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僅畫了目中所見之景，真正頌揚(yáng)這位娘子的乃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睔W陽芾道。

    吳氏于唐州的高尚德行由民眾自發(fā)向州官舉薦，官府又欲上報(bào)朝廷，歐陽芾得知此事，便將自己作的堤堰與農(nóng)耕圖一并交予官府。

    趙頊喜觀百姓安居樂業(yè)景象，她這幾幅圖景正巧投其所好。

    “如此奇女子，當(dāng)為民之表率，朕已命中書擬詔，頒賜匾額表彰其德行功績，望天下士庶皆向她看齊。”

    “多謝官家?！睔W陽芾起身作禮。

    “夫人這趟江南之行，還見了何種景象，皆可與朕道來?！壁w頊從未踏出過京城，對外界了解僅通過他人之口得來，故他常愿傾聽四海之人陳述他鄉(xiāng)之事。

    “妾身僅于潁州和唐州暫居過，他地不敢妄言，但此二州百姓大多以募役法為喜......”

    知曉趙頊想聽關(guān)于新法之事，歐陽芾將吳氏所言加之自己見聞一并告訴趙頊，意料之中的，趙頊聞后欣喜異常。

    “還有一事，妾身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睔W陽芾卻停下來，猶豫道。

    “夫人但言無妨。”

    “潁州轄境內(nèi)數(shù)縣的縣令仍存在強(qiáng)征青苗貸情形，不知此事陛下知否?！?/br>
    “有此事？”

    “是。”

    “朕竟未聞，”趙頊登時知道自己遭地方官府蒙蔽了，顏面不覺冷厲，“是哪幾個縣，夫人毋須諱言，直向朕道來?！?/br>
    歐陽芾如實(shí)述罷，思慮再三，擱在膝上的雙手不禁攥緊：“陛下，妾身以為，既已有數(shù)縣之例，可知此非一州一地情狀，各路州縣皆不免于此，妾身身為女子，本不該妄議朝政，但陛下問妾身看到什么，妾身答應(yīng)過陛下，永不對陛下撒謊......”

    她將心一橫，自座中立起，伏拜于趙頊眼前：

    “妾身看見，官府權(quán)力甚巨，百姓莫敢違抗，以官府推行青苗法，對百姓確有傷害，愿陛下慎重考慮，至少——”

    她堪堪抬首，卻見趙頊目光略微愣怔，越過她頭頂落至后方。

    “王卿......”

    歐陽芾猝然回首，數(shù)尺之遙外，紫袍玉帶，長身漠立而視者，不是王安石還是誰。

    歐陽芾驚詫難掩。

    王安石卻像根本未曾視她一般，目光只在趙頊身上。

    “未知陛下尚有客人，臣稍后再來。臣告退。”王安石略作一揖，袍袖甩動，轉(zhuǎn)身便走。

    趙頊忙欲追喚，卻有人先他一步，歐陽芾迅速起身：“夫君！”

    她連皇帝也顧不及，扭頭便去追趕那人，卻因起身太急眼前一陣渾噩。

    大步離去的背影未作絲毫停頓，她心急如焚：“介——”

    聲音斷在喉間，目里驟然一黑，歐陽芾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鼻中濃香繚繞，視線由朦朧漸至清晰，望著榻頂寬厚橫梁，歐陽芾愣了良久，移目，珠紗帳簾外室之四隅皆設(shè)爐焚香，煙氣氤氳，清幽撲鼻。

    宮人見歐陽芾醒來，忙詢問她身子如何。

    “這是何處？”

    “此處為寶安公主舊時宮殿，夫人突然昏倒，陛下命奴婢等將夫人扶至殿中休息。”

    宮人出去向在外候著的人通稟，歐陽芾扶額下榻，四肢依舊綿軟，勉強(qiáng)走了半步，扶住床柱。

    王安石剛踏進(jìn)內(nèi)殿，便見歐陽芾搖搖欲墜的模樣，疾步上前將她攙住，冷道：“回榻里躺著?！?/br>
    “不要。”歐陽芾幾乎倚在他身上，卻撐著不肯退步。

    王安石咬牙：“歐陽芾。”

    “介卿，我很想你?！睔W陽芾抱住他腰身，低語呢喃。

    他何嘗不想，想著她答應(yīng)一定回來，又恐她食言不回，結(jié)果甫一歸來便聞她于皇帝面前反對自己。

    官員反對，他可以外放，她反對，他該奈她何。

    王安石深吸口氣：“先上榻?！?/br>
    歐陽芾乖乖回榻，手卻攥著王安石袍袖不放。

    “你要說甚么，我聽著?！蓖醢彩瘮苛伺猓M量平和道。

    “甚么？”

    “適才你在官家面前話語未竟，你要說甚么?！?/br>
    “哦，”歐陽芾垂首，低道，“我未想反對介卿，介卿莫怨惱我，好不好?！?/br>
    “......”

    “我在潁州看見衙役催逼百姓借青苗貸?！睔W陽芾向他訴說自己去歲見聞，由個例而至青苗法自上而下的走樣，官員強(qiáng)行征討，或擅自提高利息等。

    “官府權(quán)力過大，百姓很難全然出于情愿，我想，至少令放貸與民者為官府之外的人，再由這些人與官府協(xié)定交易，如此放貸者既有官府為信譽(yù)，又不至弄權(quán)害民，人人皆可按需借取。我的想法不夠成熟，介卿聽了也許會笑，但我希望介卿成功，不希望介卿失敗，”歐陽芾注視著他，“介卿，我們慢慢來好不好，勿為了一時財(cái)政之需，忽略百姓生死，那是介卿渴望兼濟(jì)的天下萬民啊，介卿定不舍得他們受苦，對不對？”

    “......官家近年欲對西夏用兵，目下亟需軍費(fèi)，”王安石吐息幾許，語調(diào)已緩下來，他肯如此對她說，便代表不再惱怒，“你的意見并不可笑，我記住了，然此刻更張法令為時晚矣，待與西夏之戰(zhàn)結(jié)束，我會向官家上書......建議暫停青苗法。”

    歐陽芾剎那驚愕。

    暫停青苗法，相當(dāng)于承認(rèn)新法有失，承認(rèn)自己錯了，王安石是何等驕傲之人，竟情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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