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古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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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古英雄 我不是高能,又是誰? 現(xiàn)在,我只知道自己叫“1914”。 這里是肖申克州立監(jiān)獄,c區(qū)58號監(jiān)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四點三十分。 第二本小簿子又被我寫光了,現(xiàn)在換了第三本小簿子,鉛筆也被我換了第二支。 動筆之前,我把頭靠在墻壁上,似乎能感到地底的某種力量。通過整棟監(jiān)獄的建筑,傳遞到每個房間里,雖然極度輕微難以被發(fā)現(xiàn),但牢房里的小臭蟲們卻躲開了。 外面的長廊又響起比爾的嚎叫,接著其他囚犯的咒罵或喝彩聲。 有時候,我們無法知道自己會造成什么后果,有可能會救一個人,也可能會殺一個人——這就是人生,很殘酷,也很現(xiàn)實,沒人能夠徹底洞察過去,也沒人可以完全預(yù)知未來——這就是世界,很大,也很小。 我的過去是什么?丟失的記憶仍然未恢復(fù),我不知道自己真實的過去。 至于未來,需要我自己去發(fā)現(xiàn),但我將一輩子關(guān)在這座監(jiān)獄里。 肖申克州立監(jiān)獄=我的未來? 不…… 還有,那雙鷹似的眼睛,不會讓我看到未來,我從那雙眼睛里看到的是——我在這里的未來,也許只剩下幾十個小時。 所以,我有了一個計劃,就在明天。 這是我的秘密。 應(yīng)該讓老馬科斯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這里我唯一能夠信任的人。 輕輕坐到他的身邊,老頭警覺地放下書本,瞥了瞥我的眼睛,壓低了聲音:“你有事要和我說?” 看了一眼鐵門外面沒人,我把嘴湊到他的耳邊—— “我要越獄?!?/br> 滬杭鐵路動車組。 這是我最近第二次去杭州,低頭看胳膊上的黑紗甚是扎眼。雖然我不是高能,高思祖也不是我的父親,但我仍要為他披紗帶孝,他是我的第二個父親。 抬頭看到那張混血的面孔,烏黑的眼睛眨了眨:“高能——不,現(xiàn)在不知道該叫你什么?” “叫我無名氏吧。” 苦笑一聲把頭靠在顫動的車窗上。昨天從mama的銀行帳戶里,提了兩萬元錢還給莫妮卡。mama從未懷疑我是她的兒子高能,我也不想戳穿這個秘密,只能騙她說今天要去郊區(qū)給父親看墓地,可能很晚才回來。 只有莫妮卡知道我的秘密,她這雙神秘的眼睛,究竟還藏著什么?我已確定不是高能,對她還有什么價值呢? “好,無名氏先生?!?/br> 她一把拉過我的手,胳膊挽在我的臂彎內(nèi),這大膽的舉動讓我驚駭不已,難道美國回來的女孩都那么開放? “不怕沾到我身上的晦氣嗎?” 混血女孩溫暖的肌膚緊貼著我,rou與rou的摩擦,身體間的化學(xué)反應(yīng),讓毛細(xì)血管迅速擴(kuò)張,胸中小鹿狂跳不已。 “你身上的黑紗?”她詭異地瞪了我一眼,“連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莫妮卡,我身上帶著孝,你不能,不能這樣?!?/br> 我像一個膽怯的逃兵,掙脫了她水蛇般光滑的胳膊,連耳根子都漲得通紅。 “聽著,無名氏。對于你父親的去世,我同樣也很難過,但活人畢竟不能為死人所累,你還記得你父親為什么自殺嗎?不就是為了你的平安與幸福嗎?如果他在另一個世界,看到你就要獲得幸福,一定會安心長眠的。如果你永遠(yuǎn)生活在痛苦中,永遠(yuǎn)都禁錮自己的心和身體,那么你的父親就白白為你犧牲了!” 這番話使我愣了半天,我看到她眼睛的秘密—— “你這個家伙,不管你到底是誰?但你確實挺可憐的,但我絕不僅僅是可憐你,而是因為你的傻,你太傻了,太單純了,就像一張沒被污染過的白紙。傻瓜,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傻得有多可愛!” “不,我只感到自己很傻,卻從沒覺得自己可愛過。”我無奈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她灼人的目光,“我甚至經(jīng)常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臉,厭惡自己的性格,厭惡自己的人生?!?/br> “因為你還不知道自己是誰!” “也許吧。” 莫妮卡搖搖頭卻笑了:“無名氏小子,你剛才又偷看了我的心里話!”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才不要看別人的秘密,我只想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為什么對我態(tài)度更親密了?既不像一開始的滿嘴謊言,也不像后來的野蠻粗暴,更不像最近的沉重憐憫。 列車駛?cè)牒贾蒈囌?,一下車就解決午餐,打車前往太平洋中美醫(yī)院杭州分院。 車子開出杭州市區(qū),窗外又是滿眼綠色丘陵。再度來到龍井山區(qū),心情卻已截然不同。忽然頭頂一片漆黑,接著是前頭一線幽光,我和莫妮卡都被大山吞噬,出租車開進(jìn)白鹿山隧道——這是我,不,是高能,一年零七個月前出事的地方。 隨著車子飛馳出隧道出口,心跳也加快到了頂點,眼睛無法適應(yīng)隧道外的光線,那塊導(dǎo)致撞車的致命巖石,已與出租車擦肩而過?;仡^再看車后窗,只見隧道張開血盆大口,吞入又吐出無數(shù)輛汽車,巖石仍然威嚴(yán)地矗立。 開出去不到幾十米,車子就拐入一條岔路。在茂密的綠樹掩映下,有一道白色的大門,掛著一塊牌子:太平洋中美醫(yī)院杭州分院。 我和莫妮卡在醫(yī)院門口下車,距離當(dāng)年發(fā)生車禍的地點,果然還不到五十米!從醫(yī)院的三層小樓眺望,可以清楚得看到隧道口的巖石。 醫(yī)院外面看起來不起眼,里面卻極其現(xiàn)代化,莫妮卡也贊嘆了一聲:“好像回到了美國!” 護(hù)士小姐主動迎上來,微笑著詢問需要什么服務(wù),莫妮卡強(qiáng)行挽住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肩膀上說:“哎呀,我最近記性越來越差,許多事情都忘了,我懷疑是不是得了失記癥?” 她拿出了美國護(hù)照,來這看病的大多是老外,護(hù)士小姐對她更加殷勤了,倒是把穿著便宜襯衫的我晾在一旁,但莫妮卡挽著我的手說:“老公,陪我去看醫(yī)生?!?/br> 原來她要和我假扮成夫妻,讓戴著黑紗的我額頭狂汗。護(hù)士領(lǐng)我們走進(jìn)一個房間,年輕的醫(yī)生熱情地招呼,莫妮卡像真的一樣回頭瞪著我說:“???你是誰?我怎么會挽著你?” 我只能尷尬地給醫(yī)生使了個臉色,輕聲說:“失憶癥!” 在莫妮卡坐下來接受醫(yī)生的檢查時,我裝作摸香煙退出房間,正好遇到外面的小護(hù)士,我立刻問:“小姐,請問你們的華院長在嗎?” “華院長啊,他一般都在上海的醫(yī)院里,但每周三都會來杭州分院一次。” 周三不就是今天嗎?將計就計道:“我和華院長約好了在他辦公室見面的?!?/br> “好的,我?guī)氵^去,他大概三點鐘到吧?!?/br> 小護(hù)士把我領(lǐng)到院長辦公室,這里裝修得豪華氣派,她給我倒了杯茶就離開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便把門關(guān)上仔細(xì)觀察,墻上掛著院長的照片——果然是華金山,我記憶中第一個見到的男人,背景卻是美國的金門大橋,看樣子還顯得年輕,想必是他在美國留學(xué)時所攝。 坐到院長大人的椅子上,偷偷打開他的電腦,在醫(yī)院的工作文件夾里,找到了病人資料登記表——記錄從醫(yī)院成立至今,所有登記治療過的病人資料。 直接翻到2006年11月的名單,輕易地找到了“高能”兩個字,入院時間是11月17日23點。 同時還有另一個病人入院,名字叫“古英雄”。 看到“高能”這個名字時,心里便顫抖了一下,但接著看到“古英雄”三個字,我的心臟幾乎要爆炸了。 古英雄? 腦子閃過幾道電光,似乎隱隱浮起什么,渾身的血液沖上頭頂,手指緊緊摳進(jìn)掌心。但在劇烈的電閃雷鳴后,大腦卻歸于可怕的黑暗,一切都如同消失的記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不,這個名字一定不簡單! 再看“高能”接下來的資料,“交通事故導(dǎo)致大腦損傷深度昏迷”,資料顯示“高能”在2006年11月底,被轉(zhuǎn)往中美太平洋醫(yī)院上海總院。 與“高能”同一天同一時刻被送入這家醫(yī)院的“古英雄”,后面的資料卻寫“交通事故導(dǎo)致顱骨骨折,死亡時間:2006年11月17日23點50分?!?/br> 毫無疑問,“高能”與“古英雄”,就是在杭州白鹿山隧道車禍的兩個受害者?!肮庞⑿邸北凰偷诫x事發(fā)現(xiàn)場不到50米的醫(yī)院不久就宣告死亡,而“高能”幸運地活了下來成為植物人,并在昏迷一年之后奇跡般地醒來——就是我。 但我不是高能! 恐懼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發(fā)現(xiàn)后面有扇金屬門。門被緊緊鎖住打不開,而且是指紋識別系統(tǒng)的門鎖——究竟什么寶貝藏在里面,需要指紋識別系統(tǒng)? 滿腹狐疑之時,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華院長獨自走進(jìn)房間,一看到我就驚呆了。 “你——” 我飛快地沖上去,把辦公室的房門反鎖起來。然后將華院長推到墻邊,又一把堵住他的嘴,看著他驚恐的雙眼,在他掙扎反抗之前,先給他了重重的一拳! 血管要被憤怒擠爆了,腎上腺素急劇分泌,這些天忍受的全部痛苦,都集中到了我的拳頭上,華院長立時鼻子開花,鮮血染紅了他名牌襯衫的領(lǐng)口。 這家伙已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當(dāng)我感覺快把他掐死的時候,才松開手說:“混蛋!告訴我,我是誰!” “??!”他終于喘出一口氣來,“高——高——能!你瘋了嗎?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屁!” 又一次把他的頭頂在墻上,盯著他的眼睛狠狠地問:“只有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不是高能!” “你!”院長的目光更為驚駭,從喉嚨眼里吐出幾個字,“你知道了?” “是!我是誰?” 他卻閉上眼睛:“你,你不該知道這個秘密,會給你惹來殺生之禍!” “去死吧!”我憤怒地把院長頂?shù)侥巧刃¢T上,“這里面有什么?把門打開!” “不行,里面是醫(yī)院的機(jī)密實驗室,外人絕對不能進(jìn)去!” “那我就更要進(jìn)去了!” 我抓起院長掙扎的右手,將他的手指強(qiáng)行按到指紋鎖上。 指紋鎖的小屏幕亮出“open”,小門自動打開了。 “謝謝你的手!” 我將他推進(jìn)小房間,沒想到這個密室很大,頗像上??傇航o我催眠的治療室。 墻角有一排玻璃櫥窗,竟陳列著幾張惡心的東西,讓我當(dāng)即目瞪口呆。 臉。 我看到了臉。 人的臉,但并沒有人,只有臉。 嚴(yán)格地說是人臉皮膚,仿佛剛從活人臉上被剝下來,栩栩如生地掛在櫥窗里,讓我想起遠(yuǎn)古的野蠻民族,殘忍的剝?nèi)似さ目嵝獭?/br> “天哪,這是什么東西!”我卡著華院長的脖子,推到可怕的櫥窗前,“你真是個魔鬼?!?/br> “不,你誤會了,這不是真的人皮,而是仿人皮的面具?!?/br> “人皮面具?” “你先把我放開!” 院長終于從我手中掙脫了,退到密室的角落大口呼吸,才緩過一口氣來:“哎——雖然我不是天使,但也絕非魔鬼。這些人皮面具,都是我的實驗結(jié)果?!?/br> “什么實驗?” “人臉移植手術(shù)!” “???” “今天的醫(yī)學(xué)雖然發(fā)達(dá),幾乎所有的器官都能移植,惟獨人臉移植尚不能做到。但我在美國的時候,曾經(jīng)暗暗研究這種手術(shù),并得到了一些大型整形機(jī)構(gòu)的資助,獲得了突破性的進(jìn)展。但我的實驗曾經(jīng)采用過活體,遭到了美國政府的禁止。” “所以你就到了中國,把我變成了實驗品?” 突然,我仿佛一下子開竅了,顫抖著摸著自己的臉——也許這層蒙在我臉上的皮膚,這張陪伴了我半年的臉,這個鏡子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 “不,這個純屬巧合。2006年11月,你和另一個年輕男子,在距離這家醫(yī)院不到50米的隧道口發(fā)生了車禍,當(dāng)你們被送到這里的時候,你嚴(yán)重受傷而且臉部被毀容——真的像魔鬼般可怕,而另一個男人很快宣告死亡,但他的臉部完好無損。那位死者的年齡身高體形,都與你相差無幾,為了挽救你的臉——我親手給你做了換臉手術(shù)?!?/br> “其實,車禍中死去的人是高能!”我握緊了拳頭,使勁抓著自己的臉,幾乎要把皮膚抓破了,“你把高能的臉,移植到了我的身上?” “是。請相信我完全沒有惡意,當(dāng)時也無法確定你能否存活,即便活下來也可能永遠(yuǎn)昏迷,成為一個植物人到生命終結(jié)。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是把你當(dāng)作了實驗對象,但在客觀上拯救了你,也拯救了高能的父母。難道你希望醒來以后,面對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張魔鬼般的臉——就像《夜半歌聲》里的宋丹萍?” “宋丹萍?毀容?魔鬼?” 我更恐懼地摸著臉,想象在高能的臉皮之下,自己是一張怎樣丑惡扭曲的臉龐? “至于死去的高能,他的臉雖然被剝了下來,但我們按照你——古英雄的臉,做成了一張人造臉,覆蓋到了高能的尸體上。于是,高能戴著你的臉做了死亡登記,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古英雄死了?!?/br> “人造臉?” “尚不成熟的技術(shù),肯定無法戴在活人臉上,因為人造臉的化學(xué)材料,會與自然的人體組織產(chǎn)生排異。但是——”華院長居然還在賣關(guān)子,“人造臉不可以給活人用,卻可以給死人用!當(dāng)它戴在死人的臉上,就好像給尸體化妝的效果,既不擔(dān)心出現(xiàn)排異,更不必考慮使用性能,只要騙過死者親人的眼睛就可以——死人的臉,唯一的用途是辨認(rèn),然后就是火葬廠?!?/br> 臉!臉!臉! 我究竟是活人的臉,還是死人的臉?痛苦地?fù)u著頭,不能集中注意力盯著院長的眼睛,也無從判斷他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就當(dāng)我放松警惕之時,華院長卻趁機(jī)沖出密室,并按響了報警器。 整個醫(yī)院都響起了防空警報般的聲音。 我沖出去一把將他踢倒,大喝了一聲:“去死吧!我不要做高能!” 趁著保安沖進(jìn)來之前,我飛快地逃出辦公室,沖到樓下的走廊。正好莫妮卡也跑了出來,我一把抓著她的胳膊說:“趕快走!” 走廊里保安已經(jīng)追了上來,我拉著莫妮卡撒腿狂奔出小樓,拼命沖出醫(yī)院大門,沿著岔路回到了公路上。 飛越瘋?cè)嗽骸?/br> 滬杭鐵路動車組。 傍晚,與上午來時相反的方向。 沒有必要在杭州過夜了,而且我也不能把mama一個人留在家里——即便我不是高能,但我也認(rèn)她作自己的mama。 在火車上聽完我的講述,莫妮卡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她那混血的眼珠:“god!好像科幻電影!你居然被換臉了?你與一個人同時出了車禍,同時你被毀容了,而那個人死了,于是院長把死者的臉,移植到了你被毀容的臉上——這樣等于你變成了那個死者,你頂著他的臉進(jìn)入了他的人生。而那個死者戴著一張假臉,頂上了你的名字?!?/br> “可是還有許多漏洞,既然我被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毀容了,難道華院長有這么大的本領(lǐng)——就根據(jù)一張毀容的臉,造出以假亂真的人造臉?而且我沒有注意看院長的眼睛,所以他說的也有可能是謊言?!?/br> “你應(yīng)該多利用你的讀心術(shù)?!?/br> “從法律的角度來說,真正的我其實早就死了?我不過是借著高能的臉,在高能的人生中復(fù)活而已。”我看著車窗外的夜色說,“人家是借尸還魂,我是借臉還魂。” 沒錯,我忽然想起了藍(lán)衣社在“蘭陵王秘密”bbs上給我的回貼—— “對不起,蘭陵王傳人已經(jīng)死了?!?/br> 藍(lán)衣社知道這一切,他知道真正的蘭陵王傳人——高能早已經(jīng)在車禍中死去了,而頂替著高能出現(xiàn)的我,其實只是個冒牌貨! 華院長和藍(lán)衣社他們也是一伙的?所以藍(lán)衣社才知道這么多?或許本來就是一個陰謀?不,我不在乎別人怎么想,我只在乎自己的人生,不想背著別人的名字過一輩子,更不想永遠(yuǎn)活在高能的人生中。 就像我剛剛醒來時那樣,多么迫切地要知道我是誰?期待自己會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生,一個富有的家庭?一個成功的爸爸?一段光線亮麗的履歷?甚至還有一個美麗的女朋友?半年來高能給我的陰影將一掃而光,我不再是唯唯諾諾的猥瑣男,也不再是瞻前顧后的膽小鬼,更不是被裁員回家的失業(yè)青年。 再見了,高能。 我要找自己! 就當(dāng)我幻想另一個真正的我時,莫妮卡卻捅了捅我說:“我不想再叫你高能,但也不愿意叫你無名氏,因為你現(xiàn)在有名字了?!?/br> “什么?” “不是很清楚了嗎?你就是與高能一同出車禍的那個人——高能早就死了,卻以你的身體而復(fù)活;而你雖然活著,但你真正的名字卻被宣告了死亡?!?/br> 對啊,才想起在華院長電腦里看到的那兩個名字,一個是“高能”,資料顯示深度昏迷,另一個是“古英雄”,資料顯示車禍身亡。 我不是高能,我的名字叫——古英雄! 我是誰? 仿佛又一次經(jīng)歷產(chǎn)道,渾身赤裸蜷縮成一團(tuán),痛苦的分娩將我推向另一個世界。羊水已然破裂,我掙扎著想要呼吸,在陣痛的收縮中不斷向前,沖破濕漉漉的黑暗天空,直到眼前射出白色的光芒。 第二次重生。 睜開眼睛,像嬰兒誕生那樣,我見到了mama——高能的mama。 也是我的mama,我的第二生命的mama。 她撫摸我的臉,溫暖的母愛讓我仿佛回到童年,那早已經(jīng)隨記憶而消失的童年,我下意識地抓著mama的手,盡管歲月讓她的手粗糙而蒼老。 “能能,你終于醒了?!?/br> 現(xiàn)在是星期四的上午九點,我想起昨晚和莫妮卡從杭州回到上海,剛下火車我就回到家,以免mama一個人擔(dān)驚受怕。 我爬起來摸著mama的臉說:“mama,我愛你?!?/br> mama又一次摟住我,就像這個故事的開頭,我昏迷一年后醒來,在醫(yī)院里被她緊緊摟住。 早餐后,我拿著一把剪刀,悄悄躲進(jìn)衛(wèi)生間。 這是父親自殺的地方。 雖然無數(shù)次擦洗了浴缸,但似乎有些污跡永遠(yuǎn)都擦不掉,那是父親的鮮血——我身上并沒有流著他的血,但他愛我,我也愛他。 我面對著鏡子。 七個月前,我剛從昏迷中蘇醒的夜晚,獨自摸進(jìn)病房里的衛(wèi)生間,第一次從鏡子里看清自己的臉。從此以后就不怎么愿意照鏡子了,覺得自己的臉并無甚可看之處,不過是大街上千百張平凡的面孔之一罷了。 現(xiàn)在,看著自己的臉,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這張臉不屬于我。 而屬于一個早就死去的人。 他叫高能,而現(xiàn)在我戴上了他的臉,我變成了他。 雙手撫摸這張臉,并無任何異樣,摸它就感到溫暖,捏它就感到疼痛,甚至還有一顆痘痘正在醞釀并即將爆發(fā)。已戴在我的臉上超過一年零七個月,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盡管屬于另一個人——在別人的皮膚底下,就是我自己的肌rou和骨骼,它們竟如此貼合,以至于欺騙了我那么久,也欺騙了世界上所有的人。 摸著自己的脖子和鬢腳,真的有過人臉移植手術(shù)嗎?怎么看不出任何痕跡?果然可以用天衣無縫來形容? 無縫——找不到縫合的跡象,這倒底是誰的臉?我?還是高能? 于是,剪刀出場了。 我變得異常冷靜,也異常無情,殘忍地剪去自己前額的頭發(fā)。 但動作是那么笨拙,連路邊擺攤的剃頭學(xué)徒都不如,抓起一把頭發(fā)連根剪去,像被狗啃過一樣。從額頭的發(fā)際,到左右太陽xue上方,再到兩邊的鬢腳,包括耳朵后面的頭發(fā)——整個一圈剪下來,臉盆里多了一大片黑發(fā),幾乎剪去了自己一小半的頭發(fā)。 最后,當(dāng)我面對鏡子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清朝男人。 丑陋得如同畜牲的滿洲發(fā)型,三百多年前以暴力席卷了整個中國,我們的每個男性祖先都有過這種奴隸發(fā)型,從頭頂開始剃發(fā),連同兩鬢也完全消滅,只剩下腦后那一半,最終退化為pig tail。 幸好,我還沒有那根辮子。 但我看到了“縫”。 那是極細(xì)極淡的一條粉紅色的線,從兩耳貫穿過前額的頭皮,靠近鏡子細(xì)看才能發(fā)現(xiàn)。細(xì)得像最小的頭發(fā)絲,加上與皮膚的顏色相近,大部分隱藏在頭發(fā)里面,如果不把頭發(fā)剃掉,是根本無從發(fā)現(xiàn)的。只有下面一小部分連接著頸部,但繞過耳朵后面,至于脖子則完全沒有痕跡。 天衣有“縫”。 沒錯,這條被精心隱藏起來的紅線,就是人臉移植手術(shù)的痕跡。 我原本的臉已被毀掉了,成為一張魔鬼般的面孔,華院長將高能的臉移植給我,并用頭發(fā)掩蓋了手術(shù)的痕跡。 不,這只是一張面具,一張永遠(yuǎn)都扯不下來的面具。 用力地抓著頭頂?shù)募t線,想要把手指摳進(jìn)“縫”里,將這張高能的面具扯下來! 可這張臉已牢牢地長在我的頭上,那根細(xì)細(xì)的紅線早與我的皮膚融為一體,任憑我怎么拼命地撕扯,仍巋然不動地貼著頭皮。 不,這不是我,不是我的臉,只是一張面具而已。 我發(fā)瘋似地用手指摳著,雖然摳破了皮膚,摳得滿臉鮮血,可鏡子里還是高能的臉,安然無恙地看著我自己,雖然表情痛苦而扭曲。 “能能!??!你在干嘛??!” mama突然闖進(jìn)了衛(wèi)生間,看到我瘋狂地撕扯自己的臉,她急忙壓住我的胳膊,制止這種愚蠢的舉動。 而我完全喪失了理智,一把將mama推到旁邊。頭皮的鮮血流進(jìn)眼睛,模糊了自己的視線,眼前一片血紅血紅的,宛如古老的殺戮戰(zhàn)場。 在mama的哭喊聲中,滿眼鮮紅的世界里,父親割腕前的嘆息旁,我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整個宇宙剎那顛倒,黑暗再度覆蓋大腦…… 我暈倒了。 黑海。 我看到一片黑色的海,地中海通過達(dá)達(dá)尼爾與馬爾馬拉最終是狹窄的博斯普魯斯抵達(dá)那片黑色的海,深處歐亞大陸的包圍之中,無數(shù)民族的匯聚與嘆息之地,一如這雙混血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是那片神秘的黑海。 莫妮卡的眼睛。 “你醒了。” 她柔和地對我說,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我的臉——不,是高能的臉。 是的,我醒了。 這里是我的小房間,我看到了莫妮卡,也看到了我的mama。 半小時前,我在衛(wèi)生間里瘋狂地撕扯自己的臉,結(jié)果又一次間歇性暈倒了。mama也不知如何是好,慌張中竟想到了莫妮卡——經(jīng)過為父親料理后事的幫忙,我們?nèi)叶家詾槟菘ㄊ俏业呐笥?。mama從我的手機(jī)里翻出莫妮卡的號碼,打電話說我突然發(fā)瘋了,于是莫妮卡迅速趕到了我家。 “你真傻!干嘛要傷害自己?”混血的面孔搖搖頭,憐惜地?fù)崦翌~頭的傷口,還有被我自己剪出來的滿清發(fā)型,“剪得真難看啊。” mama也在旁邊抹著眼淚說:“是啊,發(fā)神經(jīng)了,居然把半邊頭發(fā)都剪了,難看得要命!看你怎么走得出門!” “疼嗎?” 我這才感到額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痛,mama已經(jīng)給我抹上了許多碘酒。 莫妮卡有些心疼地問:“要不要去醫(yī)院?” “不!”想起對面的醫(yī)院,與父親永別的地方,我就莫名恐懼,“不用了,是我自己用手指摳的,沒什么大不了。” “mama,能不能讓我和莫妮卡單獨待一會?” mama識相地退出了小房間。 只剩下了我和莫妮卡兩個了,她栗色長發(fā)的發(fā)尖,掃在我受傷的額頭,難過地說:“我明白了,現(xiàn)在你終于證明了——換臉手術(shù)?” “是的,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張臉,確實不屬于我自己,而是被該死的華院長移植上去的,這是死去的高能的臉。” “但現(xiàn)在它屬于你了,你自己的臉永遠(yuǎn)都回不來了,這張臉就是你了。你知道嗎?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心里很難過?!?/br> 她摸著我的臉,將她的臉貼著我的額頭,皮膚傳遞她的體溫。而我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癡癡地躺在床上說:“我不要你的憐憫?!?/br> “這不是憐憫,也不是同情?!边€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莫妮卡已淚水漣漣,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混血面孔中,還有東方人楚楚可人的一面,“而是……而是……” 她的欲言又止,讓我感到有些害怕:“而是什么?” “而是這個!” 沉默了一分鐘后,她突然低下頭來,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嘴唇——以她溫?zé)岬募t唇。 淺淺的,濕濕的,熱熱的,咸咸的,苦苦的,五味俱全的。 當(dāng)她重新把臉抬起來,我卻怔怔地瞪著并不大的眼睛,這是自打我擁有記憶以來,第二次接受異性的吻。 上一次是欲望與痛苦,這一次卻是絕望與溫暖。 剎那間,冰涼的身體漸漸恢復(fù)熱度,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摟住莫妮卡的肩膀,將她拉到我的身體上,大膽地耳語:“為什么?我只是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小人物,從來沒有人要沒有人愛,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我與你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魚兒與飛鳥,火焰與海水,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在她痛苦掙扎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另外一句話:“對不起,我不能說,現(xiàn)在還不能說!” 突然,一個聲音在我腦子里響起:“你不過是個動物!” 我放開了她,身體后退縮起來:“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我太失禮了!我的父親剛剛?cè)ナ溃依镞€帶著重孝,我怎么可以對你……” “不,是我不好,你不要多想!” 此刻,混血女郎莫妮卡,似乎完全脫去了美國外衣,恢復(fù)了一顆東方人的心。 深呼吸了許久,我才平靜下來:“謝謝你,幫了我這么多忙。” “這才剛剛開始呢。即便華金山說的全是真的,在未知的你的身上,還有死去的高能身上,以及自殺與失蹤的陸海空、嚴(yán)寒、方小案三個人,仍然有著無數(shù)個疑點。” “沒錯。即便我不是高能,也不能說明我與這個秘密無關(guān)。畢竟,當(dāng)高能發(fā)生車禍死亡的同時,我也與他在同一輛車?yán)?,只是我幸運的活了下來,卻被換上了高能的臉,并在昏睡一年醒來后,喪失了全部的記憶?!?/br> “你覺得僅僅是因為拯救你這么簡單嗎?” “不,我不僅僅是人臉移植手術(shù)的試驗品,我還一定與高能的秘密有關(guān)。我知道華院長心里一定有鬼,或許和藍(lán)衣社根本就是同伙!” 莫妮卡點了點頭,幫我繼續(xù)分析下去:“還有高能身上的許多疑點,一年零七個月前他為什么會去杭州?確實有酒店的工作人員目睹,有人半夜接走了高能,而這個人又是誰?你和高能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會在同一輛車?yán)锇l(fā)生車禍?” “高能早就死了,他是蘭陵王的傳人。”解開一個秘密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更多更驚人的秘密,“而我以高能的面目活著,那么從前的我又是什么角色?” “面具?!?/br> 她喃喃自語了一聲。 “什么?” “沒,沒什么,我只是想到了歷史上的蘭陵王,他不是有一張神奇的面具嗎?” 忽然,腦中掃過了在杭州西湖邊上,凌晨風(fēng)雨中的電話亭,發(fā)現(xiàn)的那張神秘的字條——“只有你知道蘭陵王面具的秘密?!?/br> 那個半夜給我打電話的神秘男子,也許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不過是戴著高能的面具。這意味著即便我不是高能,也不是蘭陵王家族的傳人,但我仍知道蘭陵王面具的秘密? 面具? “現(xiàn)在的我戴著一張面具,掩蓋了我的真實身份,也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使我代替了另一個人的人生?!蔽艺酒饋砜粗巴怅幊恋奶炜?,濃云如一張變化莫測的面具,遮擋了宇宙真實的面目,“蘭陵王的面具,也有相同的功能,蘭陵王的秘密,也就是我的秘密?!?/br> “你真的沒事了?” 我點點頭:“不會再做傻事了,我會像保護(hù)自己的心那樣,保護(hù)好這張臉?!?/br> “能出門嗎?”莫妮卡拍了拍我的肩膀,“我?guī)闳Q個發(fā)型吧,你現(xiàn)在的發(fā)型實在太前衛(wèi)了,就像嬉皮士?!?/br> 我們和mama打了招呼,并給我找了一頂帽子,去了附近一家還算可以的美容院。 鑒于前面一半的頭發(fā)都沒了,莫妮卡給我的建議就是——剃光頭。 我紅著臉被剃光了頭發(fā),看著鏡子里奇怪的形象,就算高能復(fù)活恐怕也不認(rèn)得自己了。 莫妮卡調(diào)皮地摸著我光光的頭皮說:“古英雄?!?/br> “什么?” 心跳又迅速加快了,莫妮卡嚴(yán)肅地說:“你真正的名字,那個與高能一起出車禍的人,在醫(yī)院的資料里不是叫‘古英雄’嗎?” 這三個字組成的名字,對我來說既是那么陌生,又如同自己的影子那樣熟悉。 “一年零七個月前的重大車禍,肯定會有死者資料的詳細(xì)記錄,我會幫你盡快查到古英雄的真實情況——也就是從前的你?!?/br> “好,我的上帝?!蔽野腴_玩笑地說,“你無所不能。” 當(dāng)我開始期待那個真正的自己時,討厭的手機(jī)鈴聲又響了。 接起電話,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高能?” 我愣了一下,隨后冷冷地說:“是我?!?/br> 真正的高能早已死于車禍,但我已頂替了他的人生,必須以高能的身份,活在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中。 “我是端木良,還記得我嗎?” “哦,是你啊?!蔽也荒蜔┑卦陔娫捓镎f,“對不起,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被公司裁員了,有事可以找老錢。” “不,最近我公司正好有個重要崗位空缺,我想邀請你過來?!?/br> “請我去上班?” “是的,如果你已經(jīng)找到新工作,那就當(dāng)我沒說過好了?!?/br> 我急忙抓著手機(jī):“不,不,還沒有。” “看來還不算晚,明天上午十點,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