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士卒伍手持長戟，肩扛戰(zhàn)旗。各色旗幟在風(fēng)中撕扯，上繪不同圖案，栩栩如生，獵獵作響。

    四大諸侯的戰(zhàn)車行在隊伍最前。

    和人王登基時不同，四人不分先后，并排而行。

    車輪壓過雪地，發(fā)出吱嘎聲響。

    車后緊隨腳步整齊的甲士，不同顏色的甲胄匯成洪流，如四條巨龍跨過蒼茫大地。

    郅玄和趙顥戰(zhàn)車相鄰，兩人皆服袞冕，腰佩寶劍，卻非王賜劍，而是專為會盟祭祀打造的鐵劍。

    相同的寶劍，在場諸侯皆有一柄，由西原侯相贈，象征意義非凡。

    隊伍頂風(fēng)冒雪一路前行，穿過一條冰封的小河，抵達會盟地點。

    同初時相比，會盟臺增高近三分之一，臺頂沒有設(shè)鼎，代之以方形土堆，用來擺放犧牲敬獻天神。

    環(huán)繞祭祀臺座落著大大小小近百個柴堆，形狀類似，排列有序。認真數(shù)一數(shù)，和參與會盟的諸侯數(shù)量相當(dāng)。

    柴堆旁是小山般的犧牲，由各國國君親手獵取，在祭祀最后投入火焰，獻給天神，象征盟約成立。

    會盟臺四面鑿有臺階，自下而上長度不等，寬度相同。臺階上刻有巫文，在雪中冰凍，一筆一劃浮凸而起，愈發(fā)清晰。

    會盟開始時，四大諸侯由四面登臺，齊聚會盟臺頂，面四方朝拜，率領(lǐng)諸侯立下誓言。

    各國的巫齊聚一堂，皆盛裝打扮。

    無視雪虐風(fēng)饕，巫們圍繞會盟臺舞蹈，高舉禮器敬告上天，聲音穿透風(fēng)雪直達九霄。

    巫醫(yī)也在其中。

    和平時不同，今日的巫醫(yī)身著黑袍，腰間纏繞彩絳，絳下懸掛彩羽，色彩斑斕奪人眼球。頸上掛有數(shù)條長鏈，有打磨過的獸骨，也有鋒利的獸牙和禽爪，串聯(lián)在一起，隨著動作互相碰撞，發(fā)出清脆聲響。

    灰白的發(fā)披散在背后，一枚巨大的獸首罩在頭頂，觀形狀大小應(yīng)是一頭雄虎的顱骨。

    風(fēng)雪愈冷，巫們齊齊拔高聲音，不同語調(diào)的巫文交織在一起，意外不顯雜亂，反帶有獨特的古韻，令人不自覺沉浸其中，情緒為之牽引，良久無法回轉(zhuǎn)。

    “祭！”

    祝禱接近尾聲，巫們齊聲高喝，聲音如弦樂震顫。各式禮器高舉向天，以青銅器居多，個別是骨器，傳承數(shù)百年，溫潤光滑堪比白玉。

    禮樂聲起，多國樂人合奏，旋律統(tǒng)一，氣勢恢宏，即為洪鐘大呂。

    諸侯步下戰(zhàn)車，聯(lián)袂走向會盟臺，在雪中佇立。

    四大諸侯繼續(xù)前行，越過眾人立在會盟臺四方，伴著宏大的樂聲登上臺階。

    風(fēng)雪肆虐，會盟臺覆蓋冰霜，臺階被凍住，邊緣垂掛冰棱，不小心就會打滑。四人十分謹慎，上行的速度保持一致，每一步都踏得極穩(wěn)，不使儀式出現(xiàn)差池。

    郅玄在心中默數(shù)，登上最后一階，果不其然，尾數(shù)取九。

    四人同時登上高處，隔著雪幕看不清對面，同樣遮擋住自身情緒，不為他人所知。

    禮樂聲戛然而止，蒼涼的號角聲和隆隆鼓聲取而代之。

    四人繼續(xù)向前邁步，停在會盟臺中心，先以獸首祭祀天神，其后面向四方朝拜。與此同時，巫發(fā)出高喝，臺下諸侯齊齊拱手，同臺上人一同行禮。

    鼓角聲持續(xù)不斷，禮樂聲再度響起。

    肆虐的冷風(fēng)忽然減小，雪花未落，彤云密布的天空忽現(xiàn)一抹亮色。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會盟臺正上方突現(xiàn)異景，密集的烏云綻開一線，湛藍透出，有陽光自頭頂灑落，恰好籠罩會盟臺。

    光芒綻放，色澤絢麗耀眼奪目。

    少頃光芒偏移，覆蓋郅玄全身。

    禮樂聲乍停，鼓角聲不聞，唯有卷過祥地的風(fēng)呼嘯不止，見證這神奇一幕。

    會盟臺下，眾人仰望沐浴在光中的西原侯，情緒翻涌，震撼、迷惑和沉迷交織，不知不覺竟看得癡了。

    會盟臺上，趙顥三人不約而同看向郅玄，目光中充滿驚訝，表情出奇一致。西原侯果然得天神眷顧，雪日放晴就是鐵證！

    證據(jù)擺在眼前，北安侯和東梁侯深信不疑，連趙顥都不能例外。

    誤會進一步加深，再不可能解釋清楚。

    面對三人的目光，郅玄沉默無語，仰頭看一眼天空，無奈嘆息。

    不過是云層破開一條口子，大概同晴天雨類似。他卻無法對旁人解釋，費盡口舌也解釋不清，反倒會越描越黑，造成更深的誤會。正如雷擊，后世人人皆知的自然現(xiàn)象，線下仍歸于神鬼之說。觀念根深蒂固，說破嘴皮子都沒用。

    既然說不清，何必白費力氣。任由對方腦內(nèi)風(fēng)暴，自己該做什么做什么。被誤會而已，不痛不癢，更不會少塊rou。

    參與會盟的史官最先回神，不需要言語也不需要溝通，遵照事實，依照親眼所見，各自開始奮筆疾書。

    史官筆法不同，記錄的文字長短不一，中心思想如出一轍，可以歸納總結(jié)成一句話：有西原侯處必有奇跡。

    彩光曇花一現(xiàn)，云層重新聚集，會盟臺又被風(fēng)雪籠罩。

    光芒雖然散去，震撼依舊籠罩在眾人心頭，遲遲不見消散。

    在接下來的儀式過程中，部分人沉浸在剎那美景之中，動作比身旁人慢了半拍。幸虧禮官提醒，才沒有當(dāng)場出錯。

    會盟儀式冗繁，郅玄參照大國結(jié)盟，對章程減之又減，仍耗足大半日，日落時分方才接近尾聲。

    四人走下會盟臺，環(huán)繞四周的柴堆同時點燃。

    為防止火焰熄滅，柴堆上潑灑油脂。天寒地凍，柴堆遇火星即燃?；瘕堒f起盤繞，在風(fēng)中熊熊燃燒。一團團橘紅光亮點綴荒原，如繁星墜落塵世間。

    “祭！”

    在巫的主持下，大批犧牲投入火中，壓得火光微弱，其后又迅速躍起，比方才更烈。

    諸侯守在火堆旁，直至犧牲焚燒成灰，火焰全部熄滅，方才登車回營。

    盟書已送至各人手中，一字一句牢記在心。

    今日之后，中原的戰(zhàn)車將踏遍四方，如猛虎出籠威震天下。凡刀鋒所指盡收入囊中。

    回營之后，郅玄快步走進大帳，除去斗篷，活動有些僵的手指。

    帳內(nèi)設(shè)有四個火盆，還有手握的暖爐。不多時，郅玄就緩和許多，額角沁出一層薄汗。

    “君上，有信送到。”

    會盟儀式期間，接連有騎士入營，帶來原桃的書信和西都城的消息。

    郅玄坐到案后，先拿起原桃的信，除去蠟封，展開后細讀。

    信中詳述中都城變化，著重寫明人王淮同王室的角力，以及太后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

    對此，郅玄絲毫不感到意外。他遞出橄欖枝，能不能抓住全看對方。

    從中都城的變化來看，人王淮沒讓他失望。

    如此一來，雙方應(yīng)能合作愉快，短期之內(nèi)不會出現(xiàn)矛盾。長期如何，郅玄無法保證。畢竟人心易變，世事哪有萬全。不過以他的實力，即使真有那一天，也能夠從容應(yīng)對。

    放下原桃的信，郅玄展開西都城送來的消息。

    竹簡上的蠟封代表范氏，內(nèi)容由范緒親筆所書。另有一封是洛弓送來，寫在絹上，內(nèi)容更短，傳遞的消息大同小異，并無多大出入。

    “羊皓病重，召羊琦歸家?！?/br>
    “公子鳴受寒，幸羊夫人有良藥，已無大礙?！?/br>
    “兩位庶公子得子。原氏宗族聚會，別支送子入西都城，現(xiàn)居宗人府邸。”

    幾段話看似毫無瓜葛，聯(lián)系在一起，細思背后含義，實則觸目驚心。

    “羊皓病重，公子鳴受寒，庶兄弟得子，原氏別支送子入都城。”

    郅玄陷入沉思，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在案上，發(fā)出規(guī)律聲響。

    以羊皓的老謀深算，這場病未必是遭他人算計。畢竟年事已長，身體不比早年，生病不足為奇。不是每個人都有粟虎的體魄，年過半百依舊龍精虎猛，去年還得了個小兒子。

    公子鳴受寒，事情有些蹊蹺。若真是有心人所為，能瞞過羊夫人的眼睛，動手之人定不簡單。

    聯(lián)系原氏宗人和旁支的舉動，郅玄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至于兩個庶兄弟，給他們多生幾個膽子也不敢參與其中。只能說運氣不好，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看來是他離開的時間太久，有些人心生妄念，開始在西都城攪動風(fēng)雨。

    郅玄輕笑一聲，笑意卻不達眼底。

    “該歸國了?！?/br>
    他會有繼承人，選誰，如何選，是他自己決定，任何人無從置喙。

    他未必會選公子鳴，但這種急于排除異己，不惜對一個孩子下手的做法令他不恥。一旦抓出真兇，不論是誰也不管是什么身份，必當(dāng)嚴(yán)懲，絕不姑息。

    他會讓這些人知道，有些事不能想更不能做。膽敢越過界限，注定會下場凄涼，甚至丟掉性命。

    西原侯蠻橫跋扈，殘暴狂悖，絕不只是說說而已。

    第二百五十七章

    西都城

    天剛蒙蒙亮，城門前已排起長龍。

    等待入城的人們翹首以待，一邊跺腳驅(qū)散寒意一邊不住探頭，希望城門能快些打開。

    城頭卒伍剛剛換班，一隊快步走下城墻去領(lǐng)今日的飯食，另一隊走到女墻邊，俯瞰城下，城門前隊伍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盡頭。

    遠處有數(shù)支商隊趕來，牛馬拖拽大車，在雪地中疾行。部分大車裝滿，車轍相當(dāng)深，部分則是空載，為的是入城購貨，再運往別國售賣。

    現(xiàn)如今，西都城不只是西原國政治軍事中心，儼然成為北地最繁華的商貿(mào)城市。

    城內(nèi)商坊不斷擴大，囊括近五分之一的外城和十分之一內(nèi)城。每日里人來人往，車流穿梭不息。市貨的商鋪多達三百家，還有數(shù)十家新鋪等待開張，門前已掛上具有不同特色的幌子，在風(fēng)中招展，格外醒目。

    商鋪分為兩種，一種專門市大宗貨物，專營大商隊之間的買賣，每次交易的貨物和錢絹以車計。往來商隊成員不少于兩百人，加上護衛(wèi)能多達五百甚至千人。

    另一種規(guī)模較小，商品種類繁多，零散出售，同樣利潤豐厚。例如一家小小的食鋪，主食和菜肴多達十余種，還有從內(nèi)城流出的各種花樣，其中豆腐、豆?jié){和豆皮最受歡迎。

    由于城內(nèi)不宵禁，商坊日夜不閉，使得氏族坊、國人坊和庶人坊也少閉坊門。即使是冬日寒夜，城內(nèi)路上也多見行人，商坊內(nèi)更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然而熱鬧僅限于城內(nèi)。

    城門每日按時關(guān)閉，臨到天明才開啟。如果未能在閉門前入城，就只能守在城外吹冷風(fēng)，聽著城內(nèi)熱鬧的人聲，一邊挨凍一邊抓心撓肺。

    論理，如郅地新城，已經(jīng)是北地最大的貿(mào)易貨物集散地，各國商隊想要市貨，大可以前往郅地，無需前來西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