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蓁蓁撫著眉心，就要落淚, “我今兒瞧了許多死人，有幾個還是在我眼前被殺的, 心里不大痛快。”

    “姑娘就是心善, 那些賊人，就該死個十回八回的, 方才解恨。婢子聽旁人說, 今兒夜里，不少家的貴女都遭了難, 被賊人糟蹋的糟蹋、擄走的擄走，那些公子哥兒也有不少命喪刀口。”

    “好了”，陸蓁蓁不喜她話里的那股子幸災(zāi)樂禍, 出聲打斷, “若不是有叔遠相護, 只怕我今日也要遭不少劫難?！?/br>
    “他此番又受了箭傷，回去后我便要即刻去見伯父，入宮去照拂他?！?/br>
    白芷聞言瞪大了眼，“姑娘，那殿下怎么會中了暗箭？國公爺不是曾經(jīng)稱贊過那位殿下武藝過人，怎會如此輕易受傷？”

    陸蓁蓁抿了抿紅唇，低下眼眉，“神仙也有打盹的時候，你若不改這碎嘴的毛病，入宮便不帶你了?！?/br>
    “婢子這就閉嘴”，白芷連忙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陸蓁蓁有些出神地盯著手里的帕子，上面還有幾痕為殷俶擦拭留下的血跡。她哪里知道殷俶是如何中箭的。

    當(dāng)時她被嚇到幾乎丟了三魂七魄，根本不清楚那支箭從什么方向來、又是何時而來。

    待她回神，殷俶已然中箭就要跌落到地上，被她出手扶住。

    想著他跌倒前視線的方向，不知為何，她的心頭涌上些許不安。

    卻說身為一個女子的陸蓁蓁這廂還有精神揣摩那殷俶中箭的緣由，那廂的高年則是在半暈半醒中被小廝們抬回了府上。

    高韋聽說自家那個只知道耍嘴皮子的廢物兒子被抬了回來，氣得胡子都掉了一把，拎起軍棍抬腳就沖進高年的院子。

    但見那高年單穿著件雪白色的中衣，兩只胳膊繞到腦后，正眨巴著眼，癡癡地瞅著那帳頂發(fā)呆，神色怔然。

    “老子聽說你是被抬回來的？不過區(qū)區(qū)幾個流民，就將你嚇成那副樣子。我高家男兒世代習(xí)武，馳騁疆場，怎么就生出你這么個廢物點心。”

    這些話高年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他翻身起來，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眼高韋手中的軍棍，沉聲道，“爹，若是尋常流民，兒子怎會驚慌失措?！?/br>
    “我雖不善武，但是那尋常流民，我身為高家子孫，怎會放在眼里？”

    想起那個小廝裝扮的人，他吞吞口水，掃了眼高韋，“今日這場禍事不同尋常。這禍事的發(fā)端似乎是流民作亂，但有許多兵中精銳混雜在那流民中，借機作亂，其意在行刺大皇子?！?/br>
    “你是說，今日有人借亂行刺大皇子？”

    “正是”，高年見高韋的心思都被這行刺引走，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繼續(xù)講到，“兒子看似暈厥，實則是為了讓那些賊人放松警惕，從而暗暗觀察罷了?！?/br>
    搶在高韋質(zhì)疑前，他又馬不停蹄地繼續(xù)說道，“依兒子看，這流民作亂與行刺皇子似乎是亮樁事撞在了一起，并非后者提前布置了前者，那安排行刺之人似也沒想到會有流民作亂，只是已然事發(fā)，不得不隨機應(yīng)變?！?/br>
    “之前兒子瞧那一樓眾多貴胄都被損傷，只以為是這些刺客要殺之人比那些貴胄尊貴?？杉毤毾雭?，要傷大殿下的箭矢都是從開始便對準了那層樓，并非胡亂掃射。先投那火油罐生亂，再趁亂放箭，這分明是經(jīng)過縝密安排的行為，這便與那一層的流民作亂不符。”

    “況且，我們在那酒樓中見到三個表面是小廝裝扮，實則為殺手的人，現(xiàn)在想來，這些人才是準備行刺的刺客。那安排行刺之人手眼通天，可以讓這些混入碧海樓偽裝成小廝，既然有這樣的手段，又何必安排那流民強闖，打草驚蛇、得不償失?！?/br>
    高年說完，就見高韋神色微動，似有所悟。

    他挑挑眉，自嘲一笑，“今日見殿下，他吩咐我們將陛下要封立二王的消息放出。我還自以為是地同殿下痛陳利害，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真是眼界淺薄?！?/br>
    “大殿下的境遇，遠比我們設(shè)想的要兇險。僅僅是在朝堂收攏勢力，就會惹來這等毫無顧忌的殺身之禍?！?/br>
    “既然如此，這大殿下放出消息，挑動紛亂，豈不是更會惹人忌憚”，高韋將軍棍扔在一旁，隨手坐下，捋著胡子擰眉沉思。

    “他大概是懷了不破不立的心思，只是兒子也想不明白，這位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若一味施壓，步步緊逼，難道不會惹來更大的禍端嗎？”

    高年哀嘆一聲，想他素來自詡機敏過人，卻沒想到之前一直未曾想通這層關(guān)竅。今日在那殷俶面前，怕是露怯了。

    不知為何，想到這一點，他嘴里略略發(fā)苦，頗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高年狐貍眼一轉(zhuǎn)，瞧見仍舊努力思忖地高韋。

    他悄悄下榻，赤腳踩在那地板上，慢慢地朝那軍棍靠過去。

    不一會兒，守在外面的小廝苦竹，就聽見自家少爺?shù)呐P房里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喝罵。

    下一瞬，他家少爺趿拉著鞋、衣袍不整地沖出來，懷里死死抱著根軍棍。

    “少爺！”

    那位爺逃命之余，還來得及沖他笑著擠了擠眼，“苦竹，少爺這幾日便不回府了，你好自為之?！?/br>
    不待苦竹回話，那高韋也怒發(fā)沖冠地追出來。

    “兔崽子，你要是再敢把軍棍扔進花池里，老子明兒就去找個出了名的河?xùn)|獅下聘帖，老子管不了你，就讓那房里人管！”

    聞言，那眼見就要跑出院子的輕薄少爺?shù)哪_步忽然頓了一頓。

    河?xùn)|獅？

    這是他老爹平日里拿捏住他的軟肋生出的威脅之語。

    只是今日，不知怎得，他不僅沒有如往常般生出憂懼，反而……

    那小少爺大笑一聲，把軍棍直直地扔進了花池里，笑瞇瞇地瞅了瞅還離自己老遠的高韋，甩了甩袖子，趿拉著那鞋子大搖大擺地走了。

    作者有話說：

    作者盡力了，爆更兩章(。—w—。)，謝謝寶子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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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兩相疑（十）

    殷俶的傷被太醫(yī)細心料理后, 三思和伯柊就領(lǐng)著一眾宮人退走了。

    三思有些猶疑地瞥了眼守在塌邊的官白纻，卻被伯柊眼疾手快地拉住手腕，半逼著一同退了出去。

    官白纻坐在那塌邊, 嘆了口氣。這些話，本來是該等他養(yǎng)足了精神再說的。她知道殷俶縱然閉著眼, 也定是已經(jīng)清醒了，不然也不會放任那太醫(yī)如此輕易地近身。

    “今日，為何要與那高年約在碧海樓？前世陸姑娘在碧海樓因流民作亂而摔折了腿, 爺若是想去護她，也該多帶些人手?！?/br>
    “流民可以不放在眼里，可您也瞧見了，多少只眼睛盯著您的動作, 鴉娘今兒在宮里也遭了埋伏，爺在碧海樓也被下了死手?！?/br>
    這話說完, 她就見榻上躺著的人陡然睜眼，不知為何, 他的眼睛冷得令她有些心慌。

    “你又何必關(guān)心爺?shù)乃阑??！?/br>
    他半闔上眼, 端得還是那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

    那話的音調(diào)極輕，卻好似那重重的錘砸在她的心上。

    官白纻只覺有股邪火從心底倏得竄起來, 將她那所剩無幾的清明都要焚毀殆盡。

    她忽然笑了一下, “是了，我是個賤骨頭。便不該聽聞你今日去碧海樓就心慌意亂, 擔(dān)心你受那流民沖撞，巴巴地叫了王禎一同前去?！?/br>
    “只是這些，你前世難道就不曾知曉嗎？我顧不顧你的安?！? 她似是說到了什么傷心處, 陡然一口氣梗在喉間, 眼眶霎時通紅，卻并未掉淚，“先不說為你擋了多少刀劍、在宮中又遇過多少毒殺構(gòu)陷，就單說官燁。”

    這名字一出，整個內(nèi)室陡然陷入靜默。

    官白纻慘然一笑，原來以為的釋懷，不過是自己騙自己。她忘不了前世官燁臨死前的眼睛。不管如何，那是她的親弟弟。

    “你怨我？”

    男子的聲音里涼意更甚。

    有什么可怨，成王敗寇，都是官燁自己選的。她踉蹌著后退兩步，跌坐在那軟榻上，這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生平頭一次，在殷俶面前顯出幾分狼狽的疲態(tài)和倦怠來。

    她微微仰起頭，用袖子擋住自己的眼眉，“鴉娘一時糊涂?！?/br>
    “爺，鴉娘只有一問。你可是為那陸蓁蓁擋了這箭。”

    以他的耳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那箭矢如此堂而皇之地穿過他的左胸。太醫(yī)有言，這箭矢雖不致命，但位置極其兇險，若是再諾錯幾分，怕是會直接洞穿心臟。到那時，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是難救。

    不知為何，她的耳畔又響起前世冷宮內(nèi)，他醉酒后，偷偷地喚著陸蓁蓁的名字。那些聲音宛若扎根在她心中瘋長的蒿草，擠壓著胸腔里的空地。

    就這么喜歡嗎？官白纻不明白。

    愛不應(yīng)該是那極為珍貴的東西，藏在那熾熱的火焰中心，她想要，就必得冒著被燒灼的痛苦，穿過那灼燙的火舌，才能狼狽不堪地抓回來一點。

    她的腦中混混沌沌的，一會兒是自己那個賭棍親娘揮舞著通紅的碳鉗，面目猙獰地朝她走過來；一會兒又是官燁餓得面黃肌瘦，被同窗抬回來后悄悄從袖子里塞給她的些許銀兩；一會兒又是前世殷俶跪在乾清宮外殿，筆挺清直的背影。

    可下一瞬，那個說要拉著她跳出泥潭的弟弟義無反顧地成為了傷她最深的背叛之人。她幾乎丟了半條命，便更加偏執(zhí)又驚慌地纏在殷俶身上，將所有的一切都傾注給他，只期盼著他不要如官燁般，如此輕易地放棄自己。

    然而最后，她還是被舍棄了。

    不是她天生下賤，是這上蒼不公。

    她拼盡全力去愛去護的人，都那么吝嗇自己的情誼?？捎腥耸裁炊疾挥米?，從出生起便錦衣玉食，她們只用遵循著家中人的安排，守好自己的本分。就有人會一直一直地把她們放在心里，高高地拱起，成為那一片最不容侵染的凈土。

    放下袖子，眼睫兒顫了一顫，“你告訴我，陸蓁蓁真的比你的命還要緊嗎？”

    她見榻上那人蹙了蹙眉，半晌后，低聲回應(yīng)，“爺是為護她受的傷。”

    瓷器破碎的聲音響起，站在外面偷聽半晌的伯柊屁滾尿流地爬進來，就瞧見放在殷俶手邊的藥瓶被砸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殷俶和官白纻的面色都相當(dāng)不好，前者陰沉似水，后者一臉倔強。

    這，這，這藥瓶是誰砸的，造孽呦。

    伯柊跪倒在地上，忙不迭地去撿。

    “滾出去?！?/br>
    榻上的人出聲呵斥，周身的怒意似乎再也壓抑不住，那掩藏在溫和外表下的暴戾宛如即將覺醒的野獸，兇得嚇人。

    這位爺有火沒法沖那位發(fā)，自己這陡然撞進來，可真真是撞上了槍口。

    伯柊連忙磕頭，就這么半跪著往外爬，卻被官白纻于半途中攔住。

    他瞧見這位素來也是笑盈盈的令侍難得冷下臉，嘲諷地笑了笑，“不必指桑罵槐，鴉娘這就滾出去。”

    伯柊一口氣沒上來，險些撅過去，又聽見那邊兒的氣勢忽然弱了下去就像被瓢冷水澆軟了的紙老虎，連臉都白了幾分。

    眼瞧著他似要說些什么，可那嘴唇幾開幾合，偏偏最后又什么都沒說出來。

    伯柊看得都著急上火，可攔著他的這位女子，似乎也失掉了耐心，頭也不回地抬腳離開。

    殷俶瞧著官白纻離開的身影，不知為何，心悸難忍。

    他猛地閉眼，松開遮掩在床褥下，幾乎要被攥破的褥子，空出的手略顯痙攣地覆上自己的傷處，脖子上崩出一根又一根的青筋。

    額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流下來，緩了好一陣，殷俶才挨過那場心悸。

    他脫力般后仰在榻上，再度閉上眼，就像那斜陽下的殘雪，透著股子沉沉的暮氣。

    太醫(yī)的話，官白纻聽見了，他自然也聽見了。

    原來這箭失，竟也如此兇險……怎么就這么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