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兄嫂因瘟疫逝世的噩耗傳來，悲痛到達(dá)了頂峰。

    “兩人只剩下這唯一的孩子，無依無靠，身若浮萍，不知還能寄托何人。”

    她就這樣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懵懂地望著他，眼神稚嫩澄澈，不知人間的悲苦。

    九歲。他的女兒若還在世，也是九歲的年紀(jì)。

    “你是......歐陽修？”她問。

    “這孩子！怎可直呼知州的名字......”

    “無妨?！彼麚]手，蹲下身來平視她，“對(duì)，我是叫歐陽修。”

    與兄分隔兩地為官，常年聚少離多，她已這么大了，卻對(duì)他全無印象。歐陽修仔細(xì)將她端詳。這焉能怪她。

    她忽然咧開嘴，癡癡笑了起來。

    “為何而笑？”他不解。

    “我原本以為，來這世上沒有一件好事，今日見到你，總算覺得，不枉來這世上走一趟。”

    這是降臨此人間三個(gè)月的歐陽芾，對(duì)降臨此人間三十二載的歐陽修說的第一句清晰明了的話。

    歐陽修胸中一震，如有g(shù)untang熱流，燙過他心肺，燙得他濕了衣衫。他伸出手，按在女孩單薄的肩膀，盡全力放輕聲音問：

    “為何想要見我？”

    “??？因?yàn)槟隳敲从忻?.....”

    他笑了。

    他的名聲早已爛光了，因他“犯下”世人最不齒的行徑。

    “......若教你從今往后日日可見到我，你愿意么？”

    “什么意思？”

    “你愿意，隨我一同回家么？”

    她自始至終是副懵懂無知的模樣，卻在最后給了他肯定的答案：“......好呀?！?/br>
    讓他知曉，他還沒有失去所有。

    曾鞏與王安石登門造訪時(shí)，正是一日上午。

    惠風(fēng)曉暢，日色和煦，歐陽芾坐在院子里老老實(shí)實(shí)聽從嬸嬸的教誨，認(rèn)真磨煉琴藝。

    斷斷續(xù)續(xù)的琴音泄出，為單調(diào)安靜的庭院增添幾縷生動(dòng)。見她如此專心彈著琴，兩人不由駐足。

    尾音落下，周圍重落入寂靜。

    歐陽芾抬臉：“雖然我知道我彈得不怎么樣，但你們也不用一句話都不說吧，這樣我更心虛了。”

    曾鞏笑道：“哪里，我們自是聽得入迷，才未有所反應(yīng)。”

    “欺騙晚輩是不好的，”歐陽芾毫不買賬，“我做什么你都說好，我已經(jīng)不能相信你了。”

    “那讓介甫來評(píng)價(jià)?！痹柾瞥鐾醢彩?。

    王安石見歐陽芾目光殷殷望著自己，道：“簡(jiǎn)單的樂音無需過多修飾，姑娘琴音干凈純粹，自有韻致?！?/br>
    歐陽芾不由贊嘆佩服，原來夸一個(gè)人彈琴?zèng)]技巧還能這么夸。

    不再糾纏彈琴的問題，她道：“叔父在屋里等你們，今日司馬先生也來了，正和叔父談?wù)撐恼率??！?/br>
    司馬先生指的是司馬光，目下正任集賢校理，專門負(fù)責(zé)史書編撰勘校。日前歐陽修受命修唐書，故而兩人之間往來頗為繁密。

    然曾王二人，至少王安石，應(yīng)是初次見到司馬光。

    果不其然，二人剛踏進(jìn)屋子，便聽見里面?zhèn)鱽須W陽修的聲音：“子固，介甫，你們來了......我來介紹，這位是司馬中丞......”

    歐陽修文名遠(yuǎn)播，此次回京擔(dān)任翰林學(xué)士，士林相繼造訪拜會(huì)，讓歐陽芾也飽了眼福。

    短短半月之內(nèi)，先后見了王安石和司馬光兩位名人，其余諸士子沒他二人那般出名，未在歐陽芾心中留下太多印象，真的不是因?yàn)樗费劭慈说汀?/br>
    歐陽芾想起一炷香之前，她在院子里彈琴，抬眼看見離她不遠(yuǎn)處站著位白衣男子，三十歲上下，容貌皎潔，氣度閑雅，面帶微笑聽著她彈琴，見她發(fā)現(xiàn)自己，便就著這段距離朝她作了一揖。

    他腳步輕緩，來時(shí)絲毫未驚擾到她。直至歐陽修近前來，喚他“君實(shí)”，歐陽芾才恍然——這是那個(gè)寫資治通鑒的司馬光啊。

    王安石是初來拜會(huì)，曾鞏是與他作陪，順帶來見老師，司馬光則是就修史之事與歐陽修洽談，四人在屋里和樂融融，留歐陽芾一個(gè)人百無聊賴地練琴。

    其實(shí)歐陽芾本不討厭學(xué)琴，但也無多的興趣。這就好像前世學(xué)習(xí)語數(shù)外理化生，學(xué)了也便學(xué)了，換成今日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一樣是學(xué)，故而她思想上接受得相當(dāng)快。

    人生嘛，總要被迫學(xué)點(diǎn)什么。這就是命。

    待臨近正午，三人才從屋子里走出來。歐陽芾中途已溜號(hào)數(shù)次，曲子也換了幾首。

    她彈著首輕快的曲，不似南方婉轉(zhuǎn)纏綿的調(diào)子，頗具悠揚(yáng)恣意。那是她在潁州和當(dāng)?shù)嘏訉W(xué)的小調(diào)，聽來清新活潑，又簡(jiǎn)單易學(xué)。

    司馬光聽著覺得新奇，問：“此曲可有名字？”

    “有啊，”歐陽芾點(diǎn)頭，“名字叫做‘無題’?！?/br>
    司馬光一愣，旋即失笑。

    詩人以“無題”為題作詩篇，多是因不便或不想直接用題目來顯露詩中之意，而她管這首曲子叫無題，則明顯是在胡扯了。

    “潁州小調(diào)，嘿，再來一曲給諸位客官老爺聽?！?/br>
    她學(xué)江湖賣藝人的樣子，逗得司馬光與曾鞏笑意連連，連王安石也微微牽動(dòng)了嘴角。

    琴聲瀟瀟，早秋幽色滿庭芳，三人站在院中，傾聽她勾劃琴弦。

    不多時(shí)，仆役悄悄從遠(yuǎn)處跑來，低聲附在司馬光耳邊說了什么，司馬光隨后朝身旁二人拱了拱手，腳步無聲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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