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程真把外套穿上。 她個子不高,長至臀下的西裝外套,勒出腰線。深棕色,雙排扣,復(fù)古利落。內(nèi)搭珍珠白短裙,套一雙卡其色麂皮及膝低跟靴。 對鏡一照,她有種錯覺,恍若回到衣食無憂的年代。 推門而出,程真驚艷了迎面上樓的張欣園。 “真真姐,你去上班?” “是呀。”程真揚唇帶笑,“放假回來嗎?大學(xué)功課辛不辛苦?” 張欣園搖頭,“念書哪有打工辛苦。”一雙稚目褪去光華,與懸在頭頂?shù)臒襞莶幌嗖?,張欣園又小小聲念叨,“你男友這么有錢,你居然還要去上班?” 人人都在傳,叁樓那個酒水妹,賣酒兼賣身。 豪車頻現(xiàn),穿金戴銀,每日假模假樣擠地鐵搭小巴。原來有錢佬也玩下流,扮貧困,演落魄,與她共睡深水埗公屋,夾板床呻吟徹夜。 手段下作,不知廉恥。 張欣園曾替程真解釋,“那個是她男友,我見過的。” 街坊們都不信,“哪個男人會希望自己女友在那種地方打工?她沒學(xué)歷又不靚女,人家玩玩而已。阿園,勸你少些與她接觸,近墨者黑,做女仔要有尊嚴(yán)??!” 張欣園再看看程真靴上裸露的半截大腿。 真白。 她以前從未這樣穿過。 “拍不拍拖與上班有什么關(guān)系?”程真收起笑容,“我賺自己的錢而已?!?/br> 張欣園抿了抿唇,點頭當(dāng)作道別,快步上樓。 打開家門,一屋陳舊擺設(shè),灰蒙蒙,陰沉沉,日照永遠(yuǎn)透不進(jìn)這幢破舊大廈。藤椅如垂暮窮人,骨架老邁,衣衫襤褸,四處穿插而出的鐵絲,勾破她對未來的希冀。 擔(dān)架廠出品滯銷。勞動力密集型的傳統(tǒng)產(chǎn)線,廠房占地太大,租金超負(fù)荷。老板利潤空間縮無可縮,碳纖維制品,遭遇今年石油價格走高導(dǎo)致原材料成本暴漲。投研資金不足產(chǎn)品升級困難,申請CE認(rèn)證轉(zhuǎn)銷出口也要時間。 回歸后內(nèi)地風(fēng)口期漸趨漸近,那邊勞動成本更低,每副擔(dān)架能比紅港廠商低10%-30%的價錢,絕對橫掃中東印非。 原來單靠紅港這個市場,賺不到一世安穩(wěn)錢。 明明98年索羅斯狙擊港股、匯、期市不成,明明恒生指數(shù)已在2000年創(chuàng)下最高一萬八千點。大家都以為經(jīng)濟(jì)復(fù)蘇有望,科網(wǎng)股熱潮竟驟眼間化作泡沫,大市如山倒,這個社會無人幸免。 傳統(tǒng)業(yè)不行,軟件業(yè)不行,自愿失業(yè)計劃又多了無數(shù)個不自愿參與的人。 計件工資逐月累減,黃萍燕快支付不起女兒學(xué)費。結(jié)構(gòu)性失業(yè),要一個年過四十五的女人轉(zhuǎn)型,能轉(zhuǎn)什么型? 死刑嗎? “阿媽,我們是不是要搬?” 黃萍燕掛斷電話,眼珠黃濁,像一條垂死的魚。張欣園聽見電話那端的表親歡天喜地,說收到風(fēng)聲這里要拆了,只能寬限多兩個月給你們母女找別處安家。 他們要住回來,與負(fù)責(zé)拆遷的土地發(fā)展公司拉鋸談數(shù)。 80年代初福華大廈只是私人樓宇,黃萍燕親戚屬于產(chǎn)權(quán)業(yè)主。1988年,經(jīng)多方商榷后,才把四樓以下改造為公屋,輪候出租。 市區(qū)腹地,又逢廟破樓舊。無論是拆是賣,也叫作發(fā)展經(jīng)濟(jì),造福社區(qū)。阿爺打算盤,沒人爭得贏。 “這個你別管了,我再想想辦法?!?/br> 別處租金要剝掉黃萍燕一層皮才夠支付。 張欣園知曉母親難處,“阿媽,不如問真真姐借?她一向肯幫我們。” “她的錢是怎樣來的,你知道嗎?” “她不是那種人?!?/br> “知人口面不知心,若被街坊知道我們問她借錢,閑言碎語要戳穿我們母女的背脊。”黃萍燕又嘆氣,“平時樓上樓下幫幾個小忙就算了,涉及錢銀,親戚也沒情面可講,不要指望外人?!?/br> 張欣園望見黃萍燕貼滿膏藥的肩窩,眼眶一紅,“那我不讀了?!?/br> “有書不念,你想去做什么?” “我去打工。” “中七畢業(yè),你能做什么?連個大學(xué)證都沒有,誰會要你?” “我也可以去賣酒,賺到錢就行?!?/br> 黃萍燕聽見這種話,氣得破口大罵,“你是不是見人家穿新衫拎新手袋,你也羨慕,也想趁嫩去賣???!做女人能這么下賤嗎,我是這樣教你的?白養(yǎng)你了!” “我沒這樣想過!” 夜里,屋內(nèi)只有一雙母女,在房間客廳各自低泣。 嘆息無人可聞。 程真只望了一眼張欣園瘦削的背影,又匆匆收回視線。她踱步下樓,穿堂風(fēng)打在腿上,有些料峭寒意。 2001年,迎春花未開。 千禧年盛傳的計算機(jī)【千年蟲】,雷聲大雨點小,因跨世紀(jì)而不適用的“十進(jìn)制”,在幻想中毀滅地球,又在幻想中消匿于世。 新的一年,港人照樣鼓勵自己,樣樣都要做到至top。好大口氣,于是樓價也躋身全國至top—— 首都朝陽東叁環(huán)二居,600呎總價30萬人民幣; 紅港東區(qū)臨海屋苑2房1浴,同樣600呎,總價200萬港幣。 1比1.06的匯率,21世紀(jì),這里沒有無產(chǎn)階級。 全因按揭尾款湊不齊,喪失賣掉那套房的資格,背負(fù)一世。業(yè)主?孽主?港人至今分不清楚,廣東話九聲六調(diào),難怪成不了國語。 怕講完會有誤會。 雙手收攏衣領(lǐng),不善廚藝的程真要先找個地方解決晚飯。 拐一個彎,穿堂風(fēng)停了。她扯一扯衣擺下沿,把布料捋得平整,走到銘記檔口。揚眼輕輕一掃,鋪內(nèi)擠滿街坊四鄰,吵得似立法會在爭論動議。 “咦?阿真來啦。”謝瑩瑩早就瞄見來人,直接迎上,口吻似深閨好友般親熱,“還是例牌吧?” 程真點頭,在外擺位置坐下。 這次沒有孕婦打擾,她悠然自得嘆完一整支煙。 工作場所的光堪比閻王殿,化不化妝無人能辨。她習(xí)慣不著脂粉,憑些許年齡優(yōu)勢,暈黃路燈在臉頰細(xì)細(xì)絨毛上探照,被煙霧一遮,有了迷離美感。 她確實比以前漂亮不少。 果然人靠衣裝。 陳嬌兒媳倪婉君,冷冷站在收銀臺,拿一雙大眼,斜斜乜著謝瑩瑩滿臉討好地捧上一碗燒鵝瀨。她靠zigong爭氣,一索得男,把謝家唯一命脈緊握在手,沒人敢對她這個失業(yè)游民擺臉色。老公叁催四請,才拖足大半個月說來銘記幫忙。 爭家產(chǎn)要趁早。 來的第二日,便把那個一直雇用的長工開除。 陳嬌發(fā)火,“偉叔一向勤力過人,你炒了他,你來做嗎?” 倪婉君長指一點,沖謝瑩瑩背影示意,“有她就行啦,現(xiàn)在打糊都是機(jī)器打的。老爺(家公)負(fù)責(zé)壓粉漏粉還有斬料,她就負(fù)責(zé)將粉浸一道凍水,過冷河而已,多簡單?!?/br> “那你做什么???” “奶奶(家婆),這個月的賬簿數(shù)目我看過了,有些地方對不上,怕是有人敲穿柜筒底,拿了不少錢。我以前做會計的,收銀盤點我來幫你。” 言下之意,洗碗摘菜,收拾殘羹落回陳嬌頭上。 她正想反駁,倪婉君把自己老公抬出來。親生兒子在電話里語氣不耐,“阿媽,婉君手腕沒力,不能做粗重活的。萬一受傷,看病也要花錢,我賺這點錢容易嗎?況且店里面事務(wù)不分大小,如今做生意要有經(jīng)營思維,又不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腦力勞動不比體力勞動付出少?!?/br> 又搬出謝家唯一那尊佛,“我禮拜日休息,帶迪仔過去幫你攬客。他說好久沒見爺爺嫲嫲,很想念你們?!?/br> 電話那頭,迪仔死活不肯喚一聲嫲嫲。聽見親家在叫開飯了,迪仔大喊“辛苦婆婆”,陳嬌嘟囔幾句,兒子索性掛斷電話。 謝恩銘習(xí)慣回避沖突,這次又再裝聾作啞,陳嬌失去幫手,唯有強(qiáng)忍下來。 她做兒媳的時候,家婆氣勢凌人,哪敢像倪婉君這般囂張。想不到叁十年河?xùn)|叁十年河西,都是姓謝的,一個封建余孽,一個潮流民主。 時代變了,如今一家兩制了。 倪婉君眼見程真悠哉悠哉吃完那碗瀨粉,起身時格外仔細(xì)衣裳,舊得掉漆的折迭凳輕拿輕放,實在做作。 她以為自己在中環(huán)大班樓宴飲那道亞洲第一的雞油花雕蟹? 程真走至收銀臺,收銀員目光洶洶,夾帶鄙夷。見她從上至下掃視,仿佛在替程真全身做磁核共振檢查,又想起陳嬌的抱怨—— 能做收銀的,必然是自己人。 這位是陳嬌兒媳。 倪婉君看夠了,才開口,“35?!?/br> 如今連定價都由倪婉君話事。漲價5元港紙,驟然一聽,也不算多。若改為漲幅15%,估計食客紛紛繞道。程真低頭數(shù)著零錢,眼角掠過倪婉君描紅的指甲。 十指不沾陽春水,看來婆媳大戰(zhàn),陳嬌率先棄甲。 “大嫂,打個折啦?!敝x瑩瑩突然從身后冒出,手里捧兩個油汪汪的凈碗,側(cè)頭去看倪婉君,“阿真是熟客來的。” “一碗粉,算上食材、人工、燈油火蠟、鋪面租金——” 倪婉君話未說完,謝瑩瑩反駁,“自己的鋪面,何來租金?” “外擺不用孝敬阿爺?逢年過節(jié)不封利是,信不信販管拿市政條例警告,分分鐘說我們影響市容?你以為那四張桌子是天生種在那里的?念書少就別亂發(fā)表,做生意要講公關(guān)的?!?/br> 倪婉君翻了個白眼。 謝瑩瑩早就熟悉大嫂嘴臉,聽完也只扯扯唇角,露一個假笑。她在家里受慣打壓,這種程度的諷刺簡直是和風(fēng)煦雨。 倪婉君不愿彎的腰,謝瑩瑩都肯代勞。陳嬌并非冷血,眼見親生女兒累得在后廚打盹,已經(jīng)開口叫謝瑩瑩回娘家住。 母女閉門夜話,謝瑩瑩長睫帶淚,試探陳嬌態(tài)度。 “阿瑩,你真的要離婚?你想清楚了?已經(jīng)不年輕,又生了兩個小的,說離就離?” “阿媽,我不想帶著兩個小的。” “難道要他們跟那個爛賭老爸?你是在害他們兩兄弟,做老母的能這么狠心嗎!” “你以為我舍得?我是怕拖累你和阿爸而已?!?/br> “唉,誰讓你以前那么蠢!” “真的離婚,兩個小的可以改姓謝啊。大嫂為了身材不肯再生,總不能讓你和阿爸一輩子只抱一個孫吧?” 陳嬌嗤笑,“改姓謝了,打算分家產(chǎn)?街口那間豐興置業(yè)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佬日日來吃粉,跟你吹水說這里要拆是吧?久病床前無孝子,分錢才來獻(xiàn)殷勤!” “阿媽,我是你生的,怎么你罵我就舍得狠心?對大嫂就千依百順?你猜她要迪仔改姓倪,你那個只聽老婆話的兒子肯不肯?迪仔可是你親家一手帶大的?!?/br> 蛇打七寸,陳嬌一時語塞。 謝瑩瑩又悄悄朝程真挑眉—— 別管這個癲婆。 程真依照定價付錢。 謝瑩瑩笑著說,“坐多一會再走嘛,反正你八點才開工。” “搭車也要時間的,去到就差不多了?!?/br> “拜托你啦,都身光頸靚了,還做什么?嫁妝收拾一下,嗲多幾句,他肯定會給個名分你的。”謝瑩瑩壓低聲音,“避孕套扎兩個洞,先上車后補(bǔ)票啊,傻女?!?/br> 程真不答。 她知道街坊在說什么。公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張欣園那記落在她大腿的目光足以說明一切。 社會底層不懂日馬夜馬的賽制到底緣由何在,也不明白莎士比亞那種luanlun作品怎會值得討論幾個世紀(jì)。憎人富貴嫌人窮,捱得過今日,再講兩個八卦,尺度越大,春夢越長。 人間沒有真相。 因為真相太殘忍——她這種人,怎會有機(jī)會撞大運遇見真愛?絕對是犧牲色相換來的叁分鐘熱度。 程真越過謝瑩瑩,臉色平靜地走出門口。 上了小巴,她倚在粗糲布藝靠背,頭輕仰,眼朝外。與洪正德親戚議價是一件苦差,既不想為了落戶花太多錢買一間二手單位,又不愿得罪這條僅有人脈。還要替珊珊物色體校,廣東的體cao水平不及華中華北。 不知內(nèi)地娛樂場所多不多,那邊賣酒水傭金高不高?再不行,去開的士總可以吧?但那邊道路方向相反,估計駕照還要重考。 程真心事繁多。 離鄉(xiāng)背井,故土難遷,連林媛骨灰都帶不走,她根本沒心情去管別人如何非議自己。 大廈泛光外墻上,可口可樂的廣告紅白相間。屏幕不斷切換顏色,喜慶得讓人以為飲下去就能坐擁歡樂。 視線流連間,她看見燈牌左上方暗掉一角,太小了,不顯眼。 像深水埗福華街。 又像十五歲的曹思辰。 更像千千萬萬個仰人鼻息生存的浮游生物。這片由鋼鐵水泥組成的海,擁抱潮汐變幻,終年熱鬧歡騰,有人御風(fēng),有人駕浪—— 從不會為一顆熄滅的燈泡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