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硯望著出聲的方向，看了半晌。

    孟久知順著主子的視線望去。

    透過叢林間隙，隱約瞧見遠(yuǎn)處有一深坑。

    那哭聲便是從坑里傳來的。

    孟久知執(zhí)劍靠近，走到那坑前。饒是他跟在安北侯身邊十年，見慣了炎涼世態(tài)與骯臟勾當(dāng)，此刻也心下微顫。

    一丈多高的深坑里，有個(gè)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在奮力地往上爬。

    夜間的小雨淅淅瀝瀝，黃土坑里有許多泥水。

    小男孩的手用力扣住坑壁的黃泥，十指淋漓的血跡與骯臟泥汁混雜在一起。

    約莫六歲的孩童，臉上遍布淚水，哭得那樣慘，卻還是聲音嘶啞地叫著“阿娘”，不認(rèn)命般地往上爬。

    他大約是身體弱，沒什么力氣，沒爬兩下，便又重重跌落回坑底，小臉更白，捂著心口，神情痛苦，緩了好半晌，又將鮮血淋漓的手指沒入黃土，做無用的掙扎。

    孟久知不忍再看，轉(zhuǎn)身回去復(fù)命。

    他將所見如實(shí)稟報(bào)，耳邊仍時(shí)不時(shí)傳來男孩的哭泣聲與倔強(qiáng)的呼喚聲。

    “侯爺，咱們辰時(shí)還要進(jìn)宮面圣，耽誤不得?！?/br>
    虞硯沉默了一會，垂下眼眸，眸色漸深。

    半晌，才低啞著嗓音緩聲道：

    “帶他回去吧?！?/br>
    ……

    明嬈起身時(shí)，時(shí)間已經(jīng)不早了。

    她回到國公府中，像個(gè)透明人，沒人來催她早起，也沒人找她麻煩。

    慢悠悠地用過了膳食，獨(dú)自一人往明卓錫的院子走。

    夜間下了場小雨，青磚濕滑，明嬈懷里抱著東西，走得很小心。

    下人通傳二姑娘到時(shí)，明卓錫正在房中整理他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那些寶貝。

    見人來，明卓錫趕忙迎了上去。

    “母親新給我做的，還沒穿過?！彼闷鹑釉谝慌缘呐圩?，披在明嬈肩上，“吃過了？”

    明嬈低頭系好帶子，“嗯。”

    “知你愛睡懶覺，便沒去打擾你，其余人那邊的瑣事也幫你回了，知道你懶得搭理?！泵髯垮a隨口說道。

    “謝謝你，二哥?！?/br>
    明卓錫輕聲笑了，“假客氣?！?/br>
    明嬈與他不見外，自己找了個(gè)地方坐下，她看著滿屋狼藉，一地東西七零八落，無奈道：“你又帶這么多東西回來?！?/br>
    明卓錫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把寶劍。劍很好看，可惜是斷的，只剩了一半。

    他兩眼放光，“這是安北侯用過的，我親眼見他用這把劍斬過敵軍首領(lǐng)，好不容易才弄來的。”

    “還有這個(gè)，看到這個(gè)盾沒有，若是沒有它，侯爺那一仗就要受傷了?！?/br>
    “還有這個(gè)箭，你看箭頭被削掉了，”明卓錫面上露出了可疑的羞赧，“那一仗我跟著侯爺去突襲敵營，一支箭從暗中射來，是侯爺一劍斬?cái)?，才救了我一命?！?/br>
    明嬈聽著這些熟悉的話，心里涌起一陣一陣暖流。

    明卓錫上一世便是安北侯的忠實(shí)擁護(hù)者，他全心全意崇拜著那個(gè)驍勇善戰(zhàn)的男人。

    在涼州，安北侯是人人敬重的大英雄，家喻戶曉，提起他無不稱贊。

    安北侯三個(gè)字就像是安定的象征，有他守護(hù)山河，百姓無憂。

    這些年安北侯帶軍駐守西北，明卓錫就在他的軍營里任職，每每打了勝仗后休戰(zhàn)時(shí)，或是逢年過節(jié)時(shí)，明卓錫就會就近到明嬈和秦氏的家里小住。

    他是話癆，嘴閑不住，最喜歡給還是小女孩的明嬈講安北侯的事跡。

    明嬈從很小的時(shí)候，就知道虞硯，并且受明卓錫的影響，雖未見過安北侯本人，但在心中對他也有些崇拜在。

    所以后來她嫁給虞硯，除了對明家有怨以外，并不是那么難以接受。

    若替嫁過去的對象是別人，她肯定是不情愿的。

    明卓錫說完了自己的事，又關(guān)心起明嬈：“我聽母親說你病著還非要進(jìn)宮？湊這種熱鬧作甚？”

    明嬈的目光盯著那把斷劍，“去長長見識，也不算白來一趟京城。”

    明卓錫聽出了點(diǎn)不對勁，“你還打算回涼州？”

    明嬈心知自己就算想回也定是回不去的。她打算在宮宴上想辦法見一見那個(gè)人，然后……

    若是同前世一樣，明家的女兒還是要被皇帝指婚給他，到時(shí)候她仍要嫁過去。

    可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她只能道：“我娘親在那里，為何不能回去？”

    “你不是和那姓王的有婚約？”明卓錫走到她身邊坐下，灌了一口涼茶，冷笑，“他眼下飛黃騰達(dá)了，便要負(fù)了你?！?/br>
    他瞪了一眼明嬈，恨鐵不成鋼，“你現(xiàn)下竟還存了要跑回去的心思？！”

    “你怎知此事？”明嬈納悶。

    他才回來，退婚之事應(yīng)當(dāng)還沒傳到他耳中才是。

    “呵，我昨兒回來，親眼見他與……”明卓錫驟然沒了聲音。

    他昨日見著明妘與王駿陽在眀府后門私會，沒忍住沖上去揍了那畜生一拳。后來又拎著明妘去找陳氏對峙，這才知王家打的什么主意。

    他以為明嬈不知道王駿陽移情別戀明妘的事，便沒再說下去，怕她知道了傷心，更怕自己忍不住再去揍一頓那個(gè)人渣。

    明嬈見他發(fā)怒，也沒避諱，“這話該對你一母同胞的親meimei說，勸她擦亮眼睛?！?/br>
    明卓錫愣住，“你知道？！”

    明嬈沒回，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又被那把斷劍吸引了去。

    “你也是我親meimei?！泵髯垮a不滿地小聲嘟囔，郁悶地盯著明嬈看了半晌，見她毫無難過神色，才悶悶地，不再提了。

    明嬈看著明卓錫寶貝似的把那些東西收了起來，戀戀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那些東西，她也想要。

    “對了，這是我娘親給你做的衣裳。”明嬈把懷中的包裹遞了過去。

    明卓錫眼睛一下就亮了。

    秦氏當(dāng)初是京城有名的繡娘，她的手藝，就連宮里司衣局的女官都稱贊。

    “這怎么好意思呢?！泵髯垮a嘴上說著，手卻果斷地伸了過去，“替我謝謝秦姨娘?！?/br>
    “謝就不必了，”明嬈無辜地眨了下眼睛，“跟我換點(diǎn)東西吧，二哥？”

    “……”

    明嬈滿載而歸。

    明卓錫把她送回了院子，望著她手中的那把精美的斷劍，rou痛得表情扭曲。

    “你說你一個(gè)姑娘家家，要一把破劍做什么！”

    明嬈低下頭，靦腆笑笑。

    臨分別，明嬈狀似無意問他：“二哥回來了，那大軍……也回京了吧？怎么沒聽到動靜?！?/br>
    明卓錫道：“歸途沿路侯爺發(fā)現(xiàn)了一窩匪患，他帶著一隊(duì)人馬剿匪去了，除了他，其余大部昨日都已抵京。昨天外頭還是挺熱鬧的，大抵是你病著，就沒注意?！?/br>
    “不過侯爺今日也該回來了，他雖在戰(zhàn)事上行事作風(fēng)霸道張揚(yáng)了些，但平素私下里還是挺低調(diào)的，說不準(zhǔn)啊早就悄悄回來了?！?/br>
    明卓錫還算了解安北侯，辰時(shí)安北侯悄無聲息地準(zhǔn)時(shí)進(jìn)了宮，皇帝在思政殿接見了他。正事談完，虞硯拒了皇帝的宴請，不到午時(shí)便回了侯府。

    孟久知見主子回來，緊隨其后踏進(jìn)了柏明館。

    這里是安北侯平日處理公務(wù)的地方，比一般的書齋大許多，內(nèi)中外三間連在一處，還附帶一間暗室，私密性很強(qiáng)。

    安北侯剛回京，有許多需要他接手的事，其余的都是些不重要的，孟久知可以做決斷。唯有兩件事，孟久知拿不準(zhǔn)主意，趁著主子還未歇息，他趕忙來問。

    “三日后，太后娘娘壽辰，宮里來人問主子是否會到場。”

    虞硯拒絕了。

    “主子，太后娘娘方才派人來傳旨說，說……”

    “什么?！?/br>
    里間的男人換上一身墨色的錦袍，手執(zhí)一條腰帶，正不緊不慢地穿戴。

    他嗓音微寒，語調(diào)卻是一如既往的慵懶。

    “說……你若是不去，娘娘便替你做主了。”

    做主？

    虞硯沉默了一會，突然低低地輕笑。

    太后隆恩，已經(jīng)為他做了三回主了。只是不知這回她又看上了哪家姑娘。

    虞硯由里間走出，從書案上拿了一冊書，走到外間的軟榻前，脫了靴子，沒骨頭一般歪在床頭，神色懶怠。

    骨節(jié)分明的指節(jié)捏起書頁，輕聲感慨著：

    “京城又有人家要辦白事了?！?/br>
    他愉悅的聲音傳到孟久知的耳中，孟久知只能苦笑。

    “還有事？”

    “主子，從城郊帶回來的小子，你看……”

    虞硯不在意地?cái)[手，把人趕了出去。

    ……

    六月初一，太后壽宴。

    陳氏一大早便催促著府上的丫鬟婆子，命他們手腳利索地將給太后的壽禮抬上轎子。

    她年輕在娘家便跟著執(zhí)掌中饋的母親學(xué)了不少手段，家里不少店鋪的賬面都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條，雖是官家女出身，經(jīng)商的手段但卻絲毫不比男子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