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再次點了點頭，黑漆漆的小手指向第三幅圖。

    圖中有兩個人手拉著手跑，后面有一群人手持利刃，似是正在追捕他們。

    這幅圖畫得比前兩幅都要清晰易懂，可是穆清靈卻沉下臉，久久不言。

    她早就猜到男童的身份。

    就在剛剛紅綃為他上藥時，穆清靈便看到他燙傷的肌膚下有無數(shù)陳年舊傷。男童大拇指呈異常彎曲狀，一看就是常年握著石錘或石鑿這種采礦工具造成。

    為了躲避追捕的官兵，男童在水中泡了許久，即便如此，他指甲蓋內(nèi)的黑泥似陷進(jìn)rou中，烏黑得發(fā)亮。湊近一聞，還能嗅到指甲縫間里殘存的鐵銹味。

    鐵礦，塌房，幸存者，總兵親自追拿...種種線索表明，少年之前所在的礦洞，定是有人背著朝廷偷挖的私礦。

    大梁朝廷規(guī)定，各地山林產(chǎn)物都屬皇家所有，不許進(jìn)行私人經(jīng)營或采伐。

    像穆清靈這種商賈想要在山鳴縣采伐輕木，必須要通過木務(wù)主簿審核，在當(dāng)?shù)毓蛡蚝戏ǖ哪究?，提供給他們相應(yīng)的報酬。

    如此以來，便能提高當(dāng)?shù)匕傩盏氖杖?，這種行為是朝廷提倡的。

    至于擅自開采私礦，還是朝廷明令禁止的鐵礦，必然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所以男童所在的私礦塌方了，監(jiān)冶礦山的官兵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援救，而是...要滅口。

    能請得動當(dāng)?shù)乜偙鴧f(xié)助滅口，看來這所私礦主人的來頭定然不小。

    想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穆清靈再看著跪在地上涂蹭炭塊的男童，頓覺自己在無意間惹上了個棘手的大麻煩！

    翌日，天剛蒙蒙亮，正在擦拭柜臺的小廝瞧見穆少爺從樓梯上走下來，穆少爺身后的幾名隨從抬著行李箱，瞧他們肩上彎曲的扁擔(dān)，可見箱子里裝的東西還挺沉。

    “穆少爺這么早便要出發(fā)了？”

    小廝走上前想要搭把手，卻被穆少爺笑著攔下了。

    “新歲沒陪父親過年，聽meimei信中的意思，家中老爺子生氣了，所以忙完了手頭上的事，便著急趕回去?！?/br>
    穆清靈說完，從腰間荷包里摸出幾枚銀花生，拋到小廝手中：“這些日子在你們客來居住得還算不錯?！?/br>
    小廝接過閃亮亮的銀花生，笑得瞇起了眼，既然得了賞，嘴上自然要說些吉利的話，他指著穆家隨從正往外抬的木箱子道：

    “我看穆少爺這趟還真是滿載而歸??！”

    穆清靈臉上神色如常，笑道：“家妹貪嘴，小爺我便將山鳴縣城里好吃好玩的都包圓了。”

    小廝倒是沒有生疑，昨個紅綃姑娘在柜臺結(jié)算完銀子后就帶著幾位隨從出門，回來的時候每個人手上都拎滿了東西，最后一趟，更是買了幾張大箱子回來裝東西。

    “公子早些準(zhǔn)備出城也是明智之舉，我剛從市集上回來，聽剛剛?cè)氤堑纳特溦f，秦總兵為了找到昨日走失的孩童，正守在城門口，挨個檢查出城行人的行李和車馬，想來不到午時，城門口定會堵得水泄不通?！?/br>
    穆清靈剛剛要邁出門檻的腳步頓了頓，她凝眉思索片刻，復(fù)又舒展開來，再次從荷包中摸出賞銀，扔給柜臺后的小廝。

    小廝笑著接過賞賜，卻覺入手沉甸甸的，低頭仔細(xì)一看，不由開心地樂出了牙花子。

    居然是枚金花生，穆家小公子出手真當(dāng)闊綽啊！

    “謝公子賞賜，公子您一路順風(fēng)！”

    穆家的馬車行駛至城門口，慢慢停了下來。

    穆清靈撩開車簾子，看到城門口設(shè)有路障，一群官兵正在挨個查驗出城行人的車馬和行李，其中為首之人，正是昨日剛見過面的秦總兵。

    “總兵大人，您們昨日不是查驗過我們的箱子。”

    穆家伙計見幾位官兵抬手便要拆開他們剛剛裝好的箱子，趕忙走上前陪笑道。

    “昨天只有六個箱子，怎么一夜的功夫就變成九個？”

    “昨日我家公子去集市采買本地特產(chǎn)，回來后又裝滿了三個箱子?！?/br>
    秦正閃著寒光的雙眼掃過車上箱子，他身后的官兵立刻走上前推搡開穆家伙計，繼而將拴在貨車上的箱子拖拽下來，逐一開箱檢查。

    一連打開了八個箱子，都未檢查出什么異常。

    秦正皺了皺眉頭，示意手下官兵打開最后一個木箱，恰在此時，穆家少爺從馬車上火急火燎趕了過來，一屁股坐在木箱上。

    “總兵大人，你們還沒找到走失的男童？要不您讓手下去我的馬車上搜尋。這箱子這么小，也藏不進(jìn)去人??！不如您通融一下，僅剩的這個箱子就...不開了吧?！?/br>
    穆家少爺說完，從袖口抽出幾張銀票，作勢要往秦總兵手里塞。

    秦正挪開手，他盯著對方心虛閃躲的眸子，冷笑一聲：“真金不怕火煉。公子若是沒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開箱檢驗?！?/br>
    可是穆家少爺?shù)钠ü缮舷袷巧烁斪?，任憑官兵如何拉扯，就是不肯從箱子上下來。反復(fù)念叨自己是清白生意人，絕不干拐賣孩童的勾當(dāng)。

    很快，城門口便聚集了一群瞧熱鬧的路人。

    秦正冷眼掃視四周議論紛紛的路人，陰沉的臉上有些不耐煩，他直接拔出了腰間的長刀，朝向少年坐著的箱子上砍去。

    穆家少爺見狀，倒是惜命，急忙從箱子上跳了下來。

    秦正揮出的這刀鉚足了功力，只見木箱咔嚓一聲斷成了兩截，里面若真藏著人，怕是當(dāng)場就要血濺三尺。

    只不過破碎的木箱內(nèi)并瞧見男童的身影，倒是滾落出來幾尊石雕，隨著沖擊力滾到瞧熱鬧的眾人腳下。

    人群中頓時爆發(fā)出一陣哄笑，其中有幾名年輕婦人看到地上的石雕，更是臉上一紅，忍不住沖遠(yuǎn)方的穆家少爺啐了一口。

    第52章 ??及時趕到

    山鳴城四周的礦山上每日都會運(yùn)出開鑿所剩的山石, 這些山石提取不出礦物，就是普通的石頭，毫無價值。

    當(dāng)?shù)刂h看著越積越多的石頭，倒是想到一個好主意, 鼓勵城內(nèi)石匠將山石雕刻成各種擺件, 再販賣給外來鄉(xiāng)客。

    在這些石雕擺件中, 當(dāng)數(shù)春宮一類的擺件最為吃香。當(dāng)?shù)毓賳T為了將這些堆積如山的石頭兜售出去，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外地來的鄉(xiāng)客瞧著新鮮, 也會趁機(jī)買上一兩件帶回去，為自己的房事增添幾許樂趣。

    不過像穆家少爺這種動輒買上一箱回去的人, 絕對是少數(shù)。

    秦正看著地上不堪入目的石雕, 眼底驚訝的目光很快轉(zhuǎn)為不屑，而穆家少爺則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早就鉆上了馬車。

    三日前，他收到上峰秘令，要捉拿從塌方礦洞里逃出生天的兩個人。因為其中一人身上, 有足以傾覆朝綱的東西！

    秦正出動全城官兵，甚至不惜調(diào)動荊州駐軍, 將數(shù)座山頭翻找了遍, 終于在一處荒廢的礦洞中找到二人, 沒想到其中一人甚是狡詐, 居然以死相誘, 讓男童帶著要命的東西從另一處狹小的山洞口逃走。

    昨日，他得到線報, 有人在客來居附近瞧見男童的蹤跡。他立刻率人將周遭商鋪和住戶都篩查了一遍，可男童卻似憑空蒸發(fā)了一般, 再次消失不見。

    今日他守在城門口, 便是疑心男童會混在出城的隊伍中, 逃出城外。

    秦正對穆家貨車上突然多出來的箱子心生懷疑，又見那位穆公子百般阻攔，還以為他將男童藏在其中，沒想到箱內(nèi)卻是一堆春宮石雕。

    今日鬧出這樣大的笑話，若是被上峰得知，定會怪罪他沒有盡心辦差。

    “總兵大人，穆家馬車上只有兩位丫鬟?！?/br>
    聽到手下前來稟報，秦放心煩意亂揮揮手，不耐煩道：“放他們走！”

    等穆家馬車駛出城外，距離黑壓壓的山鳴城越來越遠(yuǎn)，穆清靈懸在嗓子眼兒的心才終于回到胸腔里。

    她看向正在矮桌上作畫的“丫鬟”，長長嘆了口氣。

    原來，她從客來居小廝口中得知秦總兵正守在城門口挨個查驗出城人的行李，于是急忙將男童從箱子里轉(zhuǎn)移出來，又買了一堆石雕塞進(jìn)箱中。

    最后，她憑借手上不太精湛的易容術(shù)，給男童描眉畫眼，又讓他換上了紅綃的衣裳，還好男童本就處在雌雄難分的年紀(jì)，被她巧心裝飾一番，再加上當(dāng)時秦正和他的手下都被那一箱子石雕吸引注意，自然沒有多加關(guān)注她車上小“丫鬟”。

    “一會到沿途客棧休息的時候，丟掉無用的東西，力求輕裝速行，早日抵達(dá)揚(yáng)州?！?/br>
    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鎮(zhèn)南王了。

    穆清靈叮囑完紅綃，順手拿起男童涂鴉的畫掃了幾眼。

    畫中有一群頭戴官帽的人跪在地上，他們身上套著沉重的枷鎖，為首之人的鷹鉤鼻極為明顯，而畫中最上方，有一位身穿戰(zhàn)甲手持大刀的天神，冷冷掃視腳下罪惡滔天的衣冠禽獸。

    舉頭三尺有神明，可惜這句話往往只是對弱者的慰藉。

    “畫得還不錯，既然你也不知自己叫什么，那我便給你取個名字，你自幼遭受非人待遇，我希望日后生活平安順?biāo)?，不如就叫‘平畫’好了。?/br>
    男童眨了眨烏黑的大眼，咧嘴一笑，他顯然很喜歡平畫這個名字。

    車軸不帶停歇疾馳了三日，當(dāng)穆家商隊終于進(jìn)入揚(yáng)州地界，穆清靈一行人總算松弛下緊繃數(shù)日的心神，也有心思觀賞起沿途風(fēng)景。

    不知不覺中，初春已至。

    殘雪暗隨冰筍滴，新春偷向柳稍歸。

    沿途的柳樹枝破開嫩芽，在徐徐春風(fēng)中輕歌曼舞，夾在柳樹間偶爾綻放的粉嫩桃花，仿若少女淺淺一笑時展露的嬌羞紅顏，當(dāng)真是花紅柳綠，生機(jī)盎然的美好景致。

    平畫如今已換回長衫，常年被困在不見天日的礦洞內(nèi)勞作，驟然瞧見如此明艷的春色，他興奮地指向樹梢上梳理羽毛的黃鶯，口中咿咿呀呀喊著什么。

    這幾日穆清靈與平畫接觸下來，已經(jīng)可以看明白他比劃的簡單手語，所以當(dāng)她提出要帶平畫回?fù)P州見一位大官為他伸張正義，卻被平畫不假思索拒絕后，不由露出了疑惑地神色。

    “那你想去哪里？”

    平畫臉上的燙傷已然痊愈，常年在礦中勞作讓他的皮膚比常人更蒼白一些，就連額間青色血管都在他蹙眉時清晰可見。

    他比劃了幾下，見穆清靈沒有看懂，于是提筆在紙上畫了一座都城，又在都城上方畫了一條龍。

    “你要去京城？”

    平畫神情無比堅定，他摸了摸胸口垂掛的紫烏木牌，用力點了點頭。

    這枚紫烏木牌，穆清靈一開始見到便覺得奇怪，因為紫烏木非常名貴，此木含一種幽香，可解百毒，指甲蓋一大點就價值千金。但若非行家，便會以為是普通烏木，她問過平畫木牌的由來，平畫比劃說是他人轉(zhuǎn)贈的。

    莫非平畫在京城有背景顯赫的親人？于是她試探著問：

    “你在京城可有親人？”

    聽到她的問話，平畫誠實地?fù)u了搖頭，轉(zhuǎn)身拿出了他前幾日的畫。原是那副“舉頭三尺有神明”。

    穆清靈啞然失笑：“別跟我說，你想自己去京城擊鼓鳴冤？”

    見平畫再次點點頭，穆清靈無奈道：

    “且不提你口不能言，怎么去寫狀書的問題。你可知秦總兵背后勢力是誰？在京城有無同黨？只怕你前腳剛邁入京城，連京兆府的鼓錘都沒摸到，就一命嗚呼了。你對得起小爺我親身涉險救來的這條命嗎？”

    聽到這些話，平畫似是不服，急忙用手比劃了幾下。

    這幾下穆清靈倒是看懂了，她狐疑看了看兩手空空的少年：“你說你有證據(jù)？”

    平畫雙瞳一縮，本就蒼白的臉上頓時毫無血色，他慌亂垂下眸子搖搖頭，隨后指指自己，一手伸直，左右擺動幾下，最后一手捂于耳部，同時頭部微微點一下。

    穆清靈無奈地嘆了口氣，因為平畫方才對她比劃的手語是：

    “我不信任你說的大官?！?/br>
    日落西山，穆家馬車終于趕在天黑前抵達(dá)落腳的客棧。

    這家客棧穆清靈曾在趕往山鳴城的路上歇過腳，因為當(dāng)時恰巧趕上天降大雨，便在此逗留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