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 第2節(jié)
今天的病人是真的多,戚遠承在對面房間里開藥,客廳里坐了一排病人,挨個在打點滴。 跟了戚遠承這么多年,蔣林英多多少少也算是半個醫(yī)生,彎腰,動作熟練,拔掉針管,輕聲讓對方摁好針眼,回頭說:“你姥爺讓你別亂跑,在家看一看書?!?/br> 西城附中的手續(xù)不好辦,即使戚遠承打過招呼,轉(zhuǎn)學總是需要時間的,水星每天往外跑也不好,戚遠承怕她浪費了時間先買了高一上學期的教科書,碰到水星不會的地方,戚遠承說要給她講。 “書在隔壁地上放著呢?!笔Y林英指了指隔壁的房間,“用牛皮紙捆了一摞,你找抽屜里的剪刀剪開?!?/br> 水星悄悄瞥了眼正對面的戚遠承,不敢反駁,嗯了聲。 自打搬到戚遠承和蔣林英這里,水星偶爾會來一層,樓上和樓下的格局是一樣的,蔣林英所指的房間正對應水星在樓上的臥室。 門是白色的,水星推開門,低下頭,要去找蔣林英說的書,余光忽然瞥見一抹青綠色,跟昨天看到的顏色是重合的。 水星愣了下,本能地轉(zhuǎn)過頭,看到了小床上坐著的人。他半閉著眼,垂著頭,一只手搭在一邊床沿,另一只手扔擱在膝蓋上,他的手背上貼著白色的膠布,一旁是支著點滴的支架。 似乎是察覺什么,抬起眸,朝門后邊看過來。 點滴是向下墜的,水星的心是向上提的。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去找蔣林英說的書在哪兒,轉(zhuǎn)身,空著手先從房間里出來,站在門口,想回去,又看了眼她現(xiàn)在的打扮,一套淺粉色的兔子睡衣,上身多套了一件灰色運動服,頭發(fā)低低地綁在腦后。 怎么回事兒。每次見他都是這樣。 水星強忍住起伏的心,走到隔壁的房間:“姥姥,旁邊的房間里怎么還有人?” 有病人看到水星問起蔣林英是誰,以至于蔣林英一時間沒聽清,先回答了對方的話,又反問她:“旁邊什么?” 水星咬了咬嘴唇,暗暗后悔她問出口的問題,病房里有病人是再正常不過的,幸好蔣林英沒聽到。她又裝作不經(jīng)意瞥了眼門邊,似乎是透過這扇門就能看到旁邊的那扇門里的人:“我是說,旁邊房間的剪刀去哪兒了,我沒找到。” “就在抽屜里?!笔Y林英說著要進房間給她拿,“等等我去給你拿?!?/br> “不用了?!彼菗u頭,“我上去找吧,我房間里就有,拿了再下來?!?/br> 水星從一樓跑到二樓,開門的時候,她的手都是抖的,有些不穩(wěn)當,關上房間,慌亂地脫掉睡衣,換上干凈的衣服,重新扎了個馬尾,蹲下,又在玄關找了一雙鞋,專門挑了白色的,顯得干凈。 臨出門前,水星又翻回臥室,想起了上樓的目的。 她的臥室里沒有剪刀,水星找了削鉛筆的小刀,想了想,還是找到了灰色運動服,揉了把臉,又抓下兩縷散發(fā),散在額前,不想顯得自己收拾過,怪怪的。 “星星?!笔Y林英見她回來,喊她的名字。 水星不由緊張了些,她揪了下外套的邊角,壓下套在里邊的鵝黃色衛(wèi)衣,想掩飾好內(nèi)心的動機:“怎么了?” “怎么這么久?” 水星感覺到心臟要炸開了。 好在病人太多,蔣林英來不及細問:“一會兒進去小點兒聲,東西太多,重了,你就拿少的,知道了沒?” 水星自動忽略了前邊的問題,嗯了一聲:“知道了?!?/br> 她怕呆在蔣林英旁邊太久,蔣林英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勁,立刻轉(zhuǎn)身,要往隔壁的房間去,站在門口,水星頓了頓,深呼吸,強壓著心里的喜悅,在想一會兒進去說什么話,又重新開門,她比第一次用的力氣小了很多。 “我姥姥讓……” 預備的話沒有說出口,水星愣住,發(fā)現(xiàn)男生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是睡著的。怪不得蔣林英讓她進來的時候小聲點兒,原來是為這個。 水星收住聲音,怕自己吵醒他,也怕表現(xiàn)出自己的不自然,垂眸,重新找起蔣林英說的書,發(fā)現(xiàn)書都堆在門后,她翻過身關住門,從口袋里掏出小刀,慢吞吞地去割開捆著的塑料條帶。 原本緊張的心緒,像是塑料袋上的纖維破裂,順著刀口沒有規(guī)則的碎裂開來。 昨天的雨是真的太大了,一直下得不停,水星記起他沒辦法,還是從雨棚下跑了出去,雨點噼里啪啦地全砸在他的身后,他抬起手,堵也堵不住,腳邊踏出的印跡激起一層一層的水花,然后又消失進雨霧里。 那時的她躲在霧氣的玻璃,去看玻璃窗后隱隱綽綽的背影。 此時的她蹲在冰涼的石地板,用余光去看床上清晰的身型。 男生添了件外套,穿了黑色長褲,雙腿斜搭在床邊上,顯得更長許多,鞋子也是白色的,畫了一個大大的對勾,原先搭在床沿邊的手放在了小腹上,指節(jié)微彎,腕骨清瘦,真好看。 說不清原因,水星有些挪不開眼。 直到房間的門忽然推開,遮擋住水星的視線。 戚遠承進來,看見蹲著的水星,又轉(zhuǎn)頭,去看床上躺著的男生:“快了。今天病人多,忙不過來,你先在這兒幫忙盯著?!?/br> 水星愣了下,抬起頭,去看支架上的點滴,還有不到五分之一。 戚遠承調(diào)試了下點滴,跟水星囑咐:“輸完這瓶去隔壁找我,給他換新的。” 說完,戚遠承關門先退出了房間,水星也直起身,一種巨大的喜悅感再次襲來,復原了割裂開的纖維。她原本想著書本太多,可以一本一本地搬,就能多下來幾次,現(xiàn)在又不需要上下樓,她就可以明目張膽地留在這里。 水星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床邊,從邊上拉了一把椅子,她坐在了他身邊,低頭,去看床上的人。 兩個人此時的距離好近,男生臉色蒼白,眉骨硬朗,大概是燒得有些暈,男生感覺到聲響,眉頭只是微微皺起,沒有睜開眼。他的睫毛很長,也很密集,仔細看的話,右眼眼皮有一顆很淺很淺的小痣,漂亮得過分。 點滴還有六分之一。 “水?!彼鋈婚_口。 因為發(fā)熱,他嗓音低低,呼吸不勻稱,說不清的模糊,他的手掌沒有力氣,上抬,手骨還是突了出來,不小心滑落,碰到了水星的小臂。 水星的心驟然一緊,又在跳了,悶悶的,擠擠的,又想要爭先恐后地躍出什么東西,沒想到他會念到她的名字,腦袋脹脹的。 他側(cè)掌的溫度真的高,輕輕一蹭都能把皮膚燙紅。 水星彎腰,垂下頭,嗯了一聲:“什么?” “……水?!?/br> 他呼出的氣也是灼熱的,燒在水星的耳朵上,攪得人亂亂的,原來是要水的。 說不上緣由,水星想讓聲音變得好聽些,又只能壓平語氣:“知道了,你等一等,我現(xiàn)在去給你倒?!?/br> 床上的人沒有反應。 水星嘆了口氣,在起身的一剎那,窗外的光斜射進來,正照射在他的胸牌上,亮晶晶的。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視線重新落到他身上,光線照耀的中心是一只翱翔的雄鷹的圖案,標了西城附中特有的?;?。 是昨天沒看清的。 淺綠色的白色胸卡上,旁邊是他的名字。 ——高一(一班) ——盛沂。 第3章 . 第三場雨 月亮。 盛沂生病的那段時間,戚遠承給她帶回了這些課本,每天要choucha她的背誦情況,還有各科的題型,不會的地方都由戚遠承教她,以至于水星沒時間再去街頭的書店。 蔣林英讓戚遠承別費那份勁,最晚下周就可以進學校了,但戚遠承跟聽不見似的,該拉著水星做題還是做,水星有了一個很好的理由經(jīng)常徘徊在一樓自然也是樂意的。 只是,即使在一樓,水星還是沒有跟盛沂說上話。大多時候,她都呆在戚遠承的處方室里,只有極少數(shù)運氣好的時候,她會被戚遠承叫出去給病人們倒兩杯水,又或者能在戚遠承給盛沂打點滴多聽到幾句他們的對話。 周二下午,水星半杵在桌子上,面前攤著的是難解的物理題。 她對理科不太感冒,文科要好一些,視線落到窗戶外邊。 前幾天下過雨,西城的天氣轉(zhuǎn)涼,臨近四點半,盛沂還沒有來,想想也是,男生的身體底子強,前天,他的燒就徹底退了下去,稍微注意點兒,其實不用總跑到這里。 正在想著,水星聽到門外的戚遠承在打招呼:“來了,坐里屋等我下,一會兒再給你打點滴?!?/br> “嗯?!?/br> 話音落下,水星瞬間從桌面上支棱起來,是盛沂的聲音,他來了。 戚遠承在外邊,她十分鐘前才出去上過廁所,屋里是有水的,她沒借口出去,只能挺著身子朝前傾了傾,水星感覺到自己的背部僵直,順著沒關嚴實的門縫,又探出視線。 他換上了秋季的校服外套,大體是純白色的,小臂處有青綠色的斜標,男生的個子修長,書包是單肩背著的,手指扯在書包帶上,視線微微瞥了過來,靜了幾秒,又轉(zhuǎn)過頭,掠過她的房間門口,落在了隔壁的門。 緊接著,水星的房門也被推開。 藥品大部分放在處方室,這會兒盛沂來了,戚遠承要進來拿東西,他彎腰,從抽屜里拿出消毒的工具,又匆匆一瞥,看到了藥柜邊的水星,腦袋都快貼到書面上了,提醒她:“看書就看書,爬那么近做什么?眼睛不要了,起來點兒。” 水星的本意是想避免讓戚遠承跟她說話,沒想到她現(xiàn)在的姿勢更怪,悶悶地嗯了一聲,緩緩地直起身,腦袋還是耷拉的,她在看課本上的題目,原本就看不懂的物理題,此時的語序也像是亂了一樣。 戚遠承在邊上配藥,房間又安靜下來。水星捏著書本的邊角,慢慢卷了上去,低低地喊了聲:“姥爺?!?/br> 戚遠承的手一頓:“怎么了?” 水星張了張嘴,手心薄薄地擁了一層汗,黏在課本上,似乎是察覺到什么,臨時又改了口:“……我這道題不會做?!?/br> 戚遠承起身,整理好東西:“知道了,等等忙完,晚上教你?!?/br> 水星輕輕吐了口氣,點了點頭。 戚遠承是帶著物理課本和消毒工具一塊兒出去的,留下水星呆在房間里。她倒在一邊的床上,腦袋壓在床墊上,聞著變淡了的消毒水味,她說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問姥爺有關盛沂現(xiàn)在的情況,想他的病早一點兒好,又不想他的病完全好掉,怎么樣心里都不舒服得很。 “打完今天的點滴停一停,總打?qū)ι眢w不好,回去再吃一點兒藥,要按時吃,最近天冷了,保暖也要注意了。”戚遠承的聲音模糊地傳了過來,“放心吧,沒什么大問題?!?/br> “謝謝戚大夫。”盛沂回答他。 居民樓的隔音不好,水星隔著一堵墻,貼在邊上,耳朵也抵了過去,湊近,就能清楚地聽到隔壁的談話。 “不用謝?!逼葸h承說,“看著點兒水,沒了就喊我?!?/br> “好。” 周圍的人經(jīng)常來戚遠承這里看病,盛沂小時候又是易生病的體質(zhì),來戚遠承診所的次數(shù)更多。那會兒盛沂年紀小,但勝在聰明,戚遠承很喜歡他,雖然這幾年大了,來診所的次數(shù)少了,戚遠承見到他也多是親切的,打點滴前要準備,戚遠承少不了寒暄兩句:“對了,好些日子沒見盛工和徐老師了,他們最近怎么樣?還在外地?” “嗯?!笔⒁手换貞俗詈笠粋€問題。 戚遠承沒察覺到什么不適,又問:“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大約是針頭扎進血管里,冰冰涼涼的有些刺痛,盛沂皺了皺眉,動作一頓,不太想接這個話題:“沒有?!?/br> 戚遠承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也緊跟著沉默下來。 隔壁房間忽然沒了動靜,水星心也焦焦的,她不明白好端端地對話怎么就沒了動靜,又覺得戚遠承平常那副脾氣,盛沂不想跟他聊也正常。點滴打完,盛沂忽然又開了口,似乎是他看到了戚遠承手里拿著的物理課本,多問了一句,戚遠承正好順勢跟他說起了原因。 內(nèi)容是有關她的。 水星的心再一次地提了起來,墻面被指甲壓出一折很小的印跡,不太深,要貼很近才能看到,她低眸,又用指腹悄悄地磨平,好似這樣痕跡就從來沒有存在過。 兩個人的話題也沒有停留在她身上,很快重新說起回了物理題,盛沂似乎對理科很在行,看清了這道問題是有關力學的,他講題的時候耐心多了些,先簡單解釋了下題目的意思,告訴戚遠承這道題是有關三力平衡的問題,其實有很多種解法可以做出這道題。 水星靜靜地在聽。 這段時間,戚遠承一直在教水星,但年紀畢竟大了些,脫離學校的時間太久了,兩個人往往湊一天,只能解出幾道最簡單的題目,不像是盛沂。 他明明是在給她講題,但對面的人又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