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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人間:誰是我(上卷)在線閱讀 - 第十四章 我是英雄

第十四章 我是英雄

    第十四章 我是英雄

    我曾經(jīng)叫高能,但本來叫古英雄,現(xiàn)在叫“1914”。

    肖申克州立監(jiān)獄,c區(qū)58號監(jiān)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五點。

    對老馬科斯說完“我要越獄”,他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然后用那布滿老繭的溫?zé)岽笫?,緊緊握著我的胳膊,仿佛要將他七十多年來的力量傳遞給我。

    在這里說話不方便,很可能會被攝像頭拍下來,獄警也隨時可能出現(xiàn)。他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回頭去寫我的小簿子。

    現(xiàn)在,我停筆抬頭,看著鐵窗外的小小天空,再回想一遍那個看起來很完美的計劃。

    真的很完美嗎?

    這里是美國西部最貧窮最偏僻的阿爾斯蘭州,至今仍然不通高速公路,只有一個國內(nèi)飛機(jī)場,與四條通往鄰州的公路。至于我們所處的這座監(jiān)獄,方圓數(shù)百英里之內(nèi)都荒無人煙,幾乎連一點水源都找不到。只有一條通往外界的公路,開車到最近的居民點也要三個小時,徒步則要四天五夜!一路上只會遇到兇殘的郊狼,運(yùn)氣好的話還有劇毒的響尾蛇。

    一百多年前,選擇把監(jiān)獄建造在這里的人真是個天才!

    也是個魔鬼。

    因為那么多年來,有多少冒險越獄的囚犯,就這么死在荒野上,要么餓死與渴死,要么被豺狼吃掉,總之最后都會被禿鷹清理成一具干凈的人體骨架模型。

    “hero,以前我看不起你,現(xiàn)在我想要說的是,你讓我感到敬佩,盡管我的年齡可以做你的爺爺了?!?/br>
    老馬科斯從不叫我“1914”,他自己給我起了個綽號:“hero”,雖然我尚未做出過英雄的行為。

    “不,我要謝謝你,如果沒有你的話,我肯定不能夠活到今天?!?/br>
    他低聲笑了笑說:“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人的死也許不由自己控制,但一個人的生肯定是他自己決定的?!?/br>
    “有道理!這是你的先知的話嗎?”

    “不,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先知,甚至可能包括你。”

    “我?”

    “這是不能用語言來描述的,需要你用自己的內(nèi)心去體驗。”

    “很神秘嗎?”

    老馬科斯又湊近了我說:“對有些人來說神秘到完全不可理喻,但對有些人來說又易如反掌。”

    不知道,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又低頭打開小簿子,繼續(xù)寫我的故事,現(xiàn)在不是高能的故事,而是古英雄的故事——

    星期五。

    不是黑色的,但也不是白色的,而是灰色的。

    在被污染的灰色天空下,我的胳膊仍戴著黑紗,一頂鴨舌帽掩蓋了光頭。坐地鐵來到端木良公司所在大樓的下面,就在東亞金融大廈斜對面——以前我每天上班的地方。

    樓下聚集了許多大街上的路人,起碼有一百多個,還有警察維持秩序。大家都吃力地仰著脖子,不知向天上看什么西洋鏡——難道有飛行表演?鬧市區(qū)怎么會飛行表演?不,他們看的是東亞金融大廈,三十八層的大廈樓頂,隱隱有個黑影在晃動。

    “跳??!快跳?。√酶蓛羝列?!”

    有個中年人扯著嗓子嚷起來,許多人跟他起哄“有種就跳下來!”,但被警察喝止了。

    有人要自殺!

    東亞金融大廈樓頂天臺,那個搖晃著小小黑點,似乎隨時會從一百多米的高空墜落。

    而聚集在地面圍觀的人們,都渴望觀賞這出精彩的自殺真人秀,想象那個可憐的人兒沖向大地,在幾百人的面前表演粉身碎骨,最后化為一團(tuán)模糊的血rou……這比好萊塢大片更刺激的畫面,不知能否滿足所有看客們的欲望?

    他們讓我想起魯迅筆下的中國人。

    從大廈里跑出來一張熟悉的面孔,居然是久違了的老錢。

    老油條也看到了我:“高能,你怎么也來看熱鬧了?”

    “沒有?!蔽覍擂蔚?fù)u搖頭,“只是順便路過而已。”

    “你知道嗎?樓頂那個人,就是以前銷售六部的白展龍?!?/br>
    “白展龍?”

    我記得那個人,三十多歲,工作非常拼命,三個星期前,他與我同時被公司裁員了。

    “是啊,真可憐,因為銷售業(yè)績不好,他和你一樣被裁員了。但他前兩年買了房子,每個月要還五千塊房貸,兒子只有三歲,老婆生完小孩一直沒工作。被逼得走投無路,卻不敢告訴老婆裁員的事,只能每天穿戴整齊出門上班,在地鐵里坐一整天下班回家。也算白展龍倒霉,昨天晚上被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今天一大早就跑到公司頂樓,已經(jīng)在上面站了幾個鐘頭。”

    “他還有孩子?”我低頭自言自語,“原來我以為自己才是最可憐的,但他還有孩子?!?/br>
    “哎呀,別管白展龍了,他想死也沒辦法!高能,你現(xiàn)在怎么樣?找到新工作了嗎?對了,怎么胳膊上有黑紗???家里出了什么變故?”

    我沒有回答他,又抬頭仰望樓頂那個黑影——仿佛那個人就是我?

    停頓了幾秒鐘,我飛快地沖入寫字樓,老錢在身后茫然地喊:“高能?你要回公司嗎?”

    不,我不回十九樓的天空集團(tuán),不回那個吊死過人的辦公室,不回那個感覺自己是烏龜?shù)墓尽?/br>
    沖進(jìn)狹窄的電梯,我按下最高的那一層——38樓。

    隨著心臟猛然往下一沉,身體被迅速提往云霄深處。

    一分鐘后,我出現(xiàn)在東亞金融大廈的樓頂天臺。

    這里同樣有許多人圍觀,還有不少熟悉的老面孔,有從前天空集團(tuán)的同事,也有其他公司來看熱鬧的,更有許多警察在準(zhǔn)備救援。

    高高的樓頂吹來狂亂的風(fēng),放眼遠(yuǎn)眺是整個巨大的城市,無數(shù)摩天樓矗向蒼天,這里不過是原始叢林中的一個樹冠罷了。

    我躲在人群中看著白展龍——他已退到天臺欄桿的外面,只能容納一個人站立的小小空間,腳后跟再退幾厘米就是萬丈深淵。

    站在懸崖邊上的絕望男人。

    他的世界已然崩塌,工作、家庭、生活、未來,一切都已接近毀滅,最后一樣等待毀滅的,是他自己。

    我當(dāng)然認(rèn)得他,在銷售部干了許多年,是出了名的認(rèn)真拼命,常被公司當(dāng)作優(yōu)秀員工的楷模。今年卻流年不利,銷售業(yè)績滑落到最后幾名,就這么被公司掃地出門。銷售六部的損失夠慘重的,先是經(jīng)理陸??盏淖詺ⅲ质菄?yán)寒的失蹤,現(xiàn)在是被裁員的白展龍要跳樓。

    他依舊穿著一身上班的西裝,只是領(lǐng)口解了開來,露出一小半胸口。亂糟糟的頭發(fā),疲倦的眼神,恍惚地看著下面,忽然一陣晃晃悠悠,所有人都嚇得尖叫起來。沒想到他又挺住了,在樓頂?shù)目耧L(fēng)中站直身軀,冷冷地看著圍觀者。警察讓大家都退后,給白展龍留出十幾米的空間。

    突然,有個男人緩緩靠近他,將雙手舉到頭頂說:“別害怕!我是警方的談判專家,能和你談?wù)剢???/br>
    沒等他走近幾步,白展龍就狂吼起來:“別!別靠近我!往后退!”

    談判專家緊張地站住,擺了擺手:“好,請你抓著欄桿,這樣很危險?!?/br>
    “不用你管!”

    “為什么尋短見?你要想想你的老婆孩子,你舍得讓他們沒有了丈夫,失去了父親嗎?”

    白展龍痛苦地?fù)u搖頭:“我不想做一個失敗的丈夫,和一個無能的父親?!?/br>
    趁著這個機(jī)會,談判專家又靠近兩步,但白展龍警惕地盯著他:“快點后退!我不想和你談!讓我們總經(jīng)理過來!”

    談判專家無奈退回去,沒想到總經(jīng)理真的走了出來,而跟在總經(jīng)理身邊的人,自然就是他的新任助理——莫妮卡。

    大風(fēng)吹亂了莫妮卡的栗色長發(fā),不時遮擋住她的眼睛,混血美女讓圍觀的人群一陣sao動,以至于搶奪了要跳樓者的風(fēng)頭。

    總經(jīng)理一路搖著頭,走到距離白展龍五六米的地方,嘆了口氣:“哎,白展龍,你何以至此?又實在不該至此?。 ?/br>
    “哼,總經(jīng)理,我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不是拜公司所賜嗎?”

    “你糊涂啊?現(xiàn)在形勢比人強(qiáng),不是公司逼你,而是大環(huán)境造成的。我敢說到了下半年,形勢會更加嚴(yán)峻,被裁員的會更多,說不定到了那時候,你又找到了新工作,反而因禍得福了。”

    “就算我相信你,對我來說又有什么意義?當(dāng)我還是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踏進(jìn)這個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為世界500強(qiáng)的天空集團(tuán)感到自豪,發(fā)誓要在這里出人頭地,甚至要為公司干一輩子!一輩子!那么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想想真可笑,也許等我跳下去以后,就真是在這里一輩子了,短暫的一輩子?!?/br>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展龍反而大笑道:“對不起,我從沒想過以自殺來要挾公司,也沒有要你收回裁員決定的企圖。我只是厭倦了現(xiàn)在的人生,厭倦了這個世界,厭倦了壓在頭上的重量,就算今天不跳下去,我也遲早會被活活壓死的!”

    “你!太悲觀了!太消極了!”

    總經(jīng)理幾乎要垂胸頓足了,而站在他身后的莫妮卡,始終表情嚴(yán)肅一言不發(fā),她知道自己也無能為力。

    “永別了,總經(jīng)理……永別了,天空集團(tuán)……永別了,我自己……”

    白展龍緩緩轉(zhuǎn)身面向天空,伸開雙手宛如一副十字架,圍觀的人們紛紛驚恐地叫喊。想必三十八層樓下的幾百號看客們,正興高采烈地鼓掌歡迎他投入大地懷抱。

    在他踮起腳尖即將躍入地獄時,身后卻響起一個聲音:“白展龍,你還缺個同伴!”

    突如其來的聲音異常洪亮,諾大的天臺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面面相覷,包括還未跳下去的白展龍。

    說話的人是我。

    我推開擋在前面的人,獨自走向天臺邊緣的白展龍,警察沒有來阻攔我。圍觀者中有人認(rèn)出了我:“啊,怎么是高能!”

    “他不是也被裁員了嗎?”

    “啊,對了,他是要和白展龍一起跳樓吧?”

    眾人的sao動聲中,我走過總經(jīng)理身邊,眼角余光掃向莫妮卡。

    “你怎么也在這里?”她大膽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要干什么?別犯傻!”

    “放心,我不會傷害自己的。”

    這句話讓她放開了我的手。

    白展龍也回過頭來,擰起眉毛:“高能?你又來上班了?”

    “不,我也和你一樣,已經(jīng)失業(yè)三個星期了?!?/br>
    我已離他不到三四米,他警覺地喊道:“停!別再靠近!”

    “好?!边€是靠近了兩步,盯著他的眼睛,“白展龍,你以為你很慘嗎?其實我比你更慘,慘一百倍!”

    “你算了吧,我還有老婆孩子,要還房貸,我的肩膀上扛著全家人,我早就被壓垮了。”

    “說說我的故事吧,以前在天空集團(tuán)上班的時候,你們沒有一個人看得起我,私底下叫我傻子是不是?我是不太會說話,家里沒什么錢,也不會給老板拍馬屁,更不知道怎么在公司里拉幫結(jié)派,只知道傻傻地埋頭苦干,銷售業(yè)績卻是零!沒有女孩子喜歡我,有也是把我當(dāng)作一條排遣寂寞的公狗。每天進(jìn)出這棟a級寫字樓,每天看到那些有錢人,看到載著美女的跑車,看到一擲千金的老板們,我何嘗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也許是我無能,也許是我不走運(yùn),我也被公司裁員了?!?/br>
    當(dāng)我說到“裁員”兩個字,再看看白展龍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呆立著,好像被我的故事感動了,這是我最近說過的最多的話!

    接著說:“被裁員以后,我也嘗試著找工作,去過兩家公司面試,卻慶幸自己沒被逼瘋。不久,我的父親在家里自殺了,但不是因為我的失業(yè)。他是個偉大的父親,為了保護(hù)我而死,我因此而更加愛他。那么你呢?你今天站在這里,為什么?為保護(hù)你的妻兒?為讓他們幸福?如果你覺得,從這里跳下去可以做到的話,那請你跳吧!”

    “你——”

    白展龍盯著我的眼睛,也盯著我手臂上的黑紗,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

    “是的,我還有比你更慘的!不是旺財餓死了,也不是小強(qiáng)被踩死了,而是現(xiàn)在我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的臉,我的臉只是一張面具!我一直戴著面具在生活,這難道不比你更慘嗎?”

    “每個人都戴著面具!”他終于能搭上我的話了,“高能,我并不害怕失業(yè),也不害怕受苦受難,但是——不,這個世界讓我絕望。”

    我離白展龍只有兩米之遙,已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的秘密,那是隱藏在他心底的話,也是想要跳樓的真正原因——

    “其實,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失去尊嚴(yán)!在這個充滿勢利小人的現(xiàn)實中,每個人都以你的收入和地位來調(diào)整看你的角度。隨著你口袋里鈔票的減少,別人看你會從仰視變成俯視,隨著你穿著與居住的層次降低,別人會從俯視你變成對你不屑一顧。從此你會失去一個男人最重要的財富——尊嚴(yán)!尤其會在老婆面前失去一個能夠支撐起家庭的男人的尊嚴(yán)!我不能忍受沒有尊嚴(yán)的活著,與其這樣不如去另一個世界尋找尊嚴(yán)!”

    沒錯,我的讀心術(shù),使我看到了他心底真正的恐懼。

    “尊嚴(yán)?我也想要有尊嚴(yán),但人的尊嚴(yán)取決于他自己的行為,你以為跳下去就會有尊嚴(yán)?”我回頭看了看那些圍觀的人們,又看了看白展龍,“樓下有許多人等著你往下跳!還有站在我后面的那些人,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你是來這里干什么的?給他們表演嗎?表演從三十八層的樓頂跳下去?表演躺在一團(tuán)血rou里渾身屎尿?你以為這樣就很有尊嚴(yán)?”

    “不——”

    白展龍顫抖得更加劇烈,但我緊追不舍:“你以為別人有尊嚴(yán)嗎?你以為那些開著跑車的,住著別墅的,摟著小明星的,就比你更有尊嚴(yán)嗎?不,他們的尊嚴(yán)都是幻影,都是謊言,都是屁!我也可以告訴你,不單單是這個公司,也不單單是這棟寫字樓,到處都是謊言,背地里的交易,出賣與被出賣,這就是尊嚴(yán)嗎?”

    “高能,你要我怎么樣?”

    “我的故事還沒有完——最近的兩年里,我先是遭遇了嚴(yán)重車禍,撿回一條命卻成為了植物人,昏迷了一年之后醒來,又喪失了全部的記憶?;氐焦旧习喟肽暌院螅瑓s看到陸??盏跛涝谖业霓k公桌上,接著是嚴(yán)寒與方小案的失蹤,在我被公司裁員以后,我的父親又死了——我已經(jīng)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生離死別,經(jīng)歷了失去至愛親人的徹骨疼痛。你不會有這種感覺的,親手收拾父親的骨灰——”

    說到這里我突然哽咽……

    莫妮卡在后面叫了一聲:“別說了!”

    我搖搖頭,擦去淚水:“白展龍,你想讓妻子與兒子,也遭受這種苦難?我在二十六歲失去了父親,已覺得非常不幸。你今天如果跳下去,你的兒子將在三歲失去父親,你覺得對他來說是幸運(yùn)還是不幸?你像一條被軋死的狗那樣,躺在車來車往的大街上,腦袋開花骨頭折斷,供樓下那些看客們觀賞,對你來說有沒有尊嚴(yán)呢?”

    “不要!”

    他抱著腦袋搖搖欲墜,我迅速沖到欄桿邊,伸出被汗水浸濕的手掌:“回來吧!好好活著,做一個有尊嚴(yán)的人?!?/br>
    白展龍顫抖著伸出手,我和他的手緊緊抓在一起。

    身后一片掌聲。

    高高的天臺邊緣,我抱著他的胳膊,感到他的眼淚流在我的肩膀上。而我拼命抑制自己的淚水,眼前就是萬丈懸崖,整個城市都在腳下,世界仿佛一下子矮了許多。

    我拉著白展龍跨過欄桿,警察迅速抓住他的胳膊,送往安全的地方。

    他得救了。

    樓頂所有人都對我鼓掌,而樓下那些看客們,則要失望地罵街離去了。

    我成為了英雄?

    莫妮卡不顧許多人在場,沖上來緊緊抱住我,臉貼著我的耳朵說:“你是個英雄!太棒了!你是英雄!”

    沒錯,我的名字本來就叫英雄。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只感到莫妮卡柔軟的身體,還有親在我臉頰上的紅唇。我也不知道剛才是怎么做到的,甚至忘了說過的那么多話,只記得自己成功的救了一個人。

    莫妮卡放開我,回頭和總經(jīng)理說了幾句,總經(jīng)理上來握住我的手:“感謝你,高能,我代表公司向你道歉,收回對你的裁員決定,你可以回來上班了?!?/br>
    我沉默了幾秒鐘,苦笑道:“不,既然我已經(jīng)被踢出了公司大門,就不準(zhǔn)備再回來了?!?/br>
    好馬不吃回頭草。

    我摟著莫妮卡的肩膀說:“對不起?!?/br>
    圍觀的人們大多已散去,我混在他們中坐電梯回到底樓,走出東亞金融大廈,仰頭看著城市上空的云朵,向斜對面的另一棟寫字樓走去。

    十分鐘后,我走進(jìn)端木良的公司。

    這是間不大的辦公室,無法與天空集團(tuán)相提并論,門口掛著“明月投資顧問有限公司”。

    “對不起,我遲到了半個小時?!?/br>
    我整理一下衣服,剛才在樓頂天臺被風(fēng)吹亂了。

    “沒關(guān)系,請坐?!倍四玖加H自給我倒了一杯茶,“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了嗎?”

    “不,沒什么事情?!?/br>
    他走到窗邊說:“我站在這往外看,斜對面那棟大樓頂上,有人好像要跳樓自殺,樓下聚集了好些人呢,但剛才又散掉了?!?/br>
    “哦,我沒看到?!?/br>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他指了指我手臂上的黑紗,我平靜地點點頭:“上周,我的父親去世了?!?/br>
    “哦,節(jié)哀順變?!倍四玖加种噶酥肝业念^,“怎么戴著帽子?”

    房間里戴鴨舌帽確實很怪,我只能編了個理由:“夏天快到了,索性給自己來了個光頭?!?/br>
    “好,有性格!高先生,說正事吧,我們公司很小,但接觸的客戶很多,也包括天空集團(tuán)這樣的大公司,最近我在幫一家公司策劃證券投資項目?!?/br>
    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安恢牢铱梢詾槟阕鍪裁???/br>
    “我很看重你的世界500強(qiáng)企業(yè)的工作經(jīng)驗,如果你愿意,我想請你做我的助理。”

    “總經(jīng)理助理?”

    我怎么一下子就和莫妮卡平起平坐了?雖然是完全不同級別的公司。

    “沒錯?!倍四玖颊酒饋砩斐鍪终f:“愿意嗎?”

    我猶豫了片刻,下意識地與他握了握手。

    “好!歡迎你加入明月投資顧問!試用期月工資八千元,我已經(jīng)給你準(zhǔn)備好了辦公室?!?/br>
    接著,他帶我走進(jìn)隔壁房間,要比我原來的小辦公桌氣派多了,就連椅子都是牛皮做的。

    我受寵若驚地點點頭:“謝謝!”

    “今晚有空的話,陪我的客戶一起吃飯吧!”

    夜上海。

    這是一家頂級餐廳,我還從沒到過這么貴的地方吃飯。窗外就是黃浦江的夜景,對岸無數(shù)棟摩天大樓,不斷變幻著顏色。

    諾大的包間里只有三個人——端木良、客戶、我,卻點了一桌子的菜,還有最上等的法國紅酒。

    客戶是一家浙江的投資公司老板,雖然手里攥著不少現(xiàn)金,但苦于找不到投資項目,似乎把希望都寄托在端木良身上了。

    “這位是我的新任助理——高能?!倍四玖季赐昃?,就開始向客戶隆重介紹了,“你別看他這么年輕,卻是天空集團(tuán)的資深職員!我是特地高薪把他挖過來的?!?/br>
    資深職員?我聽著都臉紅了,不過是小小的銷售員,業(yè)績太差給炒魷魚了。

    “哎呀,真是人才?。「呦壬?,我敬你一杯,這筆生意就靠你了!”

    我只能象征性地舔了舔杯口說:“抱歉,我實在不勝酒力?!?/br>
    “現(xiàn)在不喝酒的年輕人不多啊,不錯!不錯!我是非常景仰天空集團(tuán)的,聽說那里都是留美的海歸高材生啊。高先生,我一看你的氣質(zhì),就知道非同尋常,你是哈佛畢業(yè)的吧?”

    “不,不,不。”

    “那一定是耶魯了!”客戶吹捧別人的本領(lǐng)可是一流,吹得我?guī)缀鯐灥?,“高先生肯定是mba吧?怎么又搖頭了?你太謙虛啦!來,再喝一杯!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大哥我雖沒什么本事,但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給我打電話,肯定幫你搞定!”

    最后還點了一份四頭鮑,這頓飯總共花掉了幾萬多塊——當(dāng)然是客戶買單。

    吃完出來已暈頭轉(zhuǎn)向,客戶還要請我去夜總會玩,我搖頭指著手上的黑紗說:“謝謝,不必了,家里還有些事情,不方便再出去玩了?!?/br>
    端木良也為我打圓場,總算從客戶手中逃出來,打上出租車回了家。

    這就算是第一天上班?

    mama一直等著我回來,我只是說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其他的事情一概略過。

    又獨自關(guān)在小房間里,想起晚上那個奇怪的客戶,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對端木良有事相求,但也不至于對我如此巴結(jié),好像我才是真正的大財主。

    子夜,打開收音機(jī),聽到“午夜面具”秋波的聲音,她為聽眾們放了一首鄭智化的老歌《星星點燈》——

    “現(xiàn)在的一片天是骯臟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見/天其實并不高海其實也不遠(yuǎn)/人心其實比天高比海更遙遠(yuǎn)/學(xué)會騙人的謊言追逐名利的我/在現(xiàn)實中迷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脆弱/看著你含淚的離去想著茫茫的前程/遠(yuǎn)方的星星請為我點盞希望的燈火……”

    第二天,周六。

    早上接到了莫妮卡的電話,把我約到城市另一端的某個小區(qū)門口。

    同樣是八十年代的老公房,陳舊的外墻包裹著六層樓,一排排房子延伸到整片街區(qū),居民大多是普通的工人階層。

    她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栗色長發(fā)被扎起馬尾,墨鏡遮蓋混血的美麗眼睛,抬頭看著天空說:“美國總部讓我回去一趟,我訂了明早去紐約的機(jī)票?!?/br>
    “走得那么著急?什么事?”

    聽到她一下子要走,我有些悵然若失。

    “不知道。”她摘下墨鏡,盯著我的眼睛,“但我必須要回去?!?/br>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還是不知道?!笨粗沂难凵?,她又靠近了我一步,“你舍不得?”

    “沒有——”我低下頭喘了口氣,“對不起,我是有些舍不得?!?/br>
    “看著我的眼睛啊,你能看到的!”

    我慌張地抬頭,果然從莫妮卡誘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埋于她心底的言語——

    “傻瓜,我喜歡你?!?/br>
    但我低下頭,羞愧地說:“為什么?”

    “需要理由嗎?”

    “需要。”

    “不,這不需要理由。”

    這段劉鎮(zhèn)偉似的對話,讓我莫名難過,沉默幾秒后轉(zhuǎn)換了話題:“為什么約我到這里?”

    “我答應(yīng)過你,要幫你查到古英雄的身份。昨天,我去交警部門查過了,2006年11月杭州白鹿山隧道的車禍確有記錄,受傷者叫高能,死亡者叫古英雄——根據(jù)身份證的資料,他就住在這個小區(qū)19號的101室?!?/br>
    “我以前就住在這?”

    回頭看看小區(qū)大門,進(jìn)出的都是自行車,還有退休的老年人,我的腦中也沒有任何印記?;孟胗忠淮纹茰缌恕9庞⑿鄄⒉皇怯绣X人家的子弟,更不是什么年輕有為的才俊,而是和高能一樣在平民小區(qū)里長大的普通人。

    “古英雄真的就是我嗎?”

    想起在杭州,第一次看到“古英雄”三個字時,心里一陣特別的激動,仿佛有股電流穿透全身——雖然喪失了全部記憶,但自己的姓名會埋藏在潛意識中。就像在老師點名的時候,每當(dāng)聽到自己的名字,即便不必喊出“到”,心里和身體都會有一種條件反射。

    一分鐘后,找到19號101室,在六層老公房的底樓,陰暗的樓道堆滿了鄰居的雜物。距離車禍已經(jīng)一年零七個月了,不知道古英雄的家人是否搬走了?

    猶豫片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敲響了房門。

    心跳驟然加快,不道開門的是爸爸還是mama?我要在半年之后,第二次認(rèn)識父母了?

    門開了。

    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儀表干凈但形容憔悴,頭上有許多白發(fā)——mama?

    我的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一下子眼框都紅了,莫妮卡急忙拉住我,以免我會突然失態(tài)。

    “請問——你們找誰?”

    莫妮卡代替我回答:“這里是古英雄的家嗎?”

    “是,但英雄在兩年前就去世了?!?/br>
    mama悲傷地說出了兒子的噩耗,雖然已時隔很久,想必同樣的話也說過許多遍。

    而我的心里仿佛被捅了一把刀子,真想立刻就對mama說:不,兒子還活著!mama,我就是你的兒子,我就是古英雄!

    但現(xiàn)在還不能這么說,只能照剛才準(zhǔn)備好的臺詞說:“阿姨,我是古英雄的小學(xué)同學(xué)。幾年前我出國留學(xué)了,一直沒有和古英雄聯(lián)系。最近我家里有長輩去世,緊急趕回國內(nèi),才聽說古英雄前兩年出事了,所以特地來看望你?!?/br>
    “哦,是英雄的同學(xué)啊,那快進(jìn)來吧。”

    我和莫妮卡小心地走進(jìn)房間,mama看著她說:“這是你的外國女朋友吧?真漂亮。”

    “阿姨,我是華裔。”莫妮卡順勢拉著我的手,“我陪他回國來看他的父母?!?/br>
    “真好,你們真好啊,英雄如果像你們這樣就好了。”

    mama話語里仍帶著遺憾與悲傷,也許我的小名就叫“英雄”,她把我這么從小叫到大的?

    又是二室一廳,但比高能的家小,而且是底樓緣故,采光也不太好,狹窄的天井射入微弱的光線,似乎永遠(yuǎn)不見天日。家里的擺設(shè)都很舊了,看得出是普通人家,連家用電器也是許多年前的,但收拾得非常干凈。

    看來古英雄家里要比高能家里更平凡更普通。

    mama客氣地招呼我們坐下,倒了兩杯熱茶,還親手削了兩個蘋果。

    緊張地吃完蘋果,我才小心地問:“阿姨,你還保留著古英雄的房間嗎?”

    “是。”

    她領(lǐng)我們打開一間房門,是個不到十平米的小間,只擺著一張床和一臺電腦。

    “他的房間一直保留著,雖然我每天打掃一遍,但從不會動他的東西——英雄就是在這間屋子里長大的?!?/br>
    我是在這個房間里長大的?

    手指劇烈地顫抖,莫妮卡緊緊抓著我,因為我看到了張雨生!

    不是張雨生死而復(fù)生,而是他生前的專輯海報。

    沒錯,這就是我的房間!

    我的房間里貼滿了張雨生的海報,從《大?!返健段业奈磥聿皇菈簟吩俚健犊谑切姆恰?,從1991年到1997年,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和歌名,碎玻璃般扎進(jìn)我的眼睛。走到古英雄的電腦前,發(fā)現(xiàn)架子上有許多張雨生的cd。在這間平凡普通的房間里,張雨生構(gòu)成了最獨特的裝飾。

    “你不知道嗎?”mama指著墻上的海報說,“英雄從小就喜歡聽張雨生的歌,97年張雨生去世的時候,英雄哭了整整一個星期。以后每年的張雨生祭日,英雄都會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模仿他的聲音唱歌?!?/br>
    “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

    拼命壓抑心里的激動,盡量表面保持平靜。是的,我當(dāng)然知道,因為這就是我真正的自己!藏在潛意識的最深處,即便喪失全部的記憶,惟獨能保留下來的,卻是張雨生的歌!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練習(xí),只要音樂響起就能唱他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因為,那是我以往二十多年生命中,一個最重要的青春印記,永不磨滅的印記!

    此刻,看著mama的眼睛,我讀到了她心里的話。沒錯,她沒有說謊,她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我就是古英雄。

    確鑿無疑!

    我找到了自己,這里是我的家,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眼前的人就是我的mama,她卻以為我早就死了,兒子站在面前都不認(rèn)得——因為我戴著別人的臉。

    該死的自己!我真想抱一抱mama!

    看到床頭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有張年輕男子的照片。

    mama把相框放到我手里說:“這是英雄二十二歲生日拍的。”

    照片右上角還有拍攝時間:2004年7月14日。

    按照這個時間推算,那么我的出生年月就是1982年7月14日。

    7月14日

    1789年法國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獄的日子。

    我的生日僅僅比高能晚十天,他是1982年7月4日。

    古英雄與高能的生日分別是法國與美國的國慶日。

    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看古英雄長什么樣?

    我有些失望。

    照片里的人并不是什么帥哥,而是個相貌平平的年輕男子,實在看不出有哪點“英雄”的氣質(zhì)?只有古英雄的眼神,在照片里閃爍著什么,好像有一種堅韌不拔的意志。

    這是我的眼睛。

    華院長可以給我換臉,但他不能更換我的眼睛,更無法改變我的眼神。

    就連mama也看出這點了,她指著照片說:“看,你和英雄的眼睛有些像。”

    說實話,古英雄和高能兩個人的臉型,雖然明顯不一樣,但在整體臉形和輪廓方面,還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怪不得把高能的臉移植到我身上,居然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我慌張地放下相框,但已牢牢記住了這張臉——我曾經(jīng)的臉。

    “阿姨,能說說古英雄出事的詳細(xì)經(jīng)過嗎?”

    mama長長地嘆息一聲,不愿再回憶這痛苦經(jīng)歷了。在我們猶豫時,她卻說話了:“那是2006年的秋天,英雄突然說要去杭州,說剛剛得到了他爸爸的消息?!?/br>
    “爸爸的消息?”

    “英雄的爸爸,在好幾年前失蹤了,至今都沒有任何消息?!?/br>
    聽到這心里又猛顫一下,我剛剛失去了父親,現(xiàn)在卻得知真正的父親早已失蹤。

    “我記得很清楚?!眒ama繼續(xù)說,“英雄是在2006年11月3日,買了當(dāng)天下午的火車票去杭州的。”

    2006年11月3日?

    正是高能去杭州的那一天,也就是說古英雄和高能,兩個人同時從上海出發(fā)去了杭州。

    “但當(dāng)天晚上,我就和英雄失去了聯(lián)系,打他的手機(jī)永遠(yuǎn)是關(guān)機(jī)?!眒ama果然陷入了痛苦,“直到兩個多星期后,我接到警察的電話,說英雄在杭州出了車禍!”

    說到這她流下了眼淚,讓我也揪心地疼痛,莫妮卡蹙著蛾眉說:“阿姨,對不起,我們沒想到——”

    “車禍發(fā)生在杭州龍井的一個隧道口。”mama卻忍著悲傷說下去,“是一輛套牌的黑車,司機(jī)都找不到了,兩個拼車的乘客一死一傷。受傷的那個據(jù)說成了植物人,而我的兒子古英雄,則是最不幸的那一個。警方通過他身上的證件才找到家里,我獨自去杭州的一家醫(yī)院認(rèn)尸,當(dāng)場就昏了過去!沒錯,死去的人就是英雄,雖然在車禍中被撞得很慘,但我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他是我的兒子!”

    看著mama的眼睛,我不忍心告訴她真相——其實兒子就在她面前,戴著車禍中死者的臉!那個不幸的死者,不過是戴著一張人造臉,模仿古英雄的人造臉,而這張臉只需要辨認(rèn),讓悲傷的母親來辨認(rèn),認(rèn)定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死亡!這張可悲的人造臉,在完成任務(wù)之后,就隨著高能的尸體,一同燒成了灰燼!

    我還能說些什么?只能徒勞地安慰:“阿姨,不要哭了,我最近也失去了親人,能理解你的悲傷?!?/br>
    “嗯,我看到了你的黑紗?!眒ama擦擦眼淚,“已經(jīng)快兩年過去了,我還是很想英雄?!?/br>
    中年喪子——是所有母親最深的痛苦。

    我和莫妮卡扶著mama在客廳坐下,等到她恢復(fù)平靜,我才輕聲問:“我和古英雄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了,他畢業(yè)以后過得怎么樣?”

    “英雄的高考成績不好,讀了一個很普通的野雞大專,畢業(yè)后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做了保險推銷員?!?/br>
    “保險推銷員?”

    我想起那些經(jīng)常敲開我家的門,穿著廉價西裝滔滔不絕地推銷保險產(chǎn)品的人們,通常他們都會吃到我的閉門羹。

    沒想到從前的我還不如高能?人家最不濟(jì)也是世界500強(qiáng)的天空集團(tuán)的一員,而我卻是個保險推銷員,這讓我感到異常失落。

    “是,他做得很辛苦,經(jīng)常在外面受人欺負(fù),有時碰到不講理的人還會挨打。我一直很心疼英雄,只怪他的爸爸mama沒能力,幫不了兒子一點點的忙,都是我這個做媽的不好?。 ?/br>
    忽然,我又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也對另一位mama問過:“古英雄會游泳嗎?”

    “當(dāng)然,他從小就會游泳,是他爸爸帶他學(xué)會的。他被業(yè)余體校的游泳教練看中過,后來因為身體素質(zhì)一般就放棄了。在英雄十五歲那年,他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一個投水自殺的盲人女孩。”mama露出為兒子自豪的表情,微笑著說,“那是英雄這輩子,唯一配得上他的名字的事跡,那年他被評為優(yōu)秀中學(xué)生,報紙登了他的見義勇為事跡,成為學(xué)校里的少年英雄。”

    救起一個盲人女孩?這件事讓我想起另外一個人。

    莫妮卡扯了扯我的衣服說:“哦,阿姨,不打擾你了。”

    “沒關(guān)系,你們還想著英雄,讓我很高興?!?/br>
    “再見,阿姨!”

    我走到門口道別,卻始終說不出“mama”兩個字,慚愧地低下頭去,和莫妮卡離開這里,離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mama。

    再見,mama!

    又是那片水。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水,還有,黑色的我。

    十五歲的少年,瘦弱的身軀,單薄的衣衫,漸漸走入冰冷的水。

    這次我看清了自己的臉,青春期的平凡的臉,只有頑固的眼神延續(xù)至今。我冷靜地沉入深深的水底,在女妖頭發(fā)般的水藻間,在螢光生物的幽光照耀下,看見了那個女孩。

    她是一個盲人。

    美麗的身體在水底掙扎,長發(fā)糾纏自己的脖子,眼看要化作一堆白骨。

    是我,緊緊抓住她的胳膊,與她的身體貼合在一起。

    體溫在水中燃燒,我像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劃動著四肢向上游去。

    她仍然劇烈顫動,頭頂隱約可見天光,在最后一口氧氣耗盡之前,我?guī)е倥〕鏊妗?/br>
    天亮了。

    我救了她,因為我是英雄。

    我是古英雄。

    帶著渾身的汗水,我從清晨的夢境中醒來。

    還是在自己床上,對面墻上是邁克·杰克遜的海報,抹著汗水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早上八點鐘了。

    又是那個夢?

    自從七個月前醒來,幾乎每晚都會做這個夢,但夢中的內(nèi)容不斷變化——關(guān)于水,少年的自己,水中的少女。

    然而,這回我沒有淹死,反而救起了溺水的少女,像個英雄。

    因為這不是夢,是我十五歲那年,救出投水的盲人少女的記憶。

    雖然車禍令我丟失了記憶,但總一些永遠(yuǎn)埋藏在潛意識,不可磨滅——比如張雨生的歌,比如游泳的能力,比如夢中的記憶。

    謝天謝地,夢還在。

    我的英雄夢。

    突然,手機(jī)響起了短信鈴聲。

    打開一看卻是莫妮卡發(fā)來的——

    “古英雄,我馬上要關(guān)機(jī)了。我剛坐上飛機(jī),很快要起飛前往紐約。雖然認(rèn)識你的時間不長,卻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了許多秘密。很抱歉沒把我的秘密告訴你,因為幫助你是我的任務(wù)。但后來我發(fā)覺已不僅僅是任務(wù),我的理智即將被感情沖破,這將會給你帶來危險。也許你自己并不清楚,你身上有一種力量——不是指讀心術(shù),而是一種干凈的力量,純真的力量。相比這個復(fù)雜而骯臟的世界,充滿謊言的世界,你又是那么簡單,那么真實,我擔(dān)心你會不會被撞得粉身碎骨?但我確信,你將成為一個英雄。記住,不管發(fā)生什么,保護(hù)好自己。等我回來!”

    看完這條長達(dá)兩百多字的短信,我的眼眶竟莫名的紅起來,呆呆地看著手機(jī)屏幕幾分鐘后,才想起來打莫妮卡的電話。

    然而,手機(jī)里傳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

    莫妮卡已經(jīng)飛上天空,即將跨越太平洋,前往她來自的那個新大陸。

    那雙混血的神秘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又看了一遍短信,我身上有一種力量?干凈的力量,純真的力量?或許,這才是我身上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