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得到心儀之人，姜錦芝又怎會痛快，所以她當(dāng)日高調(diào)出宮，命裴行慎伴駕在側(cè)，去往楚府。

    但楚氏到底是百年的世家大族，家風(fēng)嚴(yán)正，出了此事府中依舊井井有條，不見混亂，姜錦芝便直接去了楚凝意的院子。

    彼時這位曾受無數(shù)世家公子追捧，富有盛名的京中第一才女，第一美人大抵也知道楚家氣數(shù)將盡，正在院中給下人分發(fā)賞銀，歸還身契。

    她很得人心，所有人都對她感激涕零，跪下不肯走。

    而楚凝意雖紅著眼眶，卻沒有哭，她彎下腰，挨個將人扶起來，從貼身婢女，到最下等的粗使婆婦，甚至連守門房的小廝也不例外。

    見到他們，楚凝意并無錯愕與慌亂，她遣下人們離去，又用帕子將眼中的淚擦去，很是得體地上前行禮問好，并請他們屋中上座。

    不曾看姜錦芝挽著裴行慎的胳膊，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半分她想要的憤怒，亦或者悲傷。

    直到姜錦芝說出楚氏將亡，所有人都難逃一死之言。

    到最后，楚凝意終于如她所愿，悲痛欲絕，但她求的卻是放過那些與楚氏無關(guān)的下人們。

    百年世家，骨子里有著尋常人不及的高傲與襟懷，他們不會為自己彎腰折骨，卻會為無辜之人哀求涕零。

    其實(shí)在那一刻，姜錦芝已經(jīng)明白，為何裴行慎會深深愛上這個女子。

    他們是一樣的人。

    甚至裴行慎還及不上她的傲骨。

    那一日之后，意識到彼此差距的姜錦芝更想將楚凝意趕盡殺絕。

    后來楚凝意在她派去的刺客追殺中失足墜崖，回來復(fù)命之人告訴她那崖深不見底，她難逃一死。

    所以姜錦芝以為她真的死了。

    卻沒想到，她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茍活著，還生下了一個女兒。

    而若梨雖生得更為柔婉，但骨子里與母親如出一轍，被搓磨數(shù)年，都不曾在她面前掉一滴淚，求半個字。

    “這輩子，有一件事本宮贏了她。”

    “本宮得到了裴行慎?！?/br>
    思緒從回憶中收回，姜錦芝猝然笑了起來，眉眼之間明媚而張揚(yáng)。

    或許是若梨的錯覺，也或許眼中的淚還未完全擦拭干凈，她竟好像從她眼底看到了一抹晶瑩。

    只是，若梨并沒有母親那般善良。

    她同樣彎起唇角，聲音是在姜錦芝面前從未有過的柔順平和：“不，你沒有?！?/br>
    “老國公爺做出那樣的選擇時，她便也毫不猶豫地棄了他。”

    笑聲漸止，姜錦芝看了過來，高貴皮囊下最真實(shí)的猙獰面目終于一點(diǎn)點(diǎn)顯現(xiàn)：“她死的時候你不過七歲！又知道什么！”

    站起身，若梨雙手交疊在身前，一步一步，如閑庭漫步，優(yōu)雅地朝她走去。

    明明眼眶通紅，明明臉上猶有淚痕，可她唇畔的笑意卻美得讓姜錦芝全身冰涼，頭皮發(fā)麻。

    那一刻，她好像看見了楚凝意。

    站定在與她不過一臂距離的地方，若梨微微俯身，唇角的笑意點(diǎn)點(diǎn)斂起，再開口時，聲音冰涼：“我，就是最好的證明?！?/br>
    母親干凈而忠貞，就算被楚府管家收養(yǎng)，與她從小一塊長大的父親不在乎她心里是否有其他人，她也不會做出朝三暮四之事。

    但凡對裴行慎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留戀，母親都不會答應(yīng)嫁給父親，更不可能留著那塊玉佩，在必要之時將它托付給葉神醫(yī)，給她留一條后路。

    若梨話音剛落，窗外的天空猝然劃過一道巨大的閃電，將屋子照得亮如白晝，很快一道驚雷炸響，甚至耳膜都因此顫動嗡鳴。

    大雨終于傾盆而下。

    姜錦芝的臉有一瞬間慘白如紙。

    她一生驕傲，自以為高高在上，卻從未碾碎過楚凝意的脊梁，甚至連費(fèi)盡心機(jī)搶來的男人，也是她棄之不要的。

    楚凝意從未將她放在眼中，甚至連恨，都不屑予她。

    “我比不過母親?！?/br>
    “因?yàn)槲以捱^你?！?/br>
    “但如今我可憐你，真心實(shí)意的?！?/br>
    錦衣玉食，乃至王權(quán)尊榮，都不能算作真正的高貴。

    這個道理姜錦芝或許到死都不能完全明白，但若梨在這一晚，卻真正地懂了。

    或許，她應(yīng)該最后再感謝一下姜錦芝。

    不過她做不到。

    第66章 回京城

    這一晚外頭風(fēng)雨交加, 若梨與裴嶼舟自皓月院回來后，便相擁而眠。

    只是誰都不曾睡著，幾乎都是睜眼到天明。

    從今以后, 他們真的只剩彼此。

    但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成了家, 日后有了孩子，也會漸漸熱鬧起來的。

    其實(shí)細(xì)細(xì)想來, 如果姜錦芝真的還想要若梨的命，還想活，以她的性子定不會束手待斃。

    裴行慎活著，她尚有一絲快感，而他死, 她這一生便成了一場空。

    若梨不知道這三年是什么支撐著她活下去，不過她也懶得猜。

    第二日清晨，皓月院下人的尖叫打破了國公府的靜謐。

    姜錦玉果真于昨夜飲毒酒自盡。

    她一生愛美, 端坐高貴，便是死，也要選擇體面些的方式。

    夫婦二人早早起身, 府中之事由若梨處理, 裴嶼舟則是換上朝服進(jìn)宮面圣。

    雖是罪人之身, 但長公主終究是裴嶼舟的母親，圣上的親妹，她的喪事還要過個章程，簡單cao辦。

    裴嶼舟給她選的埋骨之處，是城郊二十里外的一座無名小山。

    裴行慎配享太廟, 罪孽深重的姜錦芝不配與他合葬, 更入不得皇陵。

    三年孝期, 因著裴嶼舟武官身份，以及長公主生前罪孽，縮減為四十九天。

    八月，天氣尚熱，可京城卻像是提前入了冬，各處都是蕭條空寂之景，便是白日里，街上閑逛的百姓都少了許多。

    大多人家閉門關(guān)窗，悄悄議論著這三個多月來發(fā)生的事。

    不乏有嗔責(zé)裴嶼舟心狠的聲音，畢竟長公主是他的生母，他卻默許夫人狀告，且及時地，鐵面無私地送上她十幾年前構(gòu)陷朝廷重臣的罪證。

    將侯家徹底鏟除。

    很難不讓人懷疑，這一切都是他事先準(zhǔn)備好的，只為給夫人報仇雪恨。

    而事實(shí)也幾乎是如此。

    -

    八月中旬，長公主下葬后，一身素衣，以白玉簪綰發(fā)，手捧母親牌位的若梨隨葉景昱一同去了楚府。

    楚家沉冤昭雪，大門上陳舊斑駁的封條也被撕毀，圣上雖還不曾降下賜封旨意，但這座宅子的鑰匙他已給了裴嶼舟。

    楚府太大，當(dāng)年的屠戮亦是十分殘忍，沉淀著冤屈與怨氣的鮮血早已融進(jìn)這里的每一個角落。

    便是這條街都成了京城中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時常有傳言說，這附近鬧鬼。

    半夜會聽到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尖叫，有人喊冤……

    而這一切，在鎖落地時，統(tǒng)統(tǒng)埋進(jìn)地底。

    陳舊的大門打開的一瞬，撲面而來的，便是難言的森冷與腐朽。

    若梨突然開始全身哆嗦。

    裴嶼舟及時上前將面色慘白的她攬進(jìn)懷里。

    有那一瞬他只想捂住她的口鼻眼睛，帶她離開，但這個家她早晚要面對，一時的逃避無濟(jì)于事。

    站在葉景昱身旁的月兒紅了眼眶，努力壓抑著情緒，下意識攥住他的胳膊。

    最后，葉景昱先一步跨過門檻，走進(jìn)這座已荒廢二十余年的舊宅。

    若梨也從裴嶼舟懷中離開，與他一人捧著一尊牌位，跟在葉景昱身后進(jìn)去。

    這么多年的風(fēng)雨都沒有吹散，洗凈這里的血腥。

    原本生機(jī)勃勃，象征著百年世家繁榮興盛的草木，巨樹都枯朽殆盡，有的在風(fēng)雨中斷裂，融于泥濘，有的橫在路中央，被蟲蛀空。

    原本蒼翠的竹林，梅園，此刻只剩光禿禿的樹干，陽光刺得若梨有些睜不看眼，而她的眼眶通紅，布著血絲。

    他們都不認(rèn)得路，便在府邸里漫無目的地走。

    從本該賓客不絕，歡聲笑語，如今已是斷壁殘垣，灰塵如雪，蛛網(wǎng)遍布的廳堂，到曾住著性情迥異，卻都寧折不彎的楚氏子弟的后院。

    ……

    若梨和葉景昱都沒有哭。

    在正午時分，他們終于來到祠堂。

    推開門，里面也是灰敗頹唐，冷風(fēng)吹起灰塵和蛛網(wǎng)，卻沒有外面的陰森刺鼻味道。

    正中央供奉著的，從下而上三十幾尊牌位上，都蓋著一方白布。

    “打掃一下吧?！?/br>
    半晌，葉景昱開了口，沙啞的聲音在空蕩的祠堂內(nèi)幽幽回響，若梨的心，終于有了一絲尚且跳動的感覺，但每一下，都像是有錐子在狠狠地砸。

    疼得她幾欲昏厥。

    “好?！?/br>
    最后，她努力張開唇瓣，用盡全力，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

    甚至連指尖，都因此虛軟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