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狁以她的失去為代價，親自給她上了這一課。

    李化吉低聲道：“我知錯了，我只是醒來后有些生氣……”

    謝狁看著她垂下的頭，碧荷有雙巧手，總能把她的發(fā)髻挽得很好看，可是謝狁還是喜歡看她披散青絲，柔柔怯怯依偎在他懷里的模樣。

    婦人的發(fā)髻還是過于繁瑣了。

    謝狁收回目光，道：“生我的氣還是母親的氣。”

    李化吉道：“母親。”

    謝狁過了半晌，道：“小孩子脾氣?！?/br>
    李化吉聰慧，又一向識大體，知進(jìn)退，所以謝狁從沒想過她會用那么幼稚的手段報復(fù)?？墒乾F(xiàn)在聽她這么一說，他卻有種啞然失笑的感覺。

    他倒是忘了，現(xiàn)在的李化吉也不過十九歲，比他小了十二歲，可不就是個小孩。

    于是胸口那點(diǎn)郁氣就散了些，他道：“既然生母親的氣，報復(fù)她去，報復(fù)我做什么？連仇人都不會找?！?/br>
    李化吉當(dāng)真聽得目瞪口呆，眼睛睜得滴溜圓，看著謝狁，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兒子能說出來的話。

    “怎、怎么報復(fù)？”她話說得都不利索。

    謝狁似笑非笑：“還沒有看清楚？”

    李化吉意識到他真的沒有說笑，于是冷靜下來，忙回想了一下，這倒是想起來了，謝狁在韋氏面前維護(hù)她時，說過一句‘誰進(jìn)宮給陛下請安，誰陪我參加宴集’，還有當(dāng)時她被謝夫人叫走訓(xùn)斥時，也是謝狁進(jìn)來把她給救出去，當(dāng)時他那樣子，確實也不是很在乎謝夫人。

    她抬頭，睜著那雙便是無情也似有情的桃花眼，盯著謝狁：“若是我好好地做謝三夫人，你會替我撐腰嗎？”

    及至如此，她說的也是做謝三夫人，而不是愛你，讓整一句話聽上去都像是個交易。

    只是簡單純粹的交易。

    謝狁忽然抬手，手背愛憐似地?fù)徇^李化吉被夜風(fēng)吹得有些泛涼的臉頰，道：“但你需知一點(diǎn)，我要的是你的全心全意，而不是如宮宴上那般，名為救我，實則還是在為小皇帝算計?！?/br>
    在李化吉的心尖懸起前，謝狁便把手收了回去：“今晚我在外進(jìn)院宿下，你回去后，要好好想想?！?/br>
    他負(fù)手離開。

    過了會兒，李化吉才邁著小碎步往鶴歸院走去，穿進(jìn)內(nèi)進(jìn)的院落前，她側(cè)頭看了眼，謝靈守在屋外，屋內(nèi)點(diǎn)著燈，卻不見謝狁的身影。

    她收回視線，回到自己的屋內(nèi)，就見里屋妝鏡臺上放著一份軍報，里面有著她想要的、關(guān)于前線戰(zhàn)事的一切答案。

    李化吉拿起軍報，翻來看去地看了好幾遍。

    大晉占了上風(fēng)，這很好，但李化吉沒有感到半分的輕松，反而胸口被另一種情緒填滿，她捏著軍報在妝鏡前坐了半晌，最后目光落到了鏡中自己的容顏上。

    很少有人說過她漂亮，畢竟在五官初長開后的大半歲月里，李化吉都是頂著糊爛的黃泥水示人。

    可李化吉想，她大約是漂亮的，否則何至于阿娘要早早地教她用這個法子避禍。

    李化吉盯著鏡中的容顏看了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大抵男人都是愛嬌容顏，謝狁身為男人，別看他平日多不近女色，但想來還是不能免俗的。

    *

    次晨。

    燭芯被火舌燎開，謝狁筋骨分明的手捏著腰襕將勁腰系得緊實，又順便將衣褶理平。

    謝靈將熱水裝在臉盆里拿進(jìn)來時，道了句：“大司馬，三少夫人在外頭候著?！?/br>
    謝狁道：“叫她進(jìn)來。”

    沒什么意外的語氣。

    謝靈便出去叫李化吉了。

    李化吉還是頭回進(jìn)謝狁的屋子，上回她來送點(diǎn)心，人被客客氣氣地攔在外頭，只有點(diǎn)心才能進(jìn)謝狁的屋。

    不過她對謝狁的屋子也沒什么興趣就是了，她進(jìn)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就見謝狁站在臉盆架前，親手?jǐn)Q了巾帕擦臉。

    ——他的領(lǐng)地意識是真的強(qiáng)，也是真的不喜歡被人伺候。

    “有什么事？”

    謝狁的手指抵著柔軟的毛巾向下，逐漸露出長翹的睫毛，冷凝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這模樣生得當(dāng)真是優(yōu)越。

    李化吉道：“前兒我給陛下打了幾條絡(luò)子，忽然想起郎君來，雖郎君素日不掛玉佩，可我想著，還是可以給郎君納幾個鞋墊的?！?/br>
    謝狁道：“府里養(yǎng)著繡娘，不勞你做這些。”

    李化吉道：“鞋墊不比其他，雖是踩在腳下，也不被人看見，可是最關(guān)系人的舒適感，我的針線活不錯，也想郎君可以舒舒服服地過完一天?！?/br>
    她一頓，聲音輕了點(diǎn)，有些無措的樣子：“我細(xì)細(xì)想過郎君的話了，也認(rèn)識到自己做錯了，想要待郎君，可郎君衣食無缺，也不少人伺候，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待郎君好?！?/br>
    謝狁就看了她一眼。

    還是那幅樣子，低垂著臉，只露出一節(jié)白皙的脖，瞧上去若一朵嬌怯的蓮花，卻偏偏不愿叫人看她的眉眼，好像如此就能掩住真心。

    謝狁的手指輕輕一敲，也不打算把她逼太緊，就道：“你若有心，給我做件里衣就是了?！?/br>
    李化吉的眼睛睜大了，鞋墊多大？里衣多大？這還叫‘不勞你費(fèi)心’？

    但畢竟是她主動來投誠，李化吉不好說什么，只好道：“好。”

    謝狁頷首：“等晚上回來，讓你量尺寸?！?/br>
    李化吉忙道：“想來繡房是存了郎君的尺寸，我去問了來，白日就可以給郎君做起來了?！?/br>
    謝狁目光沉靜，道：“想不想回宮看看你弟弟？”

    李化吉立刻道：“還是等郎君回來后，我親手量了，尺寸才算精準(zhǔn)。”

    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轉(zhuǎn)折承接得十分自然順滑，那鬼滑頭的模樣倒是惹得謝狁嘴角抿出了點(diǎn)笑意。

    他道：“我把謝靈留給你，用了早膳，你便入宮去?！?/br>
    李化吉詫異，謝靈是他的左膀右臂，何故要差遣這樣要緊的人物來看守她？當(dāng)真是小題大做。

    可等她送走謝狁去福壽堂請安時，就見整個福壽堂都被藥味籠罩，謝夫人倒在床上呻/吟不止。

    吳mama出來請幾個媳婦去侍疾，只是那雙眼尤其死地盯著李化吉。

    李化吉就知道其實還是為了昨晚的事，因為謝狁沒給謝夫人面子，謝夫人生了氣，怪來怪去，最后還是怪到了李化吉頭上。

    誰叫這事端是李化吉惹出來的。

    李化吉此時倒是慶幸謝狁讓謝靈護(hù)著她進(jìn)宮了，若只她要進(jìn)宮，謝夫人必然可以用孝字壓著她，可謝靈在，那便等于謝狁在，輕易阻不得。

    吳mama聽了后，果然臉色就不好了，她轉(zhuǎn)進(jìn)里間將此事告知了謝夫人。

    謝夫人怒道：“什么叫她要進(jìn)宮給陛下請安？那個小孩算什么皇帝，她算哪門子公主？還不是我們謝家抬舉起來的兩個泥腿子？現(xiàn)在看著婆婆病倒在床，她倒是拿起公主款來了，也配？”

    吳mama小聲道：“此事大約是三郎君的意思，連謝靈都給了三少夫人了。”

    這下謝夫人倒沒法說什么了，畢竟謝狁此人，清心寡欲慣了，就算她想遷怒于李化吉，也實在沒辦法對著謝狁的為人說出娶了媳婦忘了娘這樣的話。

    所以她只能認(rèn)下李化吉入宮是幫謝狁去辦事的這事實。

    既是為兒子做事，她的心胸也就一下子寬廣起來了，也不計較床頭侍疾這樣的小事。

    她道：“那就隨她去，三郎的事要緊，你讓二郎媳婦進(jìn)來，聽聽她昨夜說的那些話，像話嗎？還是打量著三郎聽不出來？她自詡出身高，再看不起這個妯娌，也不該如此陰陽怪氣，既是下三郎的面子，也是丟謝家的臉。”

    第31章

    李化吉抽身離開時, 韋氏用極為復(fù)雜的、既羨慕又怨恨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誰都知道謝夫人是在裝病，所謂要兒媳侍疾，就是她不好過了, 也不想所有人好過。

    可偏偏, 這所有人里還不包括始作俑者的李化吉, 這怎么不叫韋氏又怨又羨？

    可是她再怨再羨又有什么辦法？又沒個謝狁把她從這藥氣沖天的福壽堂帶走，于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化吉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入明媚的春光。

    李化吉的心情倒是舒暢。

    都說投桃報李, 謝狁給出的回報及時又到位，一下子就抵消掉了她對交易的那點(diǎn)不滿。

    反正他只是要她做個賢惠的妻子。

    如果純粹把這當(dāng)作一份差事來看，那么這份差事也就和她從前做過的無數(shù)份差事沒有區(qū)別。

    李化吉自信她是可以做好的。

    馬車徐徐入了大明宮，因是大司馬的車架，于是一直被通融到了太極宮。

    春意暖融，宮室內(nèi)終于撤去了長明的燭火, 宮帷挽上, 闥門打開, 讓陽光與暖風(fēng)徐徐入了殿室。

    李化吉步入時, 李逢祥正呆呆地坐在門檻上，往日剛養(yǎng)起起的rou又消瘦了下去, 一雙神魂不定的眼在看到她時方才亮了起來, 他顧不得壽山的叫喚, 張開雙臂向李化吉奔來, 撞了個滿懷。

    “阿姐, 阿姐。”他依偎在李化吉的懷里, 輕聲抽泣著。

    李化吉抱著他, 能感受到精美的衣袍下骨骼的單薄, 她抬眼望向壽山：“這才幾日，陛下如何這般瘦了？”

    壽山抱著拂塵, 勾著腰，陪笑道：“自公主出降，陛下便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奴才怎樣苦勸陛下也只肯坐在門檻上望著宮道，所以才瘦了許多。”

    李化吉聽了，很心疼地摸了摸李逢祥：“你這是做什么？”

    李逢祥哽咽：“我想阿姐，都說三朝回門，我等了整整一日，還是沒有見到阿姐回來，我擔(dān)心極了?！?/br>
    李化吉啞然。

    莫說她不是個正經(jīng)的公主了，就是普通的民婦她也比不上。她出降時，既沒有公主府，也沒有嫁妝，就連身上的鳳冠霞帔也是謝家花銀子做的。

    所以謝家不提回門的事，她能說什么？她認(rèn)命，卻忘了李逢祥會因此多不安。

    李化吉忙道：“真巧，我還沒用過早膳，讓壽山給我們準(zhǔn)備點(diǎn)吃食，你陪我吃一些吧。”

    李逢祥眼眶蓄著淚，在她懷里點(diǎn)頭。

    在支開壽山的這段時間里，李逢祥問她在謝家過得可好，李化吉是這樣告訴他：“我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還擔(dān)了公主的頭銜，謝家輕易不會苛待我。你不必?fù)?dān)憂我，就當(dāng)阿姐找了份新差事，來養(yǎng)活你。”

    李逢祥緊緊摟著她的腰，道：“可是現(xiàn)在阿姐和謝狁做了夫妻，以后還要給他生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阿姐是不是就會把我給忘了？”

    李化吉溫柔地揩去他眼眶的淚水，道：“怎么會？這世上只有你是我的親人，就算我往后有了孩子，那孩子也是姓謝的，與我沒有關(guān)系?！?/br>
    李逢祥一怔，心中盈出若狂的欣喜來，他抬起臉，小心翼翼地問：“真的嗎？”

    李化吉點(diǎn)頭：“不騙你?！?/br>
    李逢祥心滿意足道：“阿姐，你要記得今日你的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