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程真持槍的手在輕輕顫抖。 距離太遠(yuǎn),天色已暗,她擔(dān)心自己瞄準(zhǔn)有誤。 “天臺剛剛上去了一個槍手,船身、那臺舊貨車后面都有,你一次可以射三個地方嗎?”洪正德壓低音量,“把槍給我!” 程真反駁,“不行!” 他們趕到的時候,爆炸聲響徹半個碼頭。紅光燃亮這一片深沉的夜與海,魚蝦蟹龜倉皇游去,一平方公里內(nèi)的微小生物紛紛潛逃。程真扯緊洪正德蹲到坡上的一臺裝運車后,視野夠高,能審視局勢。 幸好葉世文沒事。 程真心里松一口氣,卻被洪正德厲聲提醒,周遭埋伏不少屠振邦的人,葉世文現(xiàn)在不死等下也會被射成蜂窩。 “怕做寡婦就不要跟爛仔拍拖?!?/br> “你們差佬的喪葬撫恤金應(yīng)該不少吧?” “……” 洪正德環(huán)視四周,指著天臺左邊位置,“射上面那個,他的視線最好,葉世文萬一站到屋檐外面,立即會被爆頭?!?/br> 程真抬手。 “你這樣射不準(zhǔn)的!” 洪正德從她身后貼上,握緊程真手腕瞄準(zhǔn)。 屠振邦怒吼一聲,槍手得令,從天臺站起。 葉世文上膛,抵緊屠振邦的頭。 一秒內(nèi),三槍并發(fā)。 屠振邦倒下,天臺槍手倒下,葉世文閃身進了屋里。 “走——” 其余槍手發(fā)現(xiàn)葉世文有救兵,立即調(diào)轉(zhuǎn)槍頭,瞄向遠(yuǎn)處。洪正德握著程真手腕,從車身后排彎腰快步穿過。 “快點!” “走什么!我要去救他!” “等下反黑組就來了,他不是躲進屋內(nèi)了嗎,哪用你去救!” 程真怒斥,“他不能落到差佬手里!” 洪正德也生氣,“這叫罪有應(yīng)得!” “你現(xiàn)在走也會成為他們的槍靶!我不用你犧牲自己,你只需要掩護我過去就可以了!”程真從口袋掏出另一支槍,外加一排子彈,拋給洪正德,“德叔,你兒子還在等你回家?!?/br> 她目光篤定,用義無反顧的口吻說,“我和他也一樣,只是想有個人在家里等自己而已?!?/br> 洪正德瞬間沉默。 眼見程真跑開,他隨即上膛,瞄準(zhǔn)遠(yuǎn)處移動的黑影。 短短百米距離,程真不敢從開闊的空地上過去。她在側(cè)面高低貨柜間穿插,竭力地跑,想再快點,再快點,在槍手圍上那間屋前,在葉世文還有機會逃生之前。 她要趕到,她一定要趕到。 子彈在金屬柜面敲擊。 零星火花四濺。 洪正德?lián)糁锌拷T口那個黑衫槍手,看著程真越過屠振邦的尸體,沖進了屋里。 葉世文正背靠墻身喘氣,疼痛在身體擴散。他擊斃屠振邦,邁出半步,子彈便深深陷入他的大腿。 天臺的狙擊手沖他開出一槍。 這回是真的死路一條了。 不是早有心理準(zhǔn)備嗎,為什么還會有些不甘在胸膛縈繞?葉世文搖了搖頭,深知走到這一步無人可怨,身上還有些彈藥,能撐多久就多久。 有腳步聲越來越近,葉世文毫不猶豫沖門口抬手—— “阿文!” 屋里太暗。那個跑得精疲力竭的女人,破開屋外光亮,疾步降臨,宛如一個狼狽的天使,不顧一切地趕來。 她手上還拿著槍。 這竟然不是夢。 程真沖到葉世文面前,語氣帶喘,“有沒有受傷?!” 葉世文怔在原地。 她從肩膀摸到腰間,再往下,被手心濡濕的溫?zé)釃樀健3陶嫣痤^,一片晦暗之中,二人四目相對,憑眸光看清一切。 “你中槍了!” “你怎么來了?” 程真不答。她脫掉短袖薄襯衫,擰成一條,蹲在葉世文身前開始綁緊他涌血的傷口。 葉世文突然說,“你快點走!” 程真依舊沉默。 外面槍聲尚未停下,洪正德的子彈不多,估計也無法替程真掩護太久。 葉世文急了,伸手去推她肩膀。程真踉蹌一下,往后坐到地上,手中動作絲毫不敢減慢。 “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個槍手?!” “不知道?!?/br> 葉世文氣憤,“那你為什么要來送死?!” “因為你在這里?!?/br> 所以我一定要來。 程真把傷口扎好,拿著槍重新站起。沒人能面對槍林彈雨毫不畏懼,她也害怕,手指總是忍不住顫抖,但現(xiàn)在似乎不是流露脆弱的好時機。 葉世文沒有說話。 他只是再次望進程真眼里。夜真黑,偏偏她生得一雙俏目,如星如火,點燃他生命中僅有的一束光。 辰,是北極星。 是黎明中撕穿黑夜的第一顆星,堅定,執(zhí)著,永遠(yuǎn)守護。 “我們一起走?!?/br> 程真挽緊葉世文的手臂。她好暖,才剛貼上來,就把他心臟熨得微微發(fā)燙。葉世文抽出自己手臂,重新?lián)Ьo程真肩膀,把她帶進懷里。 他不想死了。 這一瞬間,他甚至想去拜神。祈求自己長命百歲,兒孫滿堂,五十年后做個輪椅上的老頑童,對著程真日夜耍賴。 活著多好。 “我們?nèi)ズ箝T?!比~世文邊走邊忍痛,不敢把所有體力卸在程真身上,“你自己來的?” “我挾持了洪正德,他在外面掩護我,不過聽情況他應(yīng)該快撐不住了?!?/br> 葉世文一怔,突然笑了,“真的?” “不然我怎么來?” “難怪現(xiàn)在沒槍手敢進來?!?/br> “他們在等我們出去。”程真扶著葉世文繞過屋內(nèi)走廊,“不過你別怕,我報警了,應(yīng)該很快會趕來?!?/br> “……你救我就是為了送我進監(jiān)獄?” 程真翻了一記白眼,“你是不是要現(xiàn)在吵架?” 葉世文有些怨氣,“是你先對不起我的?!?/br> “……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每次都翻舊賬?!?/br> “我只講過兩次?!?/br> “你……唔!” 程真被葉世文捂緊嘴。他們站到后門邊,葉世文聽見前門有了輕微的腳步聲。心臟驟然一緊,他把程真護在墻壁與自己之間,伸手推開后門—— 門板立即被子彈擊穿數(shù)個孔洞。 葉世文伏在程真耳邊,小聲道,“前后都有人。” 程真緊張起來,“我掩護你出去?!?/br> 葉世文搖頭,“不能從這里出去。” 他拉著程真沿走廊折回,往右拐入。一樓內(nèi)有5個空置房間,以前供屠振邦存放資料及臨停貨物。葉世文的傷口仍痛,鞋底血跡被塵土擦干,邊走邊往后瞄,生怕自己留下追蹤痕跡。 他們鉆入其中一個房間,輕輕扣上門鎖。 葉世文倚在門后,仔細(xì)聽著外面的動靜。他抬手指著墻壁那個較高的窗臺,路燈從玻璃穿入,這間陋室有了可視的光。 “你去打開窗,我們從這里走。” 程真把槍插入牛仔褲頭,動作自帶幾分颯爽。 型不過三秒,她跳起扳著窗臺,雙腿在墻上四處亂蹭,始終爬不上去。葉世文實在忍不住笑,嗤了兩聲,被程真往后狠瞪一眼。 “你自己來!” “我抱你上去?!?/br> 他忍著疼痛走近,彎下腰,手臂箍在程真膝后。猛地一起,程真坐在他臂彎往上,半個身趴在窗臺,終于爬了上去。 她用力擰動生銹的窗鎖,輕輕把窗推開。 遠(yuǎn)處路邊有藍(lán)紅間雜的車燈在閃。程真回頭,剛想說警察來了,警笛就已經(jīng)從外圍傳來。 四周的腳步聲更加紛踏,卻不是為了擒獲他們,而是立即逃離案發(fā)現(xiàn)場。 葉世文聽見,臉色一變,“快點走,你先跳下去!” 程真猶豫了。 她示意手中的警槍,“我今日就是拿這把槍威脅洪正德過來的?!?/br> “帶走它?!?/br> 程真想了想,把警槍拋在屋里的地面。 葉世文望向程真。她的側(cè)臉被夜光細(xì)細(xì)撫觸,浮一層淡色銀邊,于絕地求生的環(huán)境中,勾勒出無垠的寧靜。他不懂程真的決定,還沒問出口,只聽見她說。 “到此為止吧。” 葉世文說,“他是警察,不會放過我們的。” “死的人還不夠多嗎?”程真回視葉世文,“把我們逼上絕路,對他沒有好處。算了吧,阿文,我們都累了?!?/br> 葉世文沉默。 這扇窗內(nèi),我們固執(zhí)己見,瘋狂掠奪,以為人這一生必定要為利益斗爭到底。如今攀上窗臺,望著星辰日月,竟渴求三餐一宿,有瓦遮頭就夠。 放下武器并非示弱。 各退一步,她只盼余生安穩(wěn),無人威脅,有伴,有家,有碗熱湯。不過是成全這個微不足道的心愿,程真相信洪正德尚存一絲善意,會答應(yīng)她。 葉世文爬上窗,與程真一并跳了下去。 二人消失在這個喧囂夜晚。 那把警槍,孤零零地躺在水泥地面。直到有人破門而入,拾起它。穿過所有警務(wù)人員,從屋里到屋外,在泛青的碼頭燈下遞給洪正德。 “洪sir,這是不是你的警槍?” 洪正德滿臉狼狽的汗。他在聽見警笛前一秒,手槍只剩下兩發(fā)子彈,打算想辦法駕車離開。性命攸關(guān),連遺囑都未立好,黎茵若知道他身陷險境,肯定哭得暈過去。 此時此刻,唯一牽掛的只有老婆兒子。 屠振邦的槍手本想繼續(xù)火拼,警笛一叫,他們頓時四散。 高級督察被綁架,簡直駭人聽聞。洪正德在原地困惑了幾分鐘,把自己銬在集裝箱門鎖上。 他不得不再次思考這份報告要怎么寫。 反黑組的同事把他手銬解開。 本打算開始盤問,結(jié)果另一位同事就把他的警槍遞了上來。 洪正德沒想到程真會把槍還給他。他看著槍身的刻字,6379,心中想罵人,又想笑,所有執(zhí)念曾經(jīng)重重舉起,又被輕輕放下。 程真太聰明。 洪正德扯了扯嘴角,接過警槍,“是我的?!?/br> “誰綁架了你?” 他把槍放入口袋,“屠振邦?!?/br> 不過是紅塵俗世中的一雙苦命鴛鴦,罷了。 到此為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