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情勢。

    李斯覺得自己該說話了。

    他朝始皇躬身一禮，隨后面向朝臣，立著道：“儲君立選，乃陛下家事，自古以來，天下便有立賢、立長之分?！?/br>
    “秦向來更推崇立賢?！?/br>
    “然何為賢？”

    “夏商周三代標(biāo)準(zhǔn)不盡相同?！?/br>
    “也不能一概而論?！?/br>
    “目下大秦之天下形勢，實(shí)則很是嚴(yán)峻。”

    “秦終結(jié)天下五百年的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期間諸子百家風(fēng)起云涌，競相探索治國之道，最終法家脫穎而出，以一家而御百家，一秦而統(tǒng)六合八荒?！?/br>
    “數(shù)百年間，天下大戰(zhàn)連綿，動蕩不休?！?/br>
    “人心思治，人心思一?！?/br>
    “而這個(gè)‘思’，在李斯看來，思的是一法施治，思的是拋卻封建，思的是天下長治久安，動蕩剛熄，儲君人選，也當(dāng)從‘思’中選。”

    “天下歸一在臣來看，尚未真的聚成大潮?！?/br>
    李斯搖了搖頭，神色很是嚴(yán)肅。

    他沉聲道：“三代王政，天下五百余年之探索，早已讓各地互相如仇讎，互相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鄰為壑而踐踏民生，凡此等等，儲君人選首要便在于能凝聚人心，能聚攏天下民心。”

    “方才臣聽朝臣爭議。”

    “長公子相較幼公子在天下更有威望?！?/br>
    “也更得人心?！?/br>
    “然正如少府、典客之言，長公子過去親近儒家，若日后卻行封建之路，無異于拋離大秦原本治政，無異棄華夏五百余年之探索，而重歸老路焉?！?/br>
    “此不得不察?！?/br>
    “不過長公子一向推崇的是國家統(tǒng)一治民，使民無私政之苦，這其實(shí)暗合陛下為大秦選擇的道路，雖在天下的仁名多為儒生炮制，然我等治國之臣，何以拘泥于一家之言，而不審時(shí)勢，這何異于刻舟求劍哉？！”

    “再則?！?/br>
    “長公子多有涉獵政事?！?/br>
    “對相應(yīng)政事處理也有一定的了解?！?/br>
    “在這大半年，臣對長公子所為，有一定了解，長公子進(jìn)步很快，也更加切實(shí)的以大政為要。”

    “易治者嚴(yán)，難治者寬?！?/br>
    “想做到一視同仁，其實(shí)并不容易。”

    “而在上次懷縣沉船事件中，長公子并未因親近、遠(yuǎn)疏就縱容，也并未因此就不公，一視同仁，時(shí)日雖三府同察，卻并未出現(xiàn)政出多門而紛紜不定，關(guān)中也并未出現(xiàn)真正的亂象，反倒讓民心更為依附?！?/br>
    “如此治道，可見一斑?！?/br>
    “至于朝臣爭議的長公子對儒家之態(tài)度?！?/br>
    “李斯認(rèn)為不足為辯?！?/br>
    “合則留，不合則去，這是大秦歷來的慣例，何以因儒家奔走依托，最終不告而別，就去大肆殺滅？如此人君，天下豈不惶恐難安？長公子所為，在李斯看來，正合雄強(qiáng)坦蕩。”

    “如此本心，李斯確是信服?！?/br>
    “臣李斯敢言，請陛下立長公子為儲。”

    李斯一番話痛切凜然，所言又無不是在抨擊回應(yīng)杜赫等朝臣，前面支持胡亥的群臣神色不禁一變，尤其李斯是丞相，位高權(quán)重，他說的這番話可謂很重，容不得朝臣不多思。

    “人非圣賢，事無萬全?！?/br>
    “長公子過去涉事未深，跟儒家有過一些交往，這又豈能算作問題？諸位何以這般苛責(zé)？！”宗正嬴賁開口道。

    舉殿肅靜。

    此刻再無一人吭聲。

    姚賈、杜赫對視一眼，神色有些冰冷，卻也都板著臉，一句話不說了。

    見朝中氣氛漸漸凝滯，趙高臉色有點(diǎn)難看。

    隨著李斯開口，原本平衡的朝堂，似開始朝扶蘇一方偏移，若是李斯那番話贏得其他朝臣認(rèn)可，恐會越來越多朝臣支持扶蘇，這是趙高不愿見到的，他在胡亥身上投入了很多，也傾注了很多。

    他豈能坐視不理？

    趙高看了看四周，硬著頭皮起身道：“臣趙高認(rèn)為儲君人選，不僅要考慮朝臣的建議，同時(shí)也當(dāng)詢問諸公子想法，臣……臣敢請諸公子奏對?！?/br>
    一語落下。

    趙高便感覺殿內(nèi)大量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臉頰緋紅，根本不敢抬頭對視，只是低垂著頭，大拇指用力擠壓著食指，讓自己盡量保持鎮(zhèn)定。

    他很清楚自己不當(dāng)說這句話。

    不僅唐突，也頗具離間意味，甚至可能遭致始皇不滿。

    但他心中同樣有自己的心思，扶蘇眼下并不在朝中，真正在朝的是胡亥，如此大好的機(jī)會，若是胡亥能抓住，或許能博得不少朝臣的信任，到時(shí)未必不能讓搖擺不定的朝臣，再度站在胡亥這邊。

    而且胡亥過去在朝臣面前并不出彩。

    朝臣對胡亥并不了解。

    因而在這種時(shí)候，胡亥要挺身而出，將自己的情況說給朝臣，如此才能讓杜赫、姚賈等人堅(jiān)定的站在他這邊，不然姚賈、杜赫等重臣，本就對胡亥不了解，胡亥本身又態(tài)度不明，他們又豈敢一直堅(jiān)持？

    聽到趙高的話，胡亥卻是一怔。

    他雙眼怔神的看著趙高，心中卻長長嘆息一聲。

    若是尋常，他還真敢開口，只是早已明白了一切，他就算再給自己爭取，又有什么意義？父皇不會選擇自己。

    而且……

    他心中也清楚。

    杜赫、姚賈等人支持的并不是自己。

    他們只是反對扶蘇。

    這個(gè)人是自己也行，公子高也罷，只要不是扶蘇，他們都會支持，眼下只不過是自己被推到了前臺罷了。

    再則。

    父皇不會讓自己當(dāng)儲君的。

    就算最終父皇同意，當(dāng)日后為了推行大政時(shí)，這些支持自己的朝臣，恐會瞬間倒戈，現(xiàn)在的一團(tuán)和氣，都只是暫時(shí)的。

    從嵇恒處離開后，他便重新審視過了。

    他只有當(dāng)皇帝的野心，并沒有當(dāng)皇帝的魄力跟決斷，他只想享受當(dāng)皇帝的好處跟便利，并不想承擔(dān)那些壓力跟重?fù)?dān)。

    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這王冠太重，他胡亥戴不動。

    趙高的話，舉殿并無一人附議，只是不少朝臣，目光落在了胡亥身上，至于公子高等人則惴惴不安的望著帝座，紛紛低下了頭。

    “朝堂議事，愿說者便說，無須顧忌?！辟_口。

    “兒臣胡亥有奏?！焙プ罱K還是站了出來，見狀，不少朝臣眼睛亮了，只見胡亥向帝座一躬，肅然正色道：“兒臣以為，大秦一統(tǒng)華夏，皆由將士鮮血而來，儲君當(dāng)以天下長久安寧為己任?！?/br>
    “就兒臣理解，現(xiàn)在六國余孽依舊在圖謀復(fù)辟，但作為朝廷，首要要做的實(shí)則是避免讓六國余孽裹挾民眾，而這便要集附民心，兒臣雖對律令了解頗深，但秦律過去只推行在秦地，并非真的在關(guān)東落實(shí)?！?/br>
    “父皇這些年力推天下一治，但天下風(fēng)俗各異，想要實(shí)現(xiàn)一治并不容易，兒臣又對關(guān)東并不了解，過去又沒有處理政事的經(jīng)驗(yàn)，面對波橘云詭的形勢，以兒臣偏頗的見識跟眼界，恐難以應(yīng)付復(fù)雜的天下形勢?！?/br>
    “儲君之位……”

    “兒臣實(shí)不敢有任何想法?！?/br>
    “請父皇明鑒?！?/br>
    “在兒臣心中，大兄最為適合?！?/br>
    “方才不少朝臣對兒臣贊許有加，胡亥謝過，但恐讓諸位失望了，胡亥的確自幼熟讀律令，但并沒有恪守律令法條，大半年前，就因逾法入獄，在前不久更是接受了一份匿名投書?！?/br>
    “胡亥心中甚是惶恐。”

    “只是諸位大臣對胡亥了解不多，所以才對胡亥另眼相看，然胡亥當(dāng)真是擔(dān)不起這個(gè)重任，請諸位移愛?！?/br>
    說完。

    胡亥朝四周長長躬身，根本不敢去看趙高，徑直就坐了下去。

    全場安靜。

    趙高已呆立在了原地。

    他完全沒想到胡亥會說出這番話。

    他過去是怎么跟胡亥說的？身在帝王家苑，他們這些公子唯一的活路，便是爭得儲君之位，爭的那皇帝之位，不然今后一切就只能看他人顏色，秦法嚴(yán)苛，不養(yǎng)無用之人。

    他們這些公子一無爵位，二無官職，一旦失敗，就只能任人擺布，胡亥當(dāng)初那般認(rèn)可，為何在這節(jié)骨眼上，卻把自己的話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

    趙高心中已快要?dú)庹ā?/br>
    若非是在朝中，他恨不得跑到胡亥面前，大聲的叱問胡亥，為什么要這么說？這么大好的機(jī)會，為什么不抓??？

    這可是你最后的機(jī)會??！

    但現(xiàn)在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動作，只能神色難看又尷尬的坐下。

    與此同時(shí)。

    杜赫、姚賈等人面色冷峻。

    胡亥的這番話，無疑是當(dāng)眾打他們臉。

    其他支持胡亥的官員，此刻也都臉色鐵青，整個(gè)大殿似一下沉悶起來，無一人再去吭聲，隨著胡亥的主動退出，其他公子又選擇不爭，大秦儲君之位，仿佛就這么被確立了。

    李斯掃了胡亥一眼，眉頭卻肅然緊皺。

    胡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明了，也沒有再去議論的必要，他再度起身道：“各方大要清楚，老臣敢請陛下決斷?！?/br>
    “敢請陛下決斷。”舉殿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