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放鶴亭外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進入到膠著狀態(tài)，張須陀帶著三個人，和數(shù)百名灰衫軍膠著。石子河在又付出了兩位小頭目的性命后，終于決定親自來試一試前方到底有沒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親兵護著，站在攻擊序列的最后，監(jiān)督兩個旅的精銳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寬敞，只能放下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為場地擁擠的話，石子河恨不得將麾下的萬把人統(tǒng)統(tǒng)塞上去。

    頭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號衣的流寇們高舉著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沒有人愿意走快，一上午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耗干了大伙的士氣。他們都是普通嘍啰，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樣考慮長遠，也沒有什么宏偉志向。此刻，他們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些家伙不好惹，雖然總計才四個人，但自己身邊的袍澤沒一個人能擋住對方一個回合。特別是那個喜歡割人鼻子的羅士信，簡直就是殺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沒有活命機會。還有那個腦門被陽光曬得發(fā)黑，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家伙，手中的弓箭就像長了眼睛，任你怎么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飛入人群，流寇們的隊伍登時一頓。距離放鶴亭還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這個距離上也敢開弓！短暫的驚詫后，有人開始尖叫：“六當家，六當家中箭了?！甭犃撕奥?，嘍啰們的腳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斷有人回過頭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聽到大當家那里發(fā)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發(fā)不出幾箭！”石子河從盾牌后露出小半邊臉，沖著弟兄們大叫?！安痪褪菐字Ъ?？大伙既然干了這行…….”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一名親兵搶上前，用身體替他擋住了飛來的白羽。隨后，那名親兵就像被人當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沒機會爬起。

    “保護大當家，保護大當家！”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這樣的命令。剎那間，正舉著盾牌向前蹭的嘍啰們不約而同地瘋狂后退。距離石子河近的嘍啰們則舉起柳木盾，在親兵們的外圍再度疊出一層足以擋住陽光的防護墻。距離石子河遠的，則肩膀并著肩膀在防護墻兩側(cè)排出一個歪歪斜斜的“人”字。

    “上，上，都他媽的給我上。”石子河徹底被激怒了，從親兵尸體上撿起盾牌，將靠近自己的嘍啰兵們砸了個人仰馬翻?！澳棠痰?，老子怎么養(yǎng)了你們一群廢物！都給我上，再有向后跑的，老子親手點了他的天燈！”

    嘍啰們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們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yin威，哆哆嗦嗦地開始了第二次進攻。裴長才見自己的白帶軍幫不上忙，為了顯示雙方的合作誠意，他命令弟兄們用踏歌方式替友軍助威。聽到將令，萬余嘍啰在山腳下肩并著肩，腳步踏出了同樣的節(jié)奏。

    “巨野澤畔好兒郎，身著紅羅錦背襠?！边@是王薄造反時的戰(zhàn)歌，裴長才拉桿子單干后，苦于不識字，做不了屬于自己的戰(zhàn)歌，所以只好將王薄的戰(zhàn)歌借用，掐頭去尾地竄改一番，拿來鼓舞士氣。

    “橫侵矟天半，輪刀耀日光?！鄙狡律嫌钟腥吮簧渲辛?，隊形猛地一滯。山下的踏歌聲也跟著停了停，然后又響了起來。

    “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歌聲漸轉(zhuǎn)高亢，嘍啰們憧憬著以前沒有過，今后可能會擁有的富足生活，滿臉幸福。激昂的歌聲鼓舞了所有人，流寇們的士氣慢慢恢復(fù)。山坡上，舉著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開始加速沖鋒。

    “弟兄們，加把勁兒，先過亭子者，賞羊一頭，酒半斗！”石子河見軍心可用，躲在親兵們身后，大聲命令。

    “羊一頭，酒半斗！”大小頭目齊聲響應(yīng)，歡呼聲有如雷動。歷城在以前從來沒被任何一支響馬光顧過，周圍郡縣的很多富戶都把家搬了進去。如果今天能順利沖過眼前四個人組成的防線，攻入城內(nèi)…….

    “也許晚飯時可以分到一塊rou吧！”沖在最前拍的小頭目微笑著跌倒，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射斷了他的喉嚨。沒來得及叫喊，血已經(jīng)涌滿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帶著股子新鮮的rou味兒。上一次聞到rou味兒是兩天前，大伙剛拿下長清縣后。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兩年前吧，那時他替莊主大人收糧食回來，路上幸運地用石頭打中了一只后腿受傷的兔子。兔皮拿去換了半斗米，兔子rou熬著咸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寧的日子，比死亡來臨之時還要安寧.....

    “忽聞官軍至，提劍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歌聲突然變得悲壯慷慨，嘍啰們踏著同伴的血向前沖去。他們也許愚昧，粗魯，他們連如何握兵器都沒學會，但在這一刻，無人能否定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的勇敢。

    上午的幾次出擊過于順利，所以李旭對山腰下的匪徒有些輕視。在撤回涼亭和羅士信等人輪換時，他笑著說如果流寇們用兵一直都像上午這般“謹慎”的話，四個人可以再抵擋對方半個月。但很快，旭子就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起來了，伴著那震天的歌聲，足足有六百名流寇沖上了山坡。

    “羊一頭，酒半斗！”頭目們提出戰(zhàn)斗獎賞粗鄙不堪，從頭到腳也沒離開一個“吃”字。可一個簡單的“吃”字，卻令膽小的嘍啰們?nèi)紴橹偪??！叭霛沙遭?，出澤食牛羊！”他們哼著不切實際的戰(zhàn)歌，一擁而上，居然逼得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不得不后退?！捌┤邕|東死，斬頭何所傷”流寇們高歌向前，踏著袍澤的尸體，義無反顧。

    是誰把這些老實巴交、胸無大志的農(nóng)夫變成了盜匪？李旭不敢去想其中答案。此刻他既沒有感悟人生的時間，也鼓不起割rou喂鷹的勇氣。為了拖延流寇們沖到自己面前的腳步，他只有不停地彎弓搭箭，每一次松弦，必有一人聞聲而倒。

    騎在靜止的馬背上射五十步之內(nèi)的目標，旭子幾乎不用瞄準。弓弦爆發(fā)出一聲脆響，他把試圖從背后偷襲羅士信的一名嘍啰兵射倒在地。然后，他快速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錐，瞄準了帶隊沖殺的另一名小頭目。

    長箭在半空中發(fā)出一聲低嘯，撕開布甲，射入那名小頭目的胸口半尺。哼著戰(zhàn)歌的小頭目遲疑地向涼亭這邊望了一眼，吐出一口血，緩緩地倒了下去。流寇們的隊形又是一亂，趁著這個機會，羅士信連揮長槊，將逼近自己身邊的人迫退數(shù)尺。敵軍人太多，山路又不平坦，讓他空有一身的本事卻施展不開。正郁悶間，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見自己側(cè)后有金屬的光澤閃動。

    “找死！”羅士信猛磕馬鐙，逼得戰(zhàn)馬向前跳出數(shù)尺。旋即，他以槊為棍，轉(zhuǎn)身橫掃。槊身上猛然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一名偷襲失敗的流寇被槊尖掃中，肚破腸開。羅士信沒時間去檢視自己的戰(zhàn)果，快速把身體擰正，槊身有帶著風聲掃回，磕飛了兩柄刺到眼前的尖木棒。

    一個繩子從半空中拋落，毒蛇般纏住了槊身。羅士信用力回奪，長繩另一端的敵軍小嘍啰卻死死握住繩索不肯松開。這名放羊出身的小嘍啰力氣沒有羅士信大，連人帶“兵器”被扯得快速向戰(zhàn)馬靠近。他急中生智，把雙腿緊緊地插入泥土中?？焖偾斑M的雙腳被山勢所阻擋，小嘍啰大聲慘叫，整個身體都彎成了一個三角形，腳下的泥地亦被他的腿硬翻出兩道帶血的深溝。就在此時，一個不怕死家伙看到便宜，揮刀直奔羅士信的戰(zhàn)馬。

    “無恥！”羅士信氣得破口大罵，卻無法及時扯回長槊保護自己的坐騎。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時候，一支長箭破空而至，射翻已經(jīng)撲到戰(zhàn)馬脖頸前偷襲者。緊接著，第二支羽箭呼嘯而來，正中那名扯著繩索的小嘍啰咽喉。

    “士信，重木，靠到?jīng)鐾み@邊來！”張須陀在給弓臂搭上一根羽箭的同時，大聲命令。叛匪們拼命了，羅士信的威名已經(jīng)鎮(zhèn)不住他們。接下來將是一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惡戰(zhàn)，結(jié)果如何，未可預(yù)知。他松開弓弦，射殺與獨孤林糾纏的嘍啰兵。然后飛身下馬，順勢從戰(zhàn)馬身側(cè)解下一根鐵脊蛇矛。

    如果是兩軍在平地上對沖，戰(zhàn)馬的作用不亞于令武將多了一雙手臂。但在四個人沒法與數(shù)百名紅了眼睛的敵手對沖。如果不想逃走的話，采用徒步迎敵的方式更利于互相照應(yīng)。張須陀側(cè)過頭，試圖建議李旭也徒步接戰(zhàn)。卻看見旭子在馬背上快速射出一箭，然后跳下坐騎。在身體落地的瞬間，又發(fā)出了第二箭，射翻對面沖得最勇敢的一名對手。

    “老夫無能，讓李郎將受累了！”張須陀非常抱歉地說了一句。揮矛，將沖到眼前的一名敵手砸得**崩裂。接著，他以矛為棍，“嗚！”地掄開一個大圓，凡被鐵矛碰到者，無不筋斷骨折。

    “能和張大人并肩作戰(zhàn)，是小子的榮幸！”李旭快速回了一句，松開弓弦，將沖到獨孤林身邊的嘍啰兵射死。流寇們的攻勢很猛烈，一幅不死不休的勁頭。羅士信和獨孤林幾度試圖沖回涼亭這邊，都被敵人纏得死死的，無法成功與“主力”匯合。

    “你，退后幾步，進亭子！”張須陀頭也不回，命令。經(jīng)過一上午的實戰(zhàn)檢驗，他對皇帝陛下給自己派來的這名臂膀非常滿意。少年人不但頭腦清醒、馬術(shù)、刀法和射藝也堪稱一流。特別是他手中那張弓，張須陀分辯出那是大隋開皇年間的兵部統(tǒng)一制造的極品，臂短而力足。能將這種弓使得如此嫻熟的，張須陀近十年內(nèi)沒看到第二個人。能將這張騎弓當步弓用，還能箭無虛發(fā)的，張須陀可以保證自己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

    李旭非常默契地后退數(shù)步，整個人縮進了涼亭中。涼亭四周有一道齊腰高的圍欄，人站在其內(nèi)，安全性大增。此外，張須陀舞矛的招式大開大闔，距離他太近了，也的確影響老人家的發(fā)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