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陸離沒怎么用晚膳，面對此時眼前明晃晃的油香誘惑，幾乎下一瞬就咬了下去。

    入口是意料之中的酥脆口感，有油潤的汁水流入唇舌之間，帶著一股厚重的脂香氣，但卻并不顯得油膩——因?yàn)橛忻黠@的粉糯感和清涼之感。

    分明是油煎之物，卻能叫人想起夏日夜里，在上林苑中拂面而來清爽晚風(fēng)，又帶著樹木的沉厚之感。

    咀嚼之中，更能感受到這股清爽與濃厚相融的味道。二者相融相生，在舌尖達(dá)到了融洽的頂峰，直叫人欲罷不能。

    沈陸離一氣用了三個才罷手，每一個都是細(xì)細(xì)品味。

    容嬌快速地做完撒拌蔬菜，自個兒也嘗了一個，自我感覺味道不錯，便托著腮，等著沈陸離用完。

    “味道怎樣？”見沈陸離用完，容嬌就帶著點(diǎn)期待問道。

    沈陸離見容嬌這樣，不免板正了面上的笑意，只作出一副沉吟的模樣，半晌后才緩緩道：“甚好。既有油煎之物的酥脆，卻不油膩，反而顯得清爽可口，期間更有股喜人的粉糯口感——不知這是為什么？”

    “你覺得好就行?！比輯陕犃松蜿戨x的話，便放心地拍了拍胸口，兩個小璇兒又在嘴角漾出：“我瞧你方才那模樣，還以為做得味道不好，要叫你笑話了呢。”

    隨即，容嬌便細(xì)細(xì)解釋了清爽與粉糯感的來源：“這菊苗煎采用的是菊苗的嫩頭。菊苗天生就是一股清涼味道，故而用油煎制也不會過分油膩。至于這粉糯感，便是我用山藥粉調(diào)制了面衣的緣故，也是想緩一緩面衣煎制后可能的膩味?！睕r且，姑姑愛食山藥，這便也是給姑姑的一份驚喜。

    容嬌解釋完，一雙眼瞧著沈陸離，真誠問道：“可有沒有什么要改進(jìn)的地方？”

    沈陸離微微皺起眉尖，回味方才品嘗到的味道，提議道：“其實(shí)一切味道都很不錯，但方才用到最后，嘴中只剩菊苗，那滋味便略微有些寡淡了——不若下回你做的時候，加入些麻油，或許滋味就能豐富一些。”

    “不錯，我就覺得缺少了些東西，正尋而無果呢，就被你點(diǎn)了出來?！比輯杀闶茄矍耙涣粒骸斑€可以將菊苗先腌制一下，也可以調(diào)制一份酸甜開胃的蘸醬來?！?/br>
    沈陸離瞧著容嬌亮晶晶的眼兒，就不由自主夸了容嬌好幾句，叫容嬌愈發(fā)歡喜起來。

    “你一口氣吃了三個，恐怕口中有些膩味，可以嘗嘗這撒拌蔬菜來解解膩?！比輯蓪⒀b著菜品的碧色小碗推到沈陸離面前。

    不同于菊苗煎，是用與深色盤子相反的色調(diào)來吸引食客的目光，這撒拌蔬菜和小碗同一色系，是另一種和諧的舒適感。

    焯過水的菊苗、嫩筍、枸杞頭和嫩蘑菇都切成了絲，上頭淋了調(diào)好的料汁，在燭光的映照下緩緩流動，呈現(xiàn)可口的光澤。

    “這上頭的料汁，是我用椒油、香油、鹽、醋和糖拌成的?！比輯芍噶酥噶现?，輕聲道：“因著我不曉得你習(xí)不習(xí)慣吃胡椒，便沒有放胡椒末了。”

    “這倒忘了和你說?！鄙蜿戨x溫聲回應(yīng)道：“我除了不喜食辛辣之外，其余的便沒有忌口了?！?/br>
    容嬌彎了彎杏眼，脆生生應(yīng)下：“好嘞，那我記住啦！”

    沈陸離也跟著笑了，下手夾了一筷子品嘗。

    容嬌的料汁拌得極好，酸甜的口味在口中綻放，給予味蕾刺激感，遮蓋了油煎必不可少的一點(diǎn)膩味。而椒油的椒麻與香油獨(dú)有的香氣，一塊兒為料汁增添了回味的厚重與風(fēng)味。

    蘸了料汁的蔬菜就更不必說，滿口的脆生清香，兼帶著一點(diǎn)蘑菇的綿軟口感，將春日的新鮮春光全然帶入菜肴之中，賦予這道菜上佳的口感。

    “酸甜爽口，果然解膩?！鄙蜿戨x贊賞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依著我看，只這一道菜，便足以壓倒御膳房許多菜品了?！?/br>
    “陸離，你謬贊了，我的手藝哪能和御廚們相比呢？”容嬌連連擺手，一張俏臉上泛起不好意思的紅暈：“這道菜，主要便是取新鮮蔬菜的鮮脆口感，我便是托它們的光，才得了這道菜?！?/br>
    “蔬菜們雖是爽口，但少了你的料汁便也少了許多滋味?！鄙蜿戨x笑著望向容嬌：“若將這些新鮮蔬菜比作千里馬，那你的料汁便是伯樂了?！?/br>
    “陸離，謝謝你的夸獎?！比輯裳壑许怃黉伲说氖敲髅膭尤耍骸澳阍賴L一嘗這盞茶——今晚我在這上頭，可是花了最多的心思。”

    “古人說，酒飲半酣正好。那如今這茶，便是茶溫半時剛宜了?！比輯烧酒鹕韥恚颇Ｋ茦拥叵蛏蜿戨x獻(xiàn)上茶盞，叫沈陸離不由輕笑出聲，趕忙接過來。

    方才在室外的時候，沈陸離便聞到這普洱茶不同以往，但未來得及細(xì)想，便走了進(jìn)來。

    如今將溫?zé)岬牟璞K端在手上，沈陸離才愈加明顯地察覺到那一分果香。

    這是普洱茶里頭，加入了一點(diǎn)果rou么？

    普洱茶雖熟茶味甘，但生茶尚有苦澀味道，若只單純地加入果rou調(diào)味，恐怕味道會變得雜糅，反倒奇怪起來。

    沈陸離挑了挑眉，忍不住瞧了一眼容嬌，只見對方托腮眨眼，眸中水光靈動，催促著自己品嘗。

    好吧。

    沈陸離在心里閉了閉眼，打開茶盞，抿了一口，便忽而顫動了眼睫。

    口中的茶湯仍有普洱的醇濃之感，卻含了一股格外清香柑果的味道，整體甘醇陳香，回味適甜，一下子便壓去了嘴中所有的味道，用來飯后清口是再好不過的了。

    “這里頭，加了小青柑？”沈陸離的眉梢中帶上了幾分驚喜。

    “味道還不錯吧？”容嬌眨著眼，向沈陸離問詢意見。

    沈陸離頷首回應(yīng)：“今日這些膳食，都做得味道很好。菊苗煎從食材和面衣入手就避免了油煎這種烹飪方式的缺點(diǎn)，撒拌蔬菜則是用料汁搭配鮮蔬的口感，這茶更不用說，格外叫人甘潤。”

    “雖然有點(diǎn)不足，但是瑕不掩瑜。”沈陸離最后總結(jié)道：“繼續(xù)加油，容嬌?！?/br>
    最后那聲容嬌，帶著點(diǎn)輕笑的氣音，像絲絲細(xì)雨落入容嬌的耳畔。

    容嬌鼓起小嘴，神色間自有一股活潑的小得意：“我會噠——說不準(zhǔn)過了不久之后，你就要喊我容御廚了呢！”

    雖說御膳房的御廚從沒有宮女出身的先例，但容嬌對做這個先例，還是頗有信心的。

    沈陸離溫和的目光含著笑意，落在容嬌的面上，只覺自己瞧見了最明媚的春光。

    “若是你當(dāng)了御廚，我敢保證，皇上定然很喜歡你做的御膳?！鄙蜿戨x輕輕勾了勾唇角，看向容嬌的目光溫澈誠然。

    第14章 山海兜（上）（修）

    “那便借你吉言！”容嬌不覺喜笑顏開，伸手拍了拍沈陸離的肩膀：“等我當(dāng)上了御廚，你可以隨時來找我，我給你開小灶吃！”

    沈陸離不禁失笑，溫聲應(yīng)下。

    “對了，我今個兒聽小夏子說了?！比輯珊鋈幌肫鹨皇?，對沈陸離道：“大膳房今日是新來的廚子做得晚膳，不大合宮里人的胃口，想來你們侍衛(wèi)那兒也沒吃什么。你若是餓了，我便下些兜子【1】給你吃，正巧今日陳太妃晚上想吃兜子，還剩下了一些兜子皮，且有現(xiàn)成的蝦泥和筍丁?！?/br>
    沈陸離為著答應(yīng)容嬌品嘗一事，晚上特意留了肚子，不料卻是想多了容嬌做得膳食分量。

    為此，方才沈陸離在心中自嘲了一番：容嬌一個小娘子，又是在夜里頭，哪里有精力做許多菜肴出來呢？倒是自己，莫名興沖沖的，連這點(diǎn)都想忘記了。

    如今一聽容嬌的提議，又見是現(xiàn)成食材，就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便麻煩容嬌你了?！?/br>
    容嬌見沈陸離答應(yīng)下來，欣喜于自己又有機(jī)會展現(xiàn)手藝，歡歡喜喜去包兜子了。

    沈陸離卻是凝著容嬌的背影，恍然發(fā)覺她沒戴自己上回上次賞下來的響鈴簪子。

    小娘子家的，恐怕是戴了幾天便覺得不新鮮了。

    下回再賞賜些精致的就是。

    沈陸離在心里暗暗地做著打算。

    然而面上，依舊是一副清冷不驚的模樣。

    容嬌先去了一趟放剩余食材的小冷庫，將略微有些凍硬的皮子放在一旁化軟。

    趁著這段時間，容嬌將兜子餡給拌好——有現(xiàn)成的蝦泥和筍丁，加一些鹽與香油調(diào)味即可。

    包兜子的方法和包餛飩的方法相似。

    但容嬌想著沈陸離尚在饑餓之中，便沒有用往日耗時的元寶式包法，而只是簡單疊成三角樣——餓著肚子的感覺可不好受呀，先填飽肚子最為要緊。

    容嬌剛進(jìn)宮、還沒有遇見江尚宮的時候，曾狠狠地挨過餓，覺得平生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便是忍饑。

    因?yàn)榇丝倘輯傻氖织B的飛快，幾乎眨眼的功夫，就疊好了兜子，轉(zhuǎn)頭去將水燒開。

    許是前頭燒過了幾趟水的緣故，這次居灶溫度上升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冒出了活躍的小氣泡，密密地滾著。

    容嬌包好了兜子，心中松了一口氣，有些放空地盯著鍋里。

    直到熱氣撲面，容嬌才捂著面兒后退一步，有些后知后覺地想道：她方才，好像拍了拍陸離的肩膀。

    容嬌從前拍過許多人的肩膀。

    有白術(shù)白芷的，底下是女兒家一派的柔軟，又有點(diǎn)做慣了事情的韌勁。

    還拍過小夏子的，是另一種精瘦的手感，倒是怪硌人的。

    幼時也曾有幸，被姜公公抱起過，那肩膀胖軟軟的，比鵝毛墊子還舒服。

    但是，她還從未碰過陸離這樣、成年男子的臂膀。

    回想起來，是勁瘦的，是堅(jiān)實(shí)的，又像柏木似的溫厚，能清晰感覺出肌rou的線條。

    鍋里的水猛然沸騰起來，熱氣愈發(fā)騰騰，連帶著容嬌的面兒也如火燒似的。

    兜子一個個接連下了水，在水中浮著，挨挨擠擠，一副鬧騰的模樣。

    容嬌瞧了半晌，覺著自個兒心中莫名怦怦地，奇怪得很。

    她只好合上木蓋，讓兜子們慢慢安靜下來。

    除卻居灶上一時熱鬧，整個御膳房便都是安靜的。

    容嬌垂著眼睫，呼吸間，鼻息中俱是縈繞著淡淡的竹香。

    真好聞呀。

    怪道姑姑喜歡。

    雖是想著心思，但容嬌也沒忘記鍋里頭的兜子，到了時間便將兜子撈起，盛入紅釉碗之中。

    再將棉手套戴起，容嬌端著碗小心翼翼放到沈陸離面前。

    期間看見沈陸離要來接，容嬌趕緊急急地止?。骸鞍グ?，你別動，這燙的不得了，你又不像我，有雙厚厚的棉手套來防燙?！?/br>
    沈陸離便停了手，目光落在容嬌帶著手套的玉臂上。

    棉手套是桃紅色的，上頭還繡了百花爭艷圖，姹紫嫣紅地好不奪目。

    可這吸睛的彩圖，竟生生在容嬌雪白的腕兒下黯淡起來。

    膚若凝脂，便是這般了。

    等端好了沈陸離的這一碗，容嬌轉(zhuǎn)身又為自己盛上了一碗。

    坐下對上沈陸離的目光，容嬌抿唇一笑，嬌聲解釋道：“這兜子煮得實(shí)在有些香了，我沒忍住，就也為自己下了一碗?！?/br>
    沈陸離忍俊不禁，低低笑出了聲，喑啞動聽：“這是……人之常情，我有時也會這樣的。”

    “對呀，這是人之常情。”容嬌聽見沈陸離的話，一瞬又歡實(shí)起來：“嘿，還是你理解我——若是被姑姑知道了，又要點(diǎn)著我鼻頭，說我貪吃了。”

    聞言，沈陸離下意識地看向容嬌的鼻子。

    雖是小巧挺拔，鼻頭卻rou乎乎的，格外可愛。

    若是點(diǎn)上去，定然手感不錯……

    這樣的想法閃過一瞬，便被沈陸離生硬地從腦海中拋卻。

    “這兜子皮，倒是和餛飩皮有些不一樣，里頭的餡料瞧著更加透徹一些?！鄙蜿戨x輕輕咳了一聲，轉(zhuǎn)而另起了另一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