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中月沒留遺書跳的樓，勾雪梅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了一晚上，還是沒搶救過來。

    夏天，尸體不經(jīng)放，她跟各方的親戚也不熟悉，羅中月娘家那邊早就沒什么人了，所以只草草辦了一天的白事，就準(zhǔn)備送去殯儀館火化。

    前來吊唁的大多都是小區(qū)里的老鄰居，羅中月脾氣暴躁，可對那些老鄰居還是不錯。好些爺爺奶奶都受過她的照惠，打發(fā)著家里的小輩來表示個禮節(jié)。

    趙一藤跟著幫忙登記和引導(dǎo)賓客，好些人因此知道，小區(qū)里的小勾離婚之后，找了個年輕男人。想要多詢問些什么，又不是合適的場合。八卦的小火苗只能暫時撲滅。

    守夜的那天，他陪著勾雪梅在靈堂前靜默地佇立著。衰敗的夜月灑在頂棚上，涼得凄慘。勾雪梅沒哭，只是跪坐著燒紙，一言不發(fā)。

    頂棚上耷拉著空調(diào)水，滴滴答答落在葉片上，飛蛾繞著燈光打轉(zhuǎn)，她飄搖在月色里，迷蒙得難以捉摸。

    趙一藤不知道她心里想著什么，對著這樣的背影有些泛酸。月光也被拉得好長。好長。

    第二天清早，殯儀館過來拉了車，勾雪梅難得見到了勾明強(qiáng)——那個挑起了家庭矛盾，又逃避在矛盾之外的男人。

    他們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見面，上一次還是勾明強(qiáng)配合著羅中月一起勸她別離婚。

    當(dāng)時明明還神采飛揚(yáng)的，怎么現(xiàn)在看著，鬢角生了那么多白發(fā)呢？

    她觀看著勾明強(qiáng)去到靈柩邊上瞻仰遺容，情緒復(fù)雜。尸體推送去火化時，勾明強(qiáng)站在她的身邊，她忍不住就說：“你真的來了啊”

    語氣悵惘，勾明強(qiáng)有些意外，怎么說都是名義上的夫妻，他來參加葬禮實(shí)在是太簡單不過的事情，這有什么好感慨的！

    勾雪梅卻輕蔑地笑：“我媽原來就說過，你只有她死的時候，會過來燒一柱高香，慶祝她已經(jīng)死了。”

    “雪梅，我”

    “聽說你們倆剛結(jié)婚就選了塊夫妻墓，我現(xiàn)在還能把她送過去嗎？”

    “這”

    他支支吾吾，其中的意思勾雪梅看得分明。

    “沒事，倆人一塊掏的錢，她去不去那兒也不用問你的意見。而且”她仰頭，想起羅中月那些可怕的執(zhí)著，可憐一笑：“就算是你們互相恨透了對方，我覺得她可能到了地底下，也還是想跟你做對怨偶。圖你什么呢？我真是想不明白。”

    “我們以前其實(shí)也”

    “不用解釋那么多，她們還在等你呢，你回去吧，最后一程我送我媽就夠了。”

    殯儀館的水泥平地外站了兩個窈窕的身影，即便這么多年沒見，勾雪梅也知道，那就是曾經(jīng)見過的那兩個人。她對她們不知名姓，不知秉性，卻有著異常強(qiáng)烈的恨與厭惡。

    可她也知道，真正引發(fā)這些負(fù)面情緒的人，是身邊這個朝叁暮四、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br>
    童年他奔赴幾條長街外，就為了給她買炸鮮奶，那些滴落在短袖上的汗水還歷歷在目，記憶里的炸鮮奶卻好像失去了原本的香甜鮮脆。

    都說回憶的濾鏡最深切，可以將好多的暗黑色彩都抹去?？蓪τ谒切┰W著星光的濾鏡，也早就被記憶里他的躲閃與回避，被更多陰暗而潮濕的爭吵畫面所覆蓋。

    現(xiàn)在面對這個所謂的父親，好像只剩下避之不及的嫌惡。勾明強(qiáng)依舊是光鮮的機(jī)關(guān)干部，鬢角斑駁也掩蓋不去他的輕松。

    羅中月或許是他此生最大的阻礙，如今阻礙自除，他便意氣風(fēng)發(fā)。唯獨(dú)面對這個骨rou相連的女兒，心底還隱隱有些愧疚。

    勾雪梅看著他，忽然就說：“我知道，你那個女兒跟我一樣大。挺漂亮的，如果是生在別人家里，大概會更幸福。我也是，我也不應(yīng)該生在你家里?？墒俏也幻靼住?/br>
    稀稀落落的腳步聲從耳側(cè)浮過，勾雪梅閉著眼嘆了聲氣，問他：“我不明白，你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心儀對象的話，為什么還要跟我媽結(jié)婚？”

    “……大人的事，小孩子……”

    “勾明強(qiáng)！我32了，就像我媽說的。她這個年紀(jì)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念小學(xué)了。你能不能坦誠一點(diǎn)，別在那里拿年紀(jì)來糊弄我了！”

    她很少這樣直白地說話，語調(diào)平靜，卻是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一點(diǎn)兒不帶拐彎抹角。勾明強(qiáng)抬手就想摸摸她的頭，小時候他總是這樣哄她，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顫動的五指收回到掌心，變成一個無力的拳頭，垂落在褲縫邊。

    勾明強(qiáng)低著眉，緩緩就道：“……爸爸也是沒辦法，你奶奶……”

    “嗬！竟然又扯到奶奶身上去……沒錯，奶奶逼你了，可是這里頭你一點(diǎn)錯都沒有嗎？為什么你會是我爸爸？為什么我會攤上這樣的家？”

    太陽xue上竄著青筋，她眼眶通紅，咬著后槽牙克制自己的情緒。

    殯儀館空蕩蕩，寥寥的幾個身影盡收眼底。身前是勾明強(qiáng)，遠(yuǎn)處是一雙明艷動人的母女，她知道他們前來的目的。

    小時候她們也曾這樣遙遙對視過。當(dāng)時羅中月還將她攔在身后，可如今她的血親，一個正在站在她面前與她狡辯，另一個，則是被熾熱高溫慢慢火化。

    古時候高僧得道可以煉化成舍利子，羅中月不是高僧，殯儀館也不會將火力持續(xù)推到最高。勾雪梅知道，她最后只會收到小罐碎骨頭。

    硬邦邦的，帶著剛剛從烈焰中炙烤出的溫度，與記憶里羅中月的冷言冷語一起，余生都將折磨著她。

    一條無形的線從她和勾明強(qiáng)之間劃開，轉(zhuǎn)折又將羅中月也割裂出去。勾雪梅忽然就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家叁口，沒有真正的共存體。

    她和她，和他，都是孤零零的，各執(zhí)己見?；ハ啻掏?，彼此傷害。誰在意，誰痛苦，誰離開。

    偌大的空間里，她感到孤立無援，最值得依靠的，竟然是站在她身后的趙一藤。

    她長長呼氣，閉著眼，努力遮掩剛才的隱痛。

    小時候的那支炸鮮奶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化開，酥皮變得癱軟無力，再度入口早就沒了剛剛出爐時的香脆。她回顧著當(dāng)時的味道，第一次發(fā)現(xiàn)，記憶里幫她買零食的偉岸的身影，其實(shí)相當(dāng)弱小。弱小到在幾個女人組成的僵局里，毫無應(yīng)對的能力，只知道逃離。

    只知道，逃離。

    現(xiàn)在再看勾明強(qiáng)，好像看一束穿梭的光線，他停留在莫須有的防空洞，毫發(fā)無傷。

    她越想越恨，也越想越憾。

    憑什么！憑什么呢！

    憑什么一個可以毅然決然地求死！另一個又可以若無其事地等待新生活呢？

    那我算什么？我只是你們用來嘔氣的工具嗎？

    她面向勾明強(qiáng)時，整張臉都皺在了一塊兒，心里是滿滿的憤懣。趙一藤凝著眉站在她身后，不知那小小的身軀到底在忍受什么，他只是看著，在兩米開外的位置看著。

    等了許久，勾明強(qiáng)終于等來了一道審判。

    她說：“既然你已經(jīng)有了別人給你養(yǎng)老送終，以后我們就不要再聯(lián)系了。只是，以后你如果死了，不管怎么樣，我都會把你的骨灰遷到那座夫妻墓里。如果拿不到，我就把我媽帶去你身邊。你們活著的時候是一對怨侶，死了之后，也互相怨恨著吧。祝你日后幸福?！?/br>
    嘴角有弧度，眼里卻是怨恨的光。

    世界上那么多破碎的家庭，她也只不過是沒能擁有幸運(yùn)的千萬分之一。只是常態(tài)，沒什么好遺憾的。既然生的時候沒斷了孽，那就死了再續(xù)吧。

    勾明強(qiáng)愣怔在原地，勾雪梅兀自轉(zhuǎn)身離開。

    她的爸爸，現(xiàn)在是何種表情，何種心情，她已經(jīng)不想看更不想揣測了。

    羅中月的墓地在很偏遠(yuǎn)的位置，他們開了好久的車才將骨灰下葬。

    前兩天還覺得對死亡缺乏體悟，現(xiàn)在就親歷，勾雪梅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些預(yù)言家的本領(lǐng)。腦袋嗡嗡的，對著天空發(fā)呆。

    水藍(lán)漫天，白云浮空，看起來很涼爽。地上卻像是火焰山，修行的人駝著包袱前進(jìn)著。她希冀老天忽然降下一場暴風(fēng)雨，把地面的和心底的灼熱都澆滅，洗刷。等了半天，只等到微風(fēng)一陣。

    他們沒有急著回去，此處正是山野，工作人員說半個小時外有個小土坡，上面有兩株長得很茂盛的連理枝，適合情侶去看看。

    趙一藤驅(qū)車前往，遙遙就就望見那風(fēng)景。

    連理枝纏繞著，就在那小土坡上孤獨(dú)地挺立著，彼此做倚靠。

    勾雪梅望著那兩棵樹，沒來由地就感到悲哀，她忽然就問趙一藤：“是不是相愛的人最后都會走向陌路？”

    哀著氣，眼神迷離。她當(dāng)然也知道，這是無稽之談。可有時候就是想從人家的口里得到答案。

    她看著趙一藤，說：“小時候認(rèn)識的好多對父母都離婚了，好像沒見到過什么特別完滿的婚姻。你說大家結(jié)婚是圖什么？生個孩子？”

    趙一藤有些愣，反問她：“你呢？你結(jié)婚圖什么？”

    勾雪梅有些意外：“圖耳根清凈，我媽能不再念叨。但是確實(shí)是沒有感情就結(jié)婚了。”

    “那那些家長離婚也很正常，有感情的都經(jīng)不住時間消磨，更何況里面還有好些沒感情的呢？”

    趙一藤的話點(diǎn)醒了她，可是這樣的話，羅中月盼來盼去，真的就是圖一場對于丈夫和小叁的報復(fù)嗎？

    那我呢？我算什么？報復(fù)的工具？

    為什么你想死就死了，根本都沒有在意過我是怎么想的？

    為什么么你就算是死，也不肯對我松一次口呢？

    難道就是想讓我一輩子就記得，是我逼死你的嗎？

    遠(yuǎn)眺著那處墳冢，好多話想說，好多問題想問，腦子擁擠得要炸裂?？墒菈炡２粫f話，世界上再也沒有了羅中月這個人，再也沒有人會隔叁差五地跳出來挾愛行兇。

    應(yīng)該感到高興的，為什么反而有些失落呢？

    她臉色怏怏，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些什么。

    沒了mama，好像很多斗爭都顯得毫無意義了。兵不血刃的勝利沒有帶給她絲毫的喜悅，整顆心只剩下空虛。

    勾雪梅忽然就發(fā)現(xiàn)，就像墳?zāi)故巧呦肽畹募拇嫣幠菢樱说膼垡埠?，恨也好，都是一件心情的行李——需要有個特定的寄存處。

    留在過往的時間里的愛與恨甚至是憤懣與不屑，都是如此，需要有個具體的人來承載著一切，心上的負(fù)擔(dān)才能減輕，人才能夠理所當(dāng)然地將很多情緒抒發(fā)出去。

    一旦這個人不見了，就會陷入莫大的空虛。

    空虛于過去的時間做了無意義的困獸之斗，亦空虛于所有的感情都變成了居無定所的包袱，人從主動變成了被動，好空虛。

    還不是難過，是憤恨，是空虛。

    這種情況下應(yīng)該是要哭泣的吧，可是為什么不想哭呢？

    她伏在趙一藤的懷里，整張臉都埋在胸口，努力讓他的氣息充斥整個鼻腔，借此來掃去心頭那些陰霾。

    她問他：“你會不會覺得我好冷漠？”

    他回問：“為什么？”

    她說：“因?yàn)槲以跉泝x館里，說讓他們倆死也做一對怨偶其實(shí)那不是真的，我就是想氣氣他，我就是想讓他知道，我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不是他做什么我都會覺得無所謂的人我就是我就是想要想要讓他知道，我很恨他，恨到想讓他死也不好過?！?/br>
    趙一藤摸摸她的后腦勺，吻在頭頂：“可是你最后還是祝他幸福了？”

    “嗯”

    “為什么？”

    “”

    該說是回憶里的那些畫面太溫煦所以狠不下心去責(zé)備？還是真的就打心眼里沒有那么怨恨？

    曾經(jīng)的溫暖是真的，恨與痛也是真的，兩者對沖著刮傷她壓垮她，勾雪梅分不清楚其中的邊界。她只能惡狠狠地說些傷心的話，讓他能稍微地感到愧疚。

    她不說話，趙一藤也就不說話。整個身子被他包裹，她感受到強(qiáng)烈的安全感。摟著他的腰，她問他：“你mama去世之后，你什么時候想哭的呀？”

    趙一藤頓了一下，回憶起那次流淚，還是有些恍惚。他想起之前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條評論，說親人去世的當(dāng)下，其實(shí)很多人都是感受不到痛苦的?？蛇@種痛苦并非不存在，只是慢慢地滋生，直到某個打開冰箱的瞬間，看見一罐mama親手腌制的醬料，痛苦才會劇烈地襲來。

    于是對照到自己父母去世的時候，他和許婧都沒哭，冷冷地參加了所有的儀式，別人都說他們冷漠。可是，那種難受卻在叁年后突然爆發(fā)，他發(fā)現(xiàn)勾雪梅已經(jīng)消失在生活里，帶著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去看mama的時候，對著那不會說話的墳冢就啜泣好久。

    許婧呢？是什么時候哭的呢？他不知道。懷里的她什么時候會因此落淚呢，他也不知道。

    別離在前，他只能緊緊地懷抱住她，給她安慰。

    “勾勾，想哭的時候就哭，想我的時候就要告訴我，不要自己悶著流淚。他們走了，我就是你的垃圾桶，也是你的寄存處。好不好？”

    “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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