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下午茶時間,日照西斜,潑墨似的紅橙,灑滿地面方格細磚。程真一步步走近,落座正抬頭觀看收銀臺上方電視動畫的杜元對面。 動畫里的公仔在笑,呵呵呵,嘎嘎嘎,像農(nóng)夫手里的鵝,扯起細頸慘叫。 杜元也笑。 不知是笑這種垂死的音調(diào),還是看懂了動畫講的爛gag(冷笑話)。 杜元收回視線,“終于肯出來了?一個月沒開工,不像你的作風(fēng)?!?/br> 程真語氣平靜,“怕死才是我的作風(fēng)?!?/br> “還能講笑,看來也沒那么怕死?!倍旁獜臒熀谢纬鲆恢銦?,銜住后,把煙盒彈給程真,“最近住哪里?” 程真沒想到杜元竟然不抽雪茄,再細細聞,嗅得出煙葉燃燒后的油味。她不抽大麻,把煙盒推回去。 杜元已經(jīng)氣得要這樣來排解胸悶。 天星船塢不是由他把持,當(dāng)然惱到火滾。 “我人都在這里了,還關(guān)心我住哪里?” “好歹我與你也相識這些年,又是雇主,問候一句而已?!倍旁鲁鰺熑Γ嗥鸩鑹亟o自己斟一杯深棕色的茶水,“葉世文為什么不殺你?” “我死了,你還怎么把他找出來?” 程真笑了。她試過火海逃生,又在醫(yī)院忍著喪母悲痛攜程珊逃跑。換掉身份隱姓埋名,卻在葉世文掌下憑那份涼薄的心軟,偷來茍存的半條殘命。 她還有什么好怕的。 這群男人,每一個都要來求她活著。 杜元放下茶壺,“他在哪里?” “你猜?” “程珊監(jiān)護權(quán)還在我手里?!?/br> “你現(xiàn)在能有辦法把她從慧云體聯(lián)帶走,我還要跟你講多謝?!?/br> 杜元沉默。聽程真這個語氣,怕是要破罐破摔。走到這一步,逼她,是沒辦法誘葉世文出來的。 他懷疑程真是鄭志添暗示的線人。 大家身后都有警察,夾走程珊,等于白費力氣。 葉世文逃了,屠振邦氣定神閑。他抬一抬眼,在飯間說了句“天星暫時讓錦榮負責(zé),他是英籍華人,背景干凈”,杜元便一清二楚—— 兆陽的股份,他勢必要拿到手。 杜元往后靠入椅背,語氣平靜許多,“沒想到葉世文給了你不少東西,現(xiàn)在都敢跟我講價了?!?/br> “沒辦法。”程真斂起笑意,“你答應(yīng)我的沒給我,我只能問他要了?!?/br> “說好事成之后給你,但問題是我沒拿到我想要的,葉世文逃了?!?/br> “rou都送到你嘴邊,居然叼不住,你說怪誰呢?” 杜元盯緊程真的臉,“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跟你爸,長得很像?!?/br> 程真臉色一僵。 靜了幾秒,她又浮起笑容,“杜師爺,今時不同往日,現(xiàn)在全世界都盯著商罪科這樁大案,你就算拿曹勝炎也威脅不了我。公開程珊身份,那就是給警方機會徹查舊案。到時候你怎么辦?你可是參與過威脅曹勝炎妻女的,程珊和我就是人證?!?/br> “她有命做人證再說吧?!?/br> “你怎么知道她沒有?她現(xiàn)在在你手里了嗎?” 杜元聽了竟不惱火,笑著碾熄煙蒂。 “我看是你今非昔比了,阿真。你向來聰明,火災(zāi)入院之后,醒來第一時間帶著你妹躲在清潔車后面逃走,連你老母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九龍城寨確實是個好地方,可惜你同程珊太顯眼,要挖你們出來易如反掌?!?/br> 他見程真面無表情,繼續(xù)說,“幫我頂罪那次,很不甘心吧?” 程真嘴角浮了抹不屑,“檔案里不是寫得很清楚嗎?我是自首的。” 那個警察是反黑組的警員,一貫看不起洪安幫。下班時間攜一眾師兄師弟來酒吧,呼來喝去,擺明給杜元臉色看。終于喝得醉醺醺鬧起事來,杜元趁亂打穿他的頭。 程真不走運,那時剛被杜元的人發(fā)現(xiàn)她。 情急之下,把程珊藏在九龍城寨一個可憐她們的肥姨床下,留了錢,等著她否認罪狀離開警局。 “替我認了它,我可以放你一馬,甚至幫你換一個身份?!?/br> “杜生,我與你無論是身形還是樣貌,相差太遠了,我怎么認呢?” “那個差佬只是想讓我心煩而已,你去認,其他我有辦法解決。你知道你爸那單案涉及的人有多少,我留你命,但其他人不會手軟?!?/br> 程真最終還是認了。 杜元找到程珊,那個好心的肥姨被打落叁只牙齒,從此不再做好心人。 她也后悔自己居然認了。沒辦法,她想活下去,哪怕只是茍活。人能有一條命,有一口氣,就能熬到下一個日出。 黑市里五十萬就能買斷一個人的下半生。 她才15歲,程珊才8歲,活下去,她們總能等到天亮的時候。 程真抬眼去看杜元。 他把煙碾熄,又點了一支。 “你們這種富家千金肯定驕傲,好不容易換了身份,卻留下案底,是不是覺得很恥辱?以后想移民都難了。頂完罪,連程珊監(jiān)護權(quán)都要給我,會不會很想殺了我?” 杜元想起這雙姐妹當(dāng)年的模樣。 程珊純樸,程真狡黠。她確實盡了全力,可惜十幾歲女仔的全力,只是別人指縫里的余力。 孫悟空也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 程真深吸一口氣,掩下翻涌的怒火,“我哪敢殺人?況且你本就可以直接做掉我們兩姐妹,你沒動手,我還要多謝你。杜師爺,我不值錢我自己知道。不過我現(xiàn)在好像想明白了,你一直留我的命,確實不是為了對付葉世文?!?/br> “我猜,秦仁青與曹勝炎那單案有關(guān)吧?因為這八年來,要你們興師動眾的,也就這兩次大案了。曹勝炎出事的時候我年紀小,只知道很多人參與了那批假金投資,所以我清楚不止一雙眼盯著我們兩姐妹?!?/br> “我確實害怕,才不得不受你威脅。但現(xiàn)在秦仁青被你們設(shè)局害了,你還要繼續(xù)利用我,真的是因為葉世文?你是在害怕監(jiān)獄里那個隨時會反口的曹勝炎吧?” 杜元突然半瞇著眼,問道,“曹勝炎跟你說過什么?” 程真見杜元態(tài)度有變,又笑了,“你不如問問葉世文跟我說過什么,他可是跟了你們很多年的?!?/br> 杜元沉默。 短短月余,她膽量見長,已經(jīng)敢詐他的話了。她從未去探過曹勝炎的監(jiān),葉世文當(dāng)年早被屠振邦冷落,知道的始終有限。 看來,程真九成是商罪科那個硬骨頭的線人。 “阿真,你淪落到這一步,要怪就怪曹勝炎,無端端給你多生一個妹。其實沒有程珊,你早就萬事大吉了?!?/br> “是啊——”程真繼續(xù)說,“如果屠振邦沒有認葉世文做契仔,恐怕你也早就做洪安話事人了。有時候要怪就怪八字不好,葉世文命太硬,死不了?!?/br> 這是在罵葉世文?這是在譏諷杜元沒官運。 他聽得有些不爽,“幫我挖葉世文出來?!?/br> “可以?!背陶鎽?yīng)下,直接開口,“我要我妹的監(jiān)護權(quán),外加一百萬?!?/br> “你在開什么玩笑?” “不給?不給就算了?!背陶嬉餐罂窟M椅背,“我看了報紙,秦仁青出事,你們那間期貨公司也出事,但你與屠振邦竟然安然無恙。杜師爺,這一單你們賺了多少?一百萬也不舍得給?葉世文可是買了套淺水灣豪宅送我呢?!?/br> 杜元不屑地笑,“是,他是舍得。但問題那套房還沒過戶,連購房合同也沒給回中介?!?/br> 程真不以為然,“你當(dāng)我傻的?合同當(dāng)然在我手上,包括尾款?!?/br> “他給了你多少錢?” “他給過我的東西太多了,你絕對想象不到。” “阿真——”杜元對她說的話難辨真假,“你是真的不怕我殺了你。” “怕的話我就不來了。除了我,還有誰能幫到你?殺了我,你能得到什么?” 程真失眠大半個月,憂心與籌謀剝奪了她的睡意。她不能死,蠅營狗茍活到今日,憑的已經(jīng)不是運氣,而是心里那股不肯認輸?shù)捻g勁。 她不能讓枉死的林媛在九泉之下痛心。 活下去,是十五歲之后的她唯一要做的事。 這次赴約,也是為爭取帶走程珊拖延時間。程真不想繼續(xù)廢話,“杜師爺,一百萬買兆陽地產(chǎn)的股份,不值得嗎?” 杜元再度陷入沉默。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半秒把目光從彼此身上移走。重新再認識一次面前這位故人,細看之下,已是新人。 甚至更接近敵人。 “好?!倍旁K于開口,“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你把他交出來,一百萬是你的,交不出,我就燒給你?!?/br> “給我兩個月時間。” “一個月?!倍旁溲蹝咭曔^去,“我耐心有限?!?/br> 程真起身,往門邊走去。 “阿真——”杜元叫住了她,“不要?;?,魚死網(wǎng)破的事勸你別做?!?/br> 程真頓了頓腳步,轉(zhuǎn)過身,笑得十分燦爛。 “杜師爺,你還是好好想想,抓到葉世文,怎樣煎皮拆骨吧?!?/br> 杜元目送她離開。 梁榮健一直在旁,不敢插嘴。待程真走遠,他才開口問,“大佬,就這樣放她走?至少綁起她,可以逼葉世文來救?!?/br> “只要她妹還在紅港,她能去哪里?葉世文放她一條生路,現(xiàn)在憎死她了,不會來救的,她自己很清楚?!倍旁氲饺~世文那副痛徹心扉的神情,覺得好笑,“傻仔才以為她真的貪那一百萬,她是想拖時間,我給她這個機會。” “萬一她同差佬串通起來——” “我就是要她去找那個差佬,到時候一網(wǎng)打盡,不可以讓警方有機會先找到葉世文?!倍旁灶D,“黑市槍檔有沒有消息?” 他料定葉世文要買武器。 梁榮健道,“葉世文沒出現(xiàn)過。但他那個兄弟B仔,平時不知躲在哪里,很少見到,最近反而有露面。臉記不住,但有一只手是六指,很好認,我已經(jīng)叫人盯緊以前葉世文接觸過的檔主。” 杜元點了點頭。 直到永盈冰室內(nèi)只剩下窗外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車聲。杜元環(huán)視一周,想起當(dāng)初葉世文就是在這里,對自己后腦狠下那記重創(chuàng),竟冒出些心有余悸的感覺。 械斗這種事情,做多了,看多了,其實很麻木。 血是腥的,耳是鳴的,慘叫伴奏,還常常有人捧一碗餐蛋公仔面躲在圓桌之下——打算等古惑仔離開后繼續(xù)進食。 但遭身邊人暗算,回憶起來,難免不舒服。 葉綺媚死后,葉世文真的什么都敢做。 杜元想了想,撥出那個熟悉號碼,對面耽誤很久,才肯接通。 “鄭sir,在忙?”杜元十分客氣,“真是不好意思,又打擾你了?!?/br> 鄭志添答得很含糊。 “秦仁青老婆跟我說,曾慧云聯(lián)系過她,問她有沒有門路撈馮世雄出來?!倍旁獰o聲吐了口氣,“你知道的,她只有一個兒子,萬一馮世雄判罪入獄,她就玩完了,喪心病狂我怕她亂咬人?!?/br> 鄭志添笑了,“一個癲婆,你都怕?” “她怎么說都是世家千金出身,人脈資源都有,你就不怕她越過你找其他人插手這一單案?” “杜師爺,商罪科現(xiàn)在還是我說了算的?!?/br> 杜元壓低音量,“沒人可以高枕無憂的,你要鏟走商罪科那塊硬骨頭?!?/br> 鄭志添十分不滿,“杜元,你是不是吃錯藥,差佬你也敢搞?我早就和屠爺約定過,回歸之后只求財,可以搞外人,但兩邊的自己人都不能碰!” 殺警落到重案組,商罪科也插不了手。 鄭志添的底線是自保。 “我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是2001年,不是1991年。法治社會,通緝令比江湖令有用,我要挖葉世文不是易事?!?/br> “你不要在這里扮傻,你和屠爺那一套,我知道的。不要碰我的人,你自己抓你的鬼?!?/br> “鄭sir,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杜元憶起曾經(jīng)的一些冶艷畫面,又道,“不如這樣吧,今晚我派人去接你,老地方見。” 鄭志添語氣分辨不清是惱是喜,猶猶豫豫半天,才問,“你想玩什么?我最近好忙,不要占我太多時間?!?/br> “16歲的清純小meimei?!倍旁谙卵鄣钻幇?,“你一定會有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