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最近怎樣,銀行那邊有沒有為難你?” 葉世文一邊致電,一邊換上要出門的衣服。對面回答幾句,他便笑了,“我當(dāng)然有看新聞,不看怎會知道你關(guān)大狀做發(fā)言人這么有型?難怪寶姐對你一見鐘情,搭上老命幫你生仔。” 白少華不愿與葉世文見面,擔(dān)憂有人跟蹤自己發(fā)現(xiàn)大佬的藏身處。一個鐘前他致電葉世文,最后一批子彈已買好,盡快取走。 藏在【合金彈頭】那臺笨重的游戲機下方。 “你最近躲在哪里?”電話那頭的關(guān)紹輝嘆了口氣,“我撐不了太久的,世文。你那位Rex金主已經(jīng)撤資,港英那邊你以后都沒機會再合作了。兆陽董事再不出現(xiàn),銀行萬一收回抵押土地,你連土渣都不剩。屠振邦的船塢公司現(xiàn)金流實力強勁,銀行以資抵債,肯定優(yōu)先考慮他,新界那宗地到時候還不是照樣落到他手上?!?/br> “再給我一些時間?!比~世文穿入外套,“你知道誰最想我死,他們?nèi)滩蛔〉?,我先解決他們?!?/br> “那兆陽地產(chǎn)和建筑公司的轉(zhuǎn)股協(xié)議呢?你差點出事那日讓白少華拿來給我,說你出事了我立即公開資料?,F(xiàn)在你人沒出事,你打算怎么處理?你仿她簽名,不會就這樣給程真吧?” 葉世文道,“當(dāng)然不會。我沒死,她暫時安全;我死了,兆陽就會變到她名下,警察和杜元沒一個會放過她,誰讓她先對不起我?你幫我保管,遲點再說。” “我給你錢出國吧,安身立命要緊?!标P(guān)紹輝語氣有些無奈,“你單人匹馬,斗不贏的,沒必要拿命做賭注。你才不到叁十歲,以后的路還很長?!?/br> “輝哥,不用勸我了?!?/br> “你爭這口氣做什么?” “放心,我不會連累你?!?/br> 葉世文臨走前帶了把槍。乘車去到愛群道那幢商業(yè)大廈一層,步行從側(cè)門入,穿后門出,來到游戲機廳。 香煙繚繞,火警噴淋裝置卻毫無反應(yīng)。機械按鍵敲得生硬,配樂俗而響亮,咔咔咔,啪啪啪,人類耳蝸受高低音頻襲擊,卻像只聾不啞的行尸走rou。 浸在音浪里,個個不停叫喚,“快點,快點,哎呀!死啦!” 天災(zāi)人禍與他們無關(guān),但游戲輸了慘過世界末日。 葉世文路過通道最外側(cè)座位上正在打拳王的肥仔。臀豐腰厚,那張沒有靠背的圓凳,命不久矣,被肥仔壓得即將含恨九泉。 有幾個閑人也側(cè)過頭,眉梢似刀,一挑一拋,默默打量葉世文。停留不到兩秒,立即把視線收回。 屏幕里,有個GAME OVER彈了出來。 他們似乎心思不在游戲上。 葉世文腳步一滯,沒有走近那臺【合金彈頭】。他極慢地往后退了半步,手心摸在腰后,往肥仔方向靠去。 游戲機下方,有血。 手提電話竟然響起。 葉世文穩(wěn)住呼吸,裝作無事接起,“喂?” “文哥,走啊——” “死啦——” 電話那端白少華的叫聲,與眼前肥仔的哀嚎同時傳來。肥仔整個人撲倒在汗跡斑斑的游戲機上,猶如巨嬰,嚎啕大哭起來。 時間被按停兩秒。 葉世文將電話瞬間塞回口袋,提手拎緊肥仔衣領(lǐng),把他從凳上拔起。閑人從坐而立,氣勢頗兇,室內(nèi)響起一片椅凳跌地的凌亂哐當(dāng)。 葉世文立即開出第一槍。 整個游戲廳似被灌入開水,人人抱頭逃竄,生怕晚了半步鞋底都要被燙穿。 “救命啊,殺人啦,快點報警??!” 亂作一團,幾個殺手有些后悔沒能把葉世文誘入廳室深處。 葉世文將肥仔擋在身前,去攔四處飛來的子彈,往門口移去。肥仔脂肪厚實,子彈深深嵌入皮下,像被層層吸住一樣,濺不出大量的血。才20歲,肥成這樣,一看便知人生潰爛,吃垃圾食品。今日偷了鄰居兩張紅杉魚來打機,結(jié)果飛來霉運。 果然是天災(zāi)人禍更慘。 “葉世文!” 有人沖往門口去的葉世文大叫一聲。 “葉你老母!” 葉世文將肥仔死尸往前一推,絆倒靠近上來的兩名殺手。他摸出手槍,朝來人再開出叁槍,打中其中一個。 人潮如浪撲,頓時更亂。 葉世文也趁亂往外跑,穿入商業(yè)大廈一層。地磚整潔靚麗,適逢下班時間,黑灰主調(diào)的西裝人群從電梯出來,步履本來輕盈,卻因幾名男子持槍追趕,嚇得胡亂紛踏起來。 天花槍聲又響。 尖叫撕穿耳膜。 “滾開——” 葉世文推攘擋在自己身前的陌生人。 身后腳步亦趨亦近。 有女人在大廈前門打車。身姿婀娜,拿一只手摁著裙擺,另一只手去開的士車門。身后一道黑影如電閃過,砰地一聲,門竟然關(guān)上。 差點夾斷她的頭發(fā)。 “走!” 葉世文拿槍抵緊司機的頭。 一記尖銳爆破響起,后排車窗左上角被子彈擊穿,裂出大小不一的玻璃粒子。葉世文俯下身,又大聲叫,“走啊!” 司機終于回神,驚得猛踩油門,車身幾乎瞬間擲了出去,碾著黑色馬路往不知終點的地方狂奔遠走。 “靚仔,我上有老母八十歲,下有兩只化骨龍(小孩),那套負(fù)資產(chǎn)剛剛供了叁年,還有十七年的按揭要交,我不想死啊!你要去哪里,我,我沖過羅湖關(guān)口都可以的!反正我這臺車租期快到了,不怕被人抓!求求你,不要開槍,千萬不要走火??!” 司機鏟到路的盡頭,憑直覺拐了個大彎,繞上高架橋。 “叼你!誰讓你上橋的!”葉世文破口大罵,“沒看過警匪片啊,弱智才上橋逃命!還不開快點?!后面有人跟了!” 他急急回頭,有臺黑車緊咬不放。 “是,是我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要去哪里?” 葉世文沉默幾秒,“灣仔警務(wù)處!”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支持你勇于自首……” “再講話我就一槍做掉你!” 司機噤聲,立即從橋上飛奔而下,掉了個頭往告士打道西行方向開去。黑車窮追不舍,卻沒有開槍警告。葉世文盯著沿路氣派高檔的寫字樓,這里不是尖東旺角,政府部門司法機關(guān)云集,杜元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葉世文撥出電話號碼。 對面卻一直沒回應(yīng)。他有種不祥預(yù)感,胸腔深處開始彌漫陣陣鈍痛,不敢想象那臺游戲機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文哥!” 白少華終于接通電話。 葉世文緊張地吐了口氣,“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被梁榮健的人跟蹤,他們暗中盯著槍檔?!卑咨偃A大口喘著,竭力忍痛,“放心,命還在,但是中了兩槍。我不敢去醫(yī)院,劫了臺車,現(xiàn)在去豹哥那里?!?/br> “你等——”葉世文又立即改口,“你別等我了!你走,我會給錢你,你明日就飛,有多遠去多遠?!?/br> 白少華惱了,“文哥,我不能撇下你!” 葉世文想起徐智強,雙眼在飛馳的車外景色中喪失了光,“跟著我的人只有死路一條,不是今日,就是明日。說到底是我自己的恩怨,與任何人無關(guān),我不想再沒了你這個兄弟?!?/br> “文——” 葉世文把電話掛斷。 人之初,如玉璞。阿強小時候成績很好,長大想做科學(xué)家,B仔最中意打籃球,希望能有一米九。年幼之時,我們貪玩,但沒想過要無緣無故去殺人。 我們都不知道,原來結(jié)仇這件事,可以從爭一塊餅開始。 然后是一餐飯,一張床,一個女人,一座娛樂城,一宗四十公頃的地皮交易。 后來才明白,無論黑道白道,金字塔尖總是過分逼窄。容不下太多的人,錢財算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B仔才23歲。 他不講錢,講義氣。 但沒人告訴我們,義氣,是洪門最大的騙局。 葉世文后悔當(dāng)日的幼稚無知。也許那只手指切掉,B仔的人生會不一樣。長命點,富貴點,做什么都好,別做古惑仔。 趁尚有挽救機會,不能把他牽扯進來。 葉世文抬眼往四周掃視,“油門踩盡,超過前面那臺白色鈴木,沖紅綠燈!” 司機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令,抬頭一看,嚇得膽囊在體內(nèi)震顫,“靚仔,要轉(zhuǎn)紅燈了,等下會撞死人的!” “快!” 司機不敢不從,一個甩尾,壓著道路中線,車身超到鈴木前頭,直直奔過人群快要涌動的斑馬線。 “你老母個死人的士佬!趕著去死??!” 鈴木車主破口大罵,一腳急剎,橫在斑馬線前,那臺貼身黑車來不及停下,狠狠撞上鈴木車尾。 “你老母個死人捷達車!連我都敢撞,知不知道我是十大杰出區(qū)議員朱投炳!” 鈴木車主從駕駛位氣鼓鼓下來。 黑車?yán)锏臍⑹植豢舷萝?,往?cè)方打方向盤,狂摁喇叭催趕斑馬線上的人,車身企圖提速,準(zhǔn)備撞人而過。 的士火速駛遠,往左急轉(zhuǎn)入輔路。 葉世文回頭瞄了一眼,“減速,靠邊,我要跳車!” 司機聽見這話如得神諭,還未開到謝斐道交界處立即踩停。 回頭一看,葉世文車門都未關(guān),黑色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大廈轉(zhuǎn)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