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商量事體。靜如小姐想道：再過兩日這兄弟就要新婚，一雙兩好其樂融融，既聯(lián)結發(fā)之歡，寧戀燃須之愛，未必重來問津，豈能強與分羹，自己是已辟桃源，難尋劉阮佳期，幽恨方長，若不趁此一遣曠懷，不知何日方嘗異味，這機會萬不可失。就悄悄的走進新房，看他兄弟已光著脊梁躺在新床上睡下午覺，這靜如小姐就坐到新床上去，把兄弟推醒，同他談了半天，究竟他們談些甚么？做書的沒有去竊聽，想來也不過填闋，賀新郎好jiejie的南詞北曲而已。靜如小姐打他兄弟房里出來不多一會，賈端甫已從全似莊家回來，兩人私下十分慶幸。賈端甫進了房脫了袍子覺得甚熱，這年秋燥異常，雖是七月半后比伏天還要熱些。恰好有新買的西瓜，就開了兩個叫了兒子女兒并小雙子一起同吃。靜如小姐說不吃，這女兒家吃不吃冷東西是不好勉強她的。那位少爺拿起來就吃，一來是父命難違，說不出那不能吃的道理，二來覺得這樣熱天吃點涼來也不要緊，只急得那靜如小姐暗中跺足，同他做了幾回眼色，可恨這蠢物也看不出來，一口氣把半個瓜吃完，又喝了一碗瓜露。這瓜露吃下去，就覺得有些停在胸口，腹中隱隱作痛。這位少爺也有點害怕，自己去找了快生姜泡了開水喝了下去，哪里有濟。到了晚上，腹痛非凡，晚飯就沒有能吃。賈端甫道：“今天天熱怕是受了暑，發(fā)了痧氣，弄了些臥龍丹、行軍散之類與他聞?！贝蛄藥讉€嚏，還是不好。又給他周身刮了一刮痧也有些紅瘢紫塊，以為痧氣總刮盡了。哪知到了夜里，疼的更甚。次日早上，請了個醫(yī)生來看，說是中暑，開了一個香薷飯還加上兩味藥。這藥下去，那肚子疼的更加厲害，直聲喊叫，滿床打滾。這天全府正過妝奩，新房里卻正在鬧病，連鋪設都不能，只好東倒西歪的堆著，那湖北老媽子說道：“少爺這個病的樣子倒像是夾色傷寒?！辟Z端甫想：兒子還沒有完姻，向來又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出大門一步，怎么會得夾色傷寒？這些老媽子懂得甚么，也就不去理他。又請那個醫(yī)生來看，那個醫(yī)生道：“不要緊的，讓他喊喊滾滾，那暑氣才帶出，這正是那藥力與外邪在里頭斗呢，再帶一帶汗就會好的?！庇衷谠缴霞恿艘晃堵辄S，一味六一散。這一帖藥下去，更加不是。到了晚上卻倒好了些，怎么見得呢？那位病人也不喊了，也不滾了，不過微微的在那里喘氣，豈不是被醫(yī)生醫(yī)好了些么？

    做書的覺得，天下惟醫(yī)學最難講究，就是外洋的醫(yī)生也不能人人皆精，這個學問真要心細意誠，既不可背了古方，又不可泥于古方，不能不問那病情以意逆志，也不能惑于眾論遂設成心，到了這家看病總得一心一意的在這病人身上，還不知道如何，否則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豈是可以兒戲的事。大江南北有兩位名醫(yī)就是名重一時，請他一回非十余金不可，還不知什么時候才到，若遠道相迎則每日非百數(shù)十金不可。這兩位醫(yī)生一位呢，是到了人家開口就是“今天某大人家請我我還沒有去呢；昨天某鄉(xiāng)紳的如夫人已經(jīng)上了靈床，被我一劑藥扳回來；某太學的老太太要不是請了我去，怕的要不行了，現(xiàn)在無礙了；我才接到個電報某大僚又來請我，你看這里這么些人等著我，叫我怎么丟得開手呢。”說完這些大話，就講某省督撫放了某人，那是同我最要好的，某省藩臬開了缺可惜可惜，某人可以得某差，某人可以署某缺，某人進來甚紅，某人卻也黑了。這些話診著脈，開著方子，嘴里都是不斷的。一位呢，小戶人家是請他不到的，官慕紳商人家，必得要預備著好酒好菜請他，有花的地方，還要找兩枝花陪他?？雌鸩砟阏f是肝旺罷，他說不錯是肝旺，你說是氣虛罷，他說不差是氣虛，開起方子來，你說怕的要用附桂，他說附桂是必要用的，你說能不能用生軍，他說生軍狠可用得，總是順著風。這兩位醫(yī)生醫(yī)好的人卻也不少，做書的可不敢請教，做書的本來也想學醫(yī)，因看這事關系太大，自揣才力不及，知難而退，勸天下的粗心人、寡識人、浮躁人、性情固執(zhí)的人、太圓通的人、專講肆應的人，不學醫(yī)不行醫(yī)，也未始非積德之道。

    再說這賈少爺?shù)牟?，只有這位靜如小姐明白，幾回要想說，總有些說不出口，可是又急又悔。這天晚上看了這個情形，實在忍不住，只好說道：“這個醫(yī)生的藥吃下去看來總不對，爹爹得另外請一位來看看，不可執(zhí)定了受暑呢?！辟Z端甫又叫人到全似莊那邊去打聽打聽，說有位老師醫(yī)理還好，就趕緊請了過來診了脈，問了問病情，看了看吃過的方子，抬頭說道：“這個病是陰寒，要是一得了就治那并不難好的，現(xiàn)在耽擱久了，又吃了這么些不對癥的藥，恐怕救不轉，這位先生可真誤事不淺，姑且開了方子碰碰看罷?！?/br>
    那時已三更多天，賈端甫趕緊叫人去敲打了藥鋪子的門，揀了藥來煎好了，那位少爺已經(jīng)牙關緊閉，好容易撬開灌了下去，又不是仙丹，怎么會靈呢？到了黎明，這位少爺竟已無聲無息，替他揀的跨鳳佳期竟做了他的騎鯨吉日，可憐這條小命竟送在這半個西瓜上頭，比那范星圃吃那強盜砍了一刀因而喪命，似乎還要冤枉些呢。這賈端甫年將半百只此一子，叫他怎不傷心，頓足槌胸，呼天搶地，幾致痛不欲生。就是那位靜如小姐連枝情重，剖蒂神傷，也是哀哀痛哭如失所夫。那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