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難不成公公提高了對吳家的稅收？”

    “不是”，那仆人擦去額角的汗珠，“今兒有一吳家庶子在縣衙門口擊鼓鳴冤，狀告臨陽吳氏——”

    “庶子？”王連川打斷對方的話，他知道吳家有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子，但是對方已經(jīng)按照家規(guī)被驅(qū)逐出家門，他能告吳家什么？

    “那庶子可是狀告吳家兄弟不念手足之情，對他見死不救？抑或狀告那兄弟二人家財分配不均，侵吞了他的家財？”

    “都不是，那人告的是吳家兄弟二人侵吞了他的私產(chǎn)？”

    “什么？”

    “此人言稱自己年前被診斷出肺癆，遂去城郊為自己掘墳。在掘墳過程中挖到前朝至寶，賣給了偶然認(rèn)識的一個倭國商人。因成交數(shù)額巨大，他就將這筆款子暫托付給吳家兄弟二人。只是日前他上門討要時，吳家兄弟二人卻矢口否認(rèn)，并將他打出門外?！?/br>
    王連川眉心一跳，顧不得細(xì)究此事有多荒唐，立刻詰問道：“他那前朝寶貝賣了多少錢？”

    “五千萬兩白銀?！?/br>
    王連川黑著臉，“他們現(xiàn)下是都在縣衙里？”

    “正是，就連陳公公都被驚動了。”

    “他去干什么？”

    “公公不知為何，與那庶子關(guān)系格外親近。他擔(dān)心吳家兄弟二人仗勢欺人，特意去公堂為那人撐腰。”

    王連川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片刻后，咬牙道：“你派人去縣衙外面盯著，有什么進(jìn)展立刻回來匯報。切忌不要驚動旁人，尤其不要讓稅監(jiān)署的人看到。”

    “縣老爺，這廝滿口噴糞，一派胡言！”

    吳二面紅耳赤地跪倒在地，眼睛瞪大如銅鈴，“什么寶貝，什么商人，都是他胡謅的。至于寄存在我吳家的銀子，更是無稽之談！”五千萬兩，這是多大一筆銀子，這庶子哪里來的狗膽，敢這般誣蔑他們。

    “此言差矣”，站在陳寶兒身后的官燁，在陳寶兒的眼神示意下，施施然走出，打斷吳二的控訴。

    他先是朝縣老爺薛七聲深深一躬，又朝吳家二人作揖，待禮數(shù)周全后，才直起身，不緊不慢地解釋道：“這位吳家少爺挖到前朝珍寶后，頭件事便是要獻(xiàn)給我家公公。陳公公認(rèn)為這是上天給予這位少爺?shù)母?，故推辭不受，還特意尋了位財大氣粗的倭國商人介紹給他認(rèn)識。二人的所有交易都是在陳公公的見證下完成的，所有文契都在這里，陳公公俱都可以作證?！?/br>
    官燁從袖中掏出一疊文書，畢恭畢敬地交到薛七聲手中，復(fù)又道：“那位倭國商人，湊巧已于幾日前返鄉(xiāng)，故而不能出堂作證。只是，我想既然有陳公公作見證，那么臨陽吳氏應(yīng)該不會質(zhì)疑這場生意地真假了罷？”

    吳二還想說什么，卻被哥哥一個眼神逼退。吳家家主撩袍跪下，拱手朝薛七聲道：“既然有陳公公見證，想必這生意定然是有的。只是在下有些許疑問，還請庶弟解答?！?/br>
    “既然你聲稱有五千萬兩銀子交予我兄弟二人，若是實銀，一箱銀子至多千兩，五千萬兩白銀，至少要上萬箱。如此大的陣仗，如何能悄無聲息，不驚動旁人。若是銀票，那么如此巨大的數(shù)額，銀號錢莊應(yīng)該會有消息的記錄，只消去發(fā)行此銀票的銀號或錢莊查賬即可?！?/br>
    “若當(dāng)真有這筆銀子的記錄，那便是我們兄弟二人當(dāng)真動了貪心，私吞巨款；可若是沒有，那……”

    那庶子不見慌亂，只是咳嗽一聲，嘆道：“倭商怎么會有銀票，自然是真白銀。數(shù)額巨大，那倭商也不是一次付清。我也是陸陸續(xù)續(xù)托付給大哥二哥，自然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因是暫存，我只是請大哥二哥寫了代存的收據(jù)?？赡銈兌嗽谖掖嫒胨秀y兩后，翻臉不認(rèn)人，不僅不再讓我入府，還想借機(jī)將我打死?！?/br>
    他忽然起身，在百姓的驚呼中脫掉外袍，露出傷痕累累的上身，面露悲戚：“若非陳公公心里有我，叫官小弟前來查探，及時將我送去醫(yī)館醫(yī)治。小人恐怕就要死在吳家門口，再無可能站到這公堂上，為自己討個公道?！?/br>
    薛七聲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沉聲道：“五千萬兩，你怎能如此坦然地全部送入臨陽吳氏手中。我記得你是吳家庶子，吳家前家主一過世，你便被趕出吳家，身無分文、潦倒萬分。你就算不恨他們，又怎會還信任他們？”

    那庶子慘然一笑，不避不讓：“血濃于水，無論如何，我都要更親近本家兄弟。老爺您想，連本家兄弟都敵不過對這筆錢地貪心，我如果是存入錢莊，怎么能保證那些錢莊不會生出貪心，進(jìn)而也要置我于死地?！?/br>
    “福禍難辨，況且”，他嘆了口氣，神情真摯：“吳家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大哥二哥與我一同長大，幼時也曾百般照拂于我。他們趕我走，也是因著吳家家規(guī)。我總還是認(rèn)為，他們對我仍有幾分手足之情?！?/br>
    吳家家主氣得嘴唇都在打哆嗦，他顫巍巍地直起腰，想要說什么，卻在看到一旁的陳寶兒后，復(fù)又閉嘴。

    官燁見狀，卻是抽出腰間的扇子展開，不緊不慢道：“家主不必因公公在場，就不為自己辯駁。我與陳公公都是局外人，也只是聽了這位吳家小少爺?shù)囊幻嬷~。公公是個極明事理的，若這位小少爺真是誣告，公公絕不會偏幫?！?/br>
    辯駁？如何辯駁，吳家家主聞言恨得牙根都咬出血來。可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在此時自亂陣腳。他整頓心思，復(fù)又跪倒，連聲叫冤，最后道：“老爺，我們吳氏近日并未去錢莊銀號，若是實銀，那吳家家宅里定是有完完整整的五千萬兩白銀。”

    “您只管將我們宅子的地皮掘起來，都找不夠這么多銀子?！?/br>
    他再起身，臉上竟然有了淚痕：“還請老爺做主。”

    此話一出，官燁與陳寶兒交換神色，掩在扇后的唇角緩緩牽起。

    成了。

    不待薛七聲回應(yīng)，一直坐在邊兒上默不作聲地陳寶兒，輕輕笑了一下。

    他尖細(xì)的笑聲，透著股陰險的得意。那吳家家主脊背陡然一涼，卻是腰背驟軟，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后腳跟上。

    “薛大人，咱家覺得這吳家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凡事都要講究個眼見為實?，F(xiàn)下我們不過是聽你一句，聽他一句，誰的都可信，又不可信。不如派人入?yún)羌艺永镎艺?，若是真的找不到這么多銀子，便是真的冤枉了吳家?！?/br>
    薛七聲沉吟片刻，頷首道：“陳公公所言有理?！?/br>
    此事，當(dāng)真沒有比這更好的處理方式了。

    要入?yún)羌也檎?，自然不能?dāng)日去。薛七聲擬定第二日寅時前往吳家查找銀兩，眾人皆無異議。

    吳二扶起腰軟腿酸的大哥，二人踉蹌著往外走去。

    官燁將陳寶兒送到轎子上，待人走遠(yuǎn)后，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吳家庶子緩緩走上來。他看著吳家兄弟離開的身影，輕聲道：“大人，吳家定是找不到這么多銀子的。況且留了這半日的周轉(zhuǎn)時間，他們大可在寅時前，將家中剩余的所有實銀，趁著夜色轉(zhuǎn)移出府?！?/br>
    “到時候，莫說五千萬兩，便是連五兩都難找到。”

    官燁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抬腳，從另一個方向踱步離開。

    只是這樣，可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

    第64章 西南遙（九）

    夜半子時, 正是萬籟俱靜。

    臨陽吳氏的大門被輕輕推開，有小廝探頭出來左右張望。

    見四下無人，他即刻縮回脖子, 復(fù)又合上房門。

    不知又過了多久，令人牙酸的推門聲緩緩響起。先是幾個擎著火把的小廝打頭出來, 接著是幾輛馬蹄上都包了棉布的馬拉著的馬車。那車輪都被牛皮裹著?？v然拉的東西不輕?？摄妒菦]有什么動靜。

    吳家兄弟一前一后守在隊伍首尾。

    直至走到臨陽城門口，城內(nèi)仍是風(fēng)平浪靜，不見絲毫波瀾。

    吳二從隊伍后面走到隊前, 吹了聲口哨?？词爻情T的人早已被打點好，聞聲立時將城門升起，留開足夠他們出入的縫隙。

    “兄長，一切順利, 看來我們多慮了，陳寶兒他們并沒有料想到我們會連夜轉(zhuǎn)移輜重。已然到城門口, 我們還要繼續(xù)往前嗎？”

    “既然是瞞天過海，這戲自然越足越好, 他們現(xiàn)下不出手, 只能說明陳寶兒那行人里有高手，能耐得下性子。要是我們現(xiàn)在返回, 不等于明擺著告訴別人我們不過是幌子嗎？繼續(xù)出城！”

    吳二撇撇嘴, 還是選擇了聽哥哥的話。于是這支隊伍順順當(dāng)當(dāng)出了城，又走出一里地, 正來到城郊的密林附近。吳家家主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浪的人，他眼見周圍密林環(huán)繞，悄無聲息, 心頭不由一跳。

    下一秒, 他悄無聲息退到隊伍后面, 拽著吳二悄悄離開，避到一隱蔽處。

    不待他說話，四周陡然火光四起，無數(shù)蒙面人擎著火把從密林中跳出。他們手持雪亮的長刀，先是砍掉幾個小廝的腦袋，震懾住眾人。所有人都抱頭跪在原地，不敢動彈。

    那些人見狀，吹了聲口哨，更多蒙面人從密林里跳出來，將吳家車馬上的箱子卸下來。

    眾多箱子方一落地，吳二忽然大喊一聲，那些巨型箱子的箱蓋陡然被掀開，里面有手持□□的健壯家丁倏然跳出，幾個瞬息就射殺大半蒙面人。

    原本跪在原地瑟瑟發(fā)抖的小廝也陡然換了面孔，從腰間抽出短劍，與蒙面人廝殺起來。他們個個出手狠辣，極為驍勇。

    吳二扶著吳家家主站起來，往地上啐了一口，“真當(dāng)我們是泥捏的?！?/br>
    常年在海上經(jīng)商，海上多海盜，所以他們吳家但凡運(yùn)過貨、上過海船的，都是敢打敢平、見過真血的狠角色。

    這個道理其實西南的稅監(jiān)也都明白，這也是他們?yōu)楹畏胖虘暨@樣的肥rou不吃，偏偏去啃老百姓那干巴巴的一身骨頭的緣故。

    “這次也算給西南稅監(jiān)一個震懾，想要隨意拿由頭發(fā)落商戶，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br>
    吳家家主冷下臉朗聲道：“別殺絕了，留幾個活口，到時候免不了要對簿公堂?！?/br>
    他到要看看，抓了陳寶兒的人，拿住他們的把柄，這稅監(jiān)署如何繼續(xù)把這場戲唱完。

    *

    “大人，就是這里。”

    小廝抹了把臉上的汗珠，小心陪著笑。

    官燁踏了踏腳下的土地，抿唇道：“挖?！?/br>
    隨著他一聲令下，站在四周、手持鐵鍬的壯漢們即刻動手，吭哧吭哧挖起土來。

    陳寶兒站在邊兒上，不甚樂意：“就算能挖到，他們也定是把大半都連夜轉(zhuǎn)移走了。千戶，為何我們不親自去劫？”

    “公公，在下同您保證過，要將整個西南吳家的根都刨干凈，自然不能拘泥于眼前得失。我們之所以要打草驚蛇，不過是要將這兩兄弟騙出吳宅，好方便我們動作。只是些蠅頭小利，犧牲掉也無妨?！?/br>
    官燁眼睛斜瞟著，有意避過陳寶兒的視線。只是專心致志地盯著這些人挖掘的進(jìn)度。

    自從有了要對吳家下手的心思，他便同陳寶兒要重金買通吳家下人，知道了吳家素來藏儲現(xiàn)銀的地方。

    隨著厚厚的土層被鏟除，有五十余箱木箱被陸陸續(xù)續(xù)挖出。陳寶兒看直了眼，要知道這可是有差不多五萬兩銀子了，且都成色極好，他就是自己留一半兒，剩下的交給皇帝，這一年的稅收也盡夠了，陳海亦會非常滿意。

    “這這……這吳家怎會有這么多銀錢？”

    “他們要批訂材料，還要與海上各國交易，比起銀票，自然是金銀更加方便?！?/br>
    官燁早就打探清楚他家藏銀，因而沒有露出什么訝異的神色。他略略看了看，粗粗估計片刻，忽而勾起唇角。

    看來這吳家家主倒是有點腦子，只是可惜。

    他掃了眼天色，轉(zhuǎn)身向陳寶兒躬身作揖，“公公，請叫我們的人進(jìn)來裝下這些銀兩，即刻從東門出城。”

    臨陽城有四門，南門常年是供常人出入，西門與北門常年封鎖，戰(zhàn)時方啟用。而東門因更為寬大，適宜達(dá)官貴人的車馬出入，久而久之，變成了只有官僚顯貴才能出入的城門。

    “從這東門出去后，不要遮掩車轍印，在半道上將銀兩卸下，換上同等重量的石塊，繼續(xù)往前拉。”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寫好的紙，遞給陳寶兒，笑道：“只需將這些車馬分別拉到下官寫好的地方即可。”

    陳寶兒笑得眼睛都要沒了，他拍著肚子，滿口答應(yīng)下來。

    “公公，之后的所有事，便可一一告知王大人。也請您同大人說幾句好話，在下實在是沒多少見識，所以此次才如此謹(jǐn)慎行事。”

    陳寶兒靜默半晌，收了臉上的笑，嚴(yán)肅下來：“千戶，咱家縱然不及你們這些讀書人腦子靈光，可還不是個蠢的。是jian是忠，咱家心中都有數(shù)。你與連川乃我的左膀右臂，今后更要好好相處，精誠合作?！?/br>
    他拍了拍官燁的肩膀，用蘭花指捏著官燁寫下的那張紙，轉(zhuǎn)過身，邊哼曲兒，邊悠哉游哉地離開了。

    官燁一人站在遍地狼藉的吳家院內(nèi)，面上不見喜色，一雙眼只是沉沉地看著地上那一箱箱被打開的銀兩。他走過去，俯身拿起一塊，掂了掂，復(fù)又仍會原處，眼角眉梢透著股子嘲諷和悲涼。

    錢權(quán)，真的便如此重要么？

    **

    官白纻汗涔涔地從夢中驚醒，馬車搖晃一下，慢慢停下來，照入車內(nèi)的月光清清靜靜。

    她擦了擦眼角，發(fā)覺有些許濕意。

    銀梔把腦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睡得正香。這丫頭執(zhí)意要隨自己入西南，官白纻勸說無果，只能仍舊拎上這個拖油瓶。

    將銀梔的腦袋小心移到馬車墊上，官白纻提起衣裙，掀開車簾，從車?yán)锟羁钭吡顺鋈?。她甫一出馬車，倒是愣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