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華站在永盈冰室對面的五金鋪內(nèi)，心不在焉地挑選剪刀。

    他另一只手拿著手機(jī)電話，目光斷斷續(xù)續(xù)，越過車水馬龍的路，接駁在笑著推門而出的程真身上。她一轉(zhuǎn)彎，面色頓時垮了，煞白上臉，愁云密布。

    白少華卻沒看見。

    視線隨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拋遠(yuǎn)，又收回，白少華放下手里剪刀，離開鋪面。

    “文哥，你都聽到了嗎？”

    “嗯。”

    “要不要我繼續(xù)跟著她？”

    “不用，短期內(nèi)她不會再出門的，除非去見那個差佬，你回去盯著寶姐吧?！?/br>
    白少華嘆了口氣，唯有往程真消失的反方向走去，“寶姐早就知道我是盯她的，她還跟我說讓你不要多心，欠你的她都記得，會還的。”

    葉世文輕嗤，“女人講的話你也信？果然還是后生仔。”

    “文哥——”白少華盯著程真消失的背影，有些不忿，“我不知道你中意她什么，她剛剛走的時候還在笑，我真想開槍打她！這種女人，還比不上小姐，起碼跟定一個男人了知道講義氣！”

    “義氣能當(dāng)飯吃？”葉世文無奈地扯扯嘴角，“你試下白嫖一只雞？下面都能給你折斷了。出來混，都是講錢不講心的。”

    白少華賭氣，“我不是?！?/br>
    葉世文聽得出白少華稍帶莽撞的倔強(qiáng)，頓時有些笑意，“行了，最后一批子彈拿了記得放過去。躲起來吧，別讓杜元的人挖到你?！?/br>
    “我過幾天去拿?！卑咨偃A又道，“Norah自殺了，所有數(shù)據(jù)資料被她提前銷毀?！?/br>
    “確定一張都沒剩？”

    “沒剩。她與馮敬棠有私人號碼的，聯(lián)系不上，就立刻知道出事了，她逃不掉?！?/br>
    “放過她家里人吧?！?/br>
    “我是放過了，但杜師爺沒放過，梁榮健找人去動手了。”

    “他們什么都拿不到的，泄憤而已。”

    葉世文把手提電話拋到一邊。

    他租下灣仔修頓球場旁的一間寫字樓四樓辦公室。民宅不能去，整個九龍半島都是雷區(qū)。灣仔寫字樓進(jìn)出人群密集，他需要用電腦，住一兩個月便走，不會引人注意。

    唯一麻煩的就是天寒地凍要沖冷水涼。

    手上的傷，他自己拆線。這只手是廢了，扣不動扳機(jī)，唯一慶幸的是另一只手沒被打穿。

    電視報紙所有新聞，葉世文都看了。天星船塢公司赫然掛著劉錦榮名字，屠振邦這一招實在狠，杜元怕是火燒發(fā)頂，才會想到約見程真這枚棄子。

    原本事成，她便是棄子。

    可惜他不能讓她如愿。

    女人，這般寡情，這般冷酷。分手月余，她去赴他仇人的約，竟然笑意吟吟，當(dāng)時應(yīng)該親手掐死她。

    就當(dāng)殉情。

    葉世文摁掉監(jiān)聽器的開關(guān)。

    他自己剃了一個寸短的頭。不再執(zhí)著到底謝霆鋒與他孰帥，程真在他心臟挖了個洞，靈魂夜夜朝無底深淵下墜。

    江山美人，輪不到他來坐擁。

    起初買醉的時候，也會胡言亂語。什么都沒了，兄弟，名利，這十年像白活一樣。程真，你以為你有多聰明？你玩得過我？你想我死，我偏不死，就算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酒醒發(fā)現(xiàn)孤身入睡，軟玉溫香尋不著，竟很想她。

    分手的男人，連意yin都像在犯賤。

    那臺手機(jī)里的微型竊聽裝置，當(dāng)時他花了不少錢才雇人裝上去。他自認(rèn)對程真有些溺愛，不，應(yīng)算是過分溺愛。撫心自問，他從未想過要傷害程真，無非是想查清楚她到底是誰，背后是誰。

    葉世文又忍不住暗嘲——

    以為自己手段了得，卻發(fā)現(xiàn)別人捷足先登，早就放下車內(nèi)的竊聽器。想起那只tweety還是自己厚著臉皮求來的，他恨不得賞臉頰一個巴掌。

    他始終遲了一步。

    聽不到她承認(rèn)自己的身份，卻聽見許多她從不啟齒的委屈心酸。那日掌心的槍聲猶在耳內(nèi)，失眠時盼望恨意能化作刀戟，憎她，殺了她。憎到世紀(jì)盡頭，把她從自己人生剝離，碾作灰燼，灑往維港，徹底忘卻。

    你什么都不要我的。

    所以房東趕走你，差佬推搪你，連杜元這個撲街都敢再度利用你。曹勝炎只給你富貴十來年，下半生全是脅迫利誘，連自己老母都不敢去祭，前有豺狼后有虎豹。

    你活該。

    誰讓你不選我。

    你活該這樣。

    葉世文氣得踢翻酒瓶。零落響聲在屋內(nèi)回蕩，蕩入他郁結(jié)的胸膛，久久不散。

    八年前的一面之緣，只記得她嬌小憨肥，頭發(fā)很短，嚎啕大哭，最后抱緊那個救命的書包撒腿就跑。

    細(xì)細(xì)咂味，尚算有幾分可愛。

    去她家潑紅油那次，葉世文其實并不情愿。他心思早就不在洪安，也不認(rèn)識曹勝炎。他不懂屠振邦為何如此反復(fù)，說好金盤洗手，又再急急忙忙對人下手。

    那日葉世文拖拖拉拉，直到徐智強(qiáng)帶著幾個兄弟完事，他才出現(xiàn)。

    門外的紅，漫天遍野，似血海撲了個浪上墻，彌漫熏鼻的油漆臭氣。一個個“死”字層層迭迭，像印在黃紙上的符咒。

    光是看一眼，就已經(jīng)折壽。

    屋內(nèi)有個女主人在哭。葉世文在門外瞥了眼，一片翻箱倒柜的狼藉中，見她穿了條薄針織長裙，跪在地上抱緊一把小提琴，哭聲很低很可憐。

    “文哥，這么遲才來，我們搞完了！”

    “你們——”葉世文壓低音量，“搞了她？”

    徐智強(qiáng)笑，“齙牙說想搞，我說算了，一個可以做我們老母的阿姨，叼了貪祛風(fēng)嗎？懶得搞，走了！”

    葉世文點了點頭，把一切拋諸腦后。

    現(xiàn)在竟有些慶幸，那日程真沒在家里。后來去校門口截她，回憶起來，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她以前確實挺肥，難怪體cao練不下去。

    這句話要是親口對她說，可能會遭受毒打。那應(yīng)該叫什么？豐滿？圓潤？還是旺夫益子相？

    她只會罵，你去死吧，葉世文。

    這樣一個肥妹，用了最傻的計謀。剛剛喪母，還要在醫(yī)院瞞過所有人，帶著八歲的meimei逃跑，以為自己是女特工嗎？無知，死蠢，自以為是。

    肩后那塊燒傷好丑，躲在九龍城寨，當(dāng)然不會有良醫(yī)肯幫你治療。

    葉世文又想起初次看見那刻，她哭著求他別看，胸膛氣管像被堵塞了一樣，悶得心臟發(fā)緊。

    聽說燒傷的地方會先潰爛，然后剝落，再重新長rou?？梢曰謴?fù)健康，但無法恢復(fù)原貌。

    這道疤就是她的人生。

    他還記得，后來zuoai時，她常常想熄燈。

    在摸黑中擁吻，那些傷痛的人生記號，其實害怕被看得真實。這條沒人敢走的路，她一個人走了多久，她做過每一個對與錯的抉擇，她從來不說，甘苦自負(fù)。

    程真，若你真的無情無義，我早就解脫了。

    我想知道你的過去，但我沒想過，竟是這種不為人知的過去。

    聽得出她被杜元束縛許久，并非不想反抗，只是勢單力薄。這一回連曹勝炎都搬出來保命，她是山窮水盡了。

    她不會來找他的。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起徐智強(qiáng)，是因為她內(nèi)疚，越內(nèi)疚，就越無法見他。

    若彼此沒有陷入這段感情，她默默地等，也可等到程珊成年，兩姐妹遠(yuǎn)走高飛。原來人生軌跡的變幻，都是因為一個很小的選擇。

    那一晚，那一眼，那一念。

    我們便走到這一步了。

    她和那個差佬說，要去順德。也好吧，她一向不挑食，哪怕去甘肅去陜西去內(nèi)蒙古，她足夠堅韌，絕對能好好生活下去。

    可以想象，一定會有身家清白的男同事愛慕她，追求她。禮拜日下午叁點約她西餐廳見面，贈一枝火紅玫瑰，與她臉頰笑意相映成趣。最后同萬千凡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美滿到老。

    有個家，就什么都好，連還房貸也當(dāng)作甜蜜的負(fù)擔(dān)。

    他給不了的，總有人能給她。

    葉世文想得心頭很酸。

    真希望她未來老公在婚禮前一日出車禍死了。程真，我不是你老公，你就只配做寡婦，全順德最克夫的就是你。

    黑夜里，他也會默默地聽程真在做什么。

    手機(jī)放在枕邊，她會換上睡衣。手指擰開紐扣，木梳劃過發(fā)絲，他聽不見，只能無聲想象。

    有時候她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漸漸地就開始哭。聲音壓得極低，如身陷茫茫大霧，呼救喪失回應(yīng)，找不到指引的光。腦海里能看見她在輕輕顫抖，緊緊咬唇。林媛是個好母親，把她教得格外懂事，夜半飲泣不敢聲張，生怕被旁邊隔間的刻薄白領(lǐng)投訴擾人清夢。

    那雙倔強(qiáng)的眼，還是不落淚的時候更美。

    葉世文其實害怕聽。她的一吸一呼，順著電流，持續(xù)在自己心室翻攪酸楚。卻又想繼續(xù)聽，程真，你后悔吧？愧疚吧？傷害我，你自己也不好過——

    咦？哭到暈了嗎？怎么沒聲氣了？

    叼，她的手機(jī)又沒電關(guān)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