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領(lǐng)歐陽芾走在河堤上，指與她看貫穿兩岸農(nóng)田的寬廣河道，碧水東流，綿延不盡，清風(fēng)拂過岸沿，吹得心也微微搖曳。

    “表兄曾于常州修筑運河，可惜陰雨連綿，終未實現(xiàn)，我自己領(lǐng)著鄉(xiāng)民修過堤堰，方知此事千難萬難，非毅力與恒心不可做到，心中對表兄的敬佩不由愈上了一層?！眳鞘限哿宿鄞祦y的發(fā)梢，向她微略笑道。

    容止清舉而干練，如一方洗凈鉛塵的玉璧。

    “吳娘子來了?！?/br>
    “吳娘子?！?/br>
    路過鄉(xiāng)戶扛著鋤頭同吳氏寒暄，吳氏一一與他們問候。

    不僅長于經(jīng)世，吳氏更以其賢德著稱地方，歐陽芾聽鄉(xiāng)里人說，吳氏自己不置分毫家產(chǎn)，反用多的錢周濟鄉(xiāng)里，有借貸而窮困無力償還者，她當(dāng)面焚掉借據(jù)，不復(fù)追討，高尚德行深為百姓稱頌。

    “涵枝真了不起。”歐陽芾誠摯道。

    “哪里，夫人謬贊我了，”吳氏謙道，“我不過做了自己該做的?！?/br>
    歐陽芾搖首：“朝中百官，論福澤黎庶，鮮有能及涵枝者?！?/br>
    吳氏抿唇輕笑：“夫人這話，朝中百官要不愛聽了?！?/br>
    “是呀，還好未教他們聽見?！睔W陽芾作僥幸臉。

    吳氏又同她道：“近歲表兄實施新法，百姓只需交些募役錢便可免勞役之苦，大家莫不歡欣鼓舞，兼著均輸、農(nóng)田水利諸法的實施，官府亦派人興建水利，這里的鄉(xiāng)民大多世代居住于此，開河墾荒，對百姓繁衍生息大有裨益，我也是近歲方知這點。夫人夸我了不起，實則于涵枝眼中，表兄才是真正了不起之人?！?/br>
    牧童于牛背上吹奏長笛，曲調(diào)悠悠蕩蕩，飄散天際，田間若隱若現(xiàn)起伏耕作的背影，歐陽芾望著，半晌朝她道：“謝謝你，涵枝?！?/br>
    “夫人何以言謝?！眳鞘闲?。

    歐陽芾不答，卻道：“涵枝莫叫我夫人了，聽上去好生疏，喚我二娘即可?！?/br>
    吳氏正待說甚么，又聽她補充：“我不想往后喚我二娘的人越來越少。”

    “......”雙唇便闔上了，吳氏輕道，“二娘。”

    “哎?！睔W陽芾故意拖重音，吳氏笑了。

    “二娘身居尊位，仍有如此謙遜之心，涵枝敬佩?！?/br>
    歐陽芾眼珠轉(zhuǎn)轉(zhuǎn)：“也不一定，許是我骨子里便無富貴命呢——哎呦?！闭f著便被吳氏打了下手。

    “莫胡說?！?/br>
    于唐州歇了三五日，吳家再行挽留，歐陽芾終是謝拒了。一路舟車勞頓，至汴京已是五月上旬。

    連仆人遞的凳子也未踩，迫不及待跳下馬車，卻不見出門相迎之人。

    管事的家仆道：“今日輪著老爺于禁中值夜，晚上應(yīng)是不回來了?！?/br>
    歐陽芾哦了聲，略微遺憾。

    “若知娘子今日回來，老爺縱是換了班值也定會留在家中等候娘子?！奔移桶参康馈?/br>
    “不打緊，”歐陽芾笑笑，“反正明日也能見到，不差這一日?！?/br>
    將行裝收整完畢，王雱亦下了學(xué)堂，撲進娘親懷里興奮叫嚷，歐陽芾抱他不動，道：“你是不是長胖了？”

    王雱道：“我長高了，才沒長胖?！?/br>
    歐陽芾笑嘻嘻道：“在家惹爹爹生氣沒有？”

    “他惹我生氣還差不多?！蓖蹼勦絿伒?。

    “甚么？”歐陽芾未聽清。

    “沒甚么?！蓖蹼劜黹_話題，拉著她予她看自己日前新作的詩。

    王雱已學(xué)會作詩了，押的韻有模有樣，學(xué)堂先生不會這么早教這些，料來應(yīng)為王安石的熏陶。

    “給爹爹看過么，”歐陽芾自是大加夸贊一番，繼而問，“爹爹如何評價？”

    “爹說，‘韻壓得不錯，情致雖簡單了些，倒也符合你的年紀(jì)’?！蓖蹼剬⒆詡€兒爹的口吻學(xué)得惟妙惟肖，歐陽芾笑倒。

    “爹把我的詩拿給子宣叔父他們看，幾位叔父俱夸我寫得好?！?/br>
    想必王安石聽了亦十分愉悅，歐陽芾抿笑，心中愈發(fā)思念起對方。

    這一夜歐陽芾睡得并不沉穩(wěn)，天未亮便清醒起身，至辰時，宮中來了人，言官家請歐陽夫人入宮敘話。

    微微詫異于宮中消息之快，歐陽芾未多問甚么，梳理一番便隨之趕赴。

    “官家，歐陽夫人已在苑外?！?/br>
    后苑，內(nèi)侍步至塘邊，向面前人恭敬道。

    趙頊放了手中釣竿：“好，讓她進來罷?！眱?nèi)侍彎身稱是，轉(zhuǎn)首離去，趙頊忽又將人喚住，笑了笑道：“去政事堂將王相請來。”

    內(nèi)侍心領(lǐng)神會，含了笑意道：“是?！?/br>
    時維春夏之交，苑中花木繁茂，翠竹亭亭，轉(zhuǎn)過幾許閣樓池榭，歐陽芾便眺見那襲秀頎俊拔的赭黃身影。

    人說龍章鳳姿，至少年方二十出頭的趙頊當(dāng)是擔(dān)得起這四字。

    “官家好雅興?！睔W陽芾拜首，彎唇道。

    “夫人風(fēng)采還同去歲一樣明艷?！?/br>
    趙頊帶了恭維，歐陽芾一瞬驚訝，旋即笑道：“官家倒是比去歲更加俊俏了?！?/br>
    趙頊大笑，命人賜座池畔。

    先慰問了番歐陽修之事，歐陽芾感謝了趙頊此前追贈叔父、照拂家眷的好意，又談及叔父臨終前對兒孫的囑托教誨，令趙頊一時沉吟，頷首稱揚。

    “夫人的畫朕看到了，”趙頊轉(zhuǎn)而道，“若非官府奏報，朕還不知地方上竟有如此卓然超群的女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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