身,從程真旁邊擠進浴室。他挑眉問道,“那不如你幫我洗?” “你就想。” 程真臉紅,直接替他關(guān)上浴室門。 她把長發(fā)攏在胸前,擋住沒有穿內(nèi)衣的部位。從走廊穿出,程真下來一樓。雨越來越大,街上人影與鬼影都不敢現(xiàn)身,生怕被暴雨砸穿五臟六腑,三魂七魄。 這種雨夜,是替賓館趕客。 程真有些晃神。 她在浴室里已打過電話給珊珊報平安。 程珊又哭又笑,一顆懸在半空的心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地。她說她見到洪正德也安全回家,臉色平靜,似乎如卸重負。 程真特意選了一間離洪正德家很近的酒店入住,把程珊安置在那里。出發(fā)前想象過許多個萬一,萬一死了,萬一殘了,萬一雙雙入獄…… 萬中無一,她和葉世文是感動了上帝,才獲得所有僥幸。 那些殘留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血液,也會被雨水洗刷,稀釋,再沖開。從山尖滑落溝渠,匯入這個終年翻騰的維港。 時間與海,能消弭一切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