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號碼牌是二十六號，二十六號，只隔了四個號碼牌，陸問樵的叫錦雞，而她的叫破曉，從創(chuàng)意上來說，大差不差的，技術(shù)上來說，她對自己是有信心的，至少是發(fā)揮了目前自己能達(dá)到的最高水平，這道菜，放到自己爸爸跟前，爸爸也不至于挑出什么毛病來，至于在評委面前，評委應(yīng)該也不至于覺得不好。

    但陸問樵，那到底是特二級的廚師，那根本就不一樣了，自己心里沒底，人家檔次在那兒擺著，刀光技術(shù)都是過關(guān)的。

    所以要說哪里不如人，她也說不上來，但要說她比別人強(qiáng)，一時心里也是亂，沒信心，更別說廚師的評級在那里擺著，自己拿什么比！

    這時候，主持人就念到了王云泉，王全泉是二十四號，他的發(fā)絲百葉被評了九點(diǎn)六分的高分。這個分?jǐn)?shù)一出，全場嘩然，不敢置信地朝這邊看過來，距離遠(yuǎn)的都在納悶這是怎么一號人物，坐得近的趕緊恭喜他。

    王云泉眼里卻有些濕潤，他笑著連連點(diǎn)頭：“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還特意向顧舜華道：“顧同志，多虧了你們，我，我——”

    這么說的時候，竟然有些哽咽了。

    別人都是整個一后勤隊(duì)伍跟著，專車派送，他猶豫了很久才終于咬咬牙，借了五百塊錢上路，這一路上，遭受的難堪和困難太多了，磕磕絆絆的，終于將他的發(fā)絲百葉呈現(xiàn)在人民大會堂的評委面前，得到了九點(diǎn)六的高分。

    他所有的辛苦，值了，那五百塊錢的債，也值了！

    他長嘆了口氣：“我們湘菜終于有露臉的一天了！”

    不遠(yuǎn)處的陸問樵，那背脊一下子僵了，他好像有點(diǎn)沒反應(yīng)過來，過了半天才怔怔地回頭看，看向旁邊的王云泉。

    那個一身大汗自己挑著擔(dān)子鄉(xiāng)下人一樣的中年人，竟然得了九點(diǎn)六分？比自己足足高了兩點(diǎn)二分。

    旁邊幾個北京的，大家都是知道前面的事的，這下子看著陸問樵那備受打擊的樣子，自然都是暗暗地樂起來，覺得好笑。

    顧舜華看著這情景，自然也為王云泉高興，只是她到底擔(dān)心著自己，不知道自己能得多少，陸問樵得九點(diǎn)四的高分，自己肯定高不了了吧。

    正想著，就聽到主持人念到了二十六號，那是自己的號碼牌。

    她的心便那么一揪。

    一時竟然想起剛到內(nèi)蒙古那會兒，有一次他們過去荒地里挖甜菜，卻遭遇了狼，那狼就在不遠(yuǎn)處叫。

    他們幾個知青嚇得啊，頭也不敢回，就那么往前拼命地跑。

    那個時候，她的所有知覺嗅覺都沒了，耳朵嗡嗡的什么都聽不到，她甚至連她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就那么咬死牙往前跑。

    此時的顧舜華就是這樣，她明明告訴自己，沒什么，輸了也無所謂，但其實(shí)心里還是期盼著一個好的結(jié)果。

    付出了，誰不希望得到好名次呢。

    就在她心跳如鼓的時候，評委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她耳中：“菜名含而不露，一語雙關(guān)，既點(diǎn)題錦雞主題，又蘊(yùn)含了錦雞破曉東方紅的深刻內(nèi)涵……擺盤精細(xì)，規(guī)整大氣，金雞栩栩如生……使得冷葷拼盤在實(shí)用性和藝術(shù)性上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 同時兼具時代性和北京飲食文化傳統(tǒng)底蘊(yùn)……”

    這些話，全都是好詞，而且比別人的要長。

    顧舜華緊攥著手心，提著每一顆心捕捉著接下來的字眼。

    “最后評分九點(diǎn)五分?！?/br>
    最后的“九點(diǎn)五分”進(jìn)了顧舜華的耳朵，又在她腦子里回旋了好幾圈，她好半天沒明白過來這九點(diǎn)五分意味著什么，而旁邊已經(jīng)有人笑著和她說恭喜了。

    驚喜這才涌入心頭，大片大片猶如潮水，將她所有的自我懷疑和糾結(jié)全都驅(qū)散，身體的每一處全都輕快起來，美好起來。

    旁邊的嚴(yán)川笑著說：“恭喜你，九點(diǎn)五分，算是冷葷第二高分了！我聽說回頭評獎，不但會評出來最佳廚師十大，優(yōu)秀廚師十二名，而且還會評選冷葷拼盤優(yōu)秀獎五名，以及技術(shù)表演獎二十名，你這個都不用琢磨了，肯定是優(yōu)秀獎里的！”

    顧舜華聽著，也是渾身振奮起來。

    就算別的都不行，冷葷拼盤能得這個分，真得是足足夠了，她對得起父老鄉(xiāng)親，對得起那些支持她的人了，對得起玉花臺對她的種種厚待了。

    只要留一個名次，真得就夠了！

    她眼睛有些濕潤，又忍不住笑。

    這個時候，你想收著點(diǎn)都不行，裝都裝不來，就是忍不住想笑啊，太高興了！

    笑著笑著，淚就落下來了，她趕緊擦了擦好開心，太開心了，心花怒放那種開心。

    人民大會堂呢，那么多專家名人，給她打一個九點(diǎn)五分，這是什么待遇啊！

    而旁邊的陸問樵，在經(jīng)受了王云泉的打擊后，陡然聽到顧舜華的分?jǐn)?shù)竟然也比自己高，一時都傻在那里了。

    如果說王云泉這個特一超過了自己，這也沒什么，挺正常的，但是顧舜華一個二級廚師竟然超過了自己？而且還是那么一個女廚師！

    他用無法置信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顧舜華。

    顧舜華在淚光中恰好看到了，那是一個什么眼神呢，是有些意外的眼神，好像鬧騰了這么半天，終于一回頭，看到你了，這才真正把你看在眼里。

    之前的種種，人家就根本把你當(dāng)一地上趴著的臭蟲！

    不過顧舜華也沒理會，自己得了九點(diǎn)五分，比他高，管他呢，傲什么傲，反正你先輸了這一場！誰愛搭理你，誰稀罕你！

    還是想笑，忍不住地笑，就是高興！

    *

    歇了，他們先依次撤出了中央大廳，而一出中央大廳，迎面就看到地毯上走來的后勤人員。

    飲食公司黃經(jīng)理這時候是心滿意足走路帶風(fēng)，雖然被一個半路殺出的湖南特一給壓了風(fēng)頭，但別管是陸問樵還是全聚德大師傅，或者是顧舜華，大家表現(xiàn)得好，北京青年廚師這次出風(fēng)頭了，以量取勝！

    當(dāng)然了，這里面也確實(shí)有本地廚師的便利因素，但是不管怎么說，這次成績遍地開花，真是長臉了！

    牛得水更是喜得一張臉開了花，笑得合不攏嘴，顧舜華的冷葷竟然得了那么高分，怎么著都值了，回頭就算別的得分低，只憑這一個，殺進(jìn)去冷葷五強(qiáng)，就不白折騰這一場。

    他笑著使勁地拍了拍顧舜華的肩膀：“舜華，有你的啊，好樣的！行，這下子給咱玉花臺長臉了！”

    這時候他正好看到旁邊的東華飯店經(jīng)理王成文以及陸問樵，心里就更樂呵了，那可是特二級廚師呢，結(jié)果分?jǐn)?shù)沒拼過顧舜華，后面你就算在能耐那怎么樣，反正這頭一陣你是落了下風(fēng)！

    他笑哈哈地道：“有些人哪，總會說咱玉花臺怎么推出來一個女廚師，還是個二級的，女廚師怎么了，二級廚師怎么了，咱就得讓人看看，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人呢，不能光看表面就狗眼看人低，咱玉花臺的女廚師，那叫一個巾幗不讓須眉！哈哈哈哈，我就瞧瞧以后誰還給我叨叨女廚師不上臺面，哈哈哈！”

    那笑得啊，張揚(yáng)啊，得意啊，肆無忌憚啊，那小人得志啊，要不是這里是人民大會堂，他都得跑著大喊大叫放鞭炮了！

    顧舜華也是忍不住笑，現(xiàn)在所有的壓力都沒了，只有高興，高興，怎么說都是高興！反正別管后面怎么樣，她這一道菜算是成功了！輸給王云泉她心服口服，贏了陸問樵那簡直是揚(yáng)眉吐氣！

    相對于他們的興高采烈，旁邊陸問樵的臉色卻冷得像冰，他不是不夠優(yōu)秀，得分也很高了，誰知道卻遇上顧舜華這個黑馬，就這么栽了。

    王成文聽了，呵呵笑了聲，卻道：“冷葷靠的是小聰明，女人最會描眉畫眼的，擺起來也確實(shí)好看，又專門會在名字上下功夫，這個咱們大老爺兒們確實(shí)比不過?。　?/br>
    他這話聲音不大不小，好幾個都聽到了，嚴(yán)川也看不下去了：“毛主席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敢情到您這里，半邊天就只能描眉畫眼了，您這是對誰有意見？”

    在場其它幾個男廚師也幫著顧舜華說話：“評委的分?jǐn)?shù)是實(shí)打?qū)嵉模摱嗌俜志褪嵌嗌俜?，就別扯扯別的了，扯多了就是輸不起?！?/br>
    牛得水嗤笑一聲：“都是大老爺子，這還能逼逼賴賴的，我都替人臊得慌！！”

    陸問樵那臉色就難看了，他太陽xue突突的，最后終于看了顧舜華一眼，對王成文道：“輸了這一遭就是輸了，我認(rèn)了，咱不說那些有的沒的，輸了就輸了，不過比賽一共三關(guān)，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這幾個字，簡直是牙縫里迸出來的，說完直接轉(zhuǎn)身出了人民大會堂。

    作者有話要說：　　里面提到的皇帝弟弟原型是溥杰，他的妻子是嵯峨浩，這位溥先生參加了1983年新中國第一次烹飪技術(shù)鑒賞會（所以真不是我故意安排這么一個人物……）

    寫信的女兒叫慧生，不過慧生在寫信后沒能等到和父親的重逢就殉情自殺了。因?yàn)獒隙牒普J(rèn)為自己嫁給了中國人，女兒是中國人，不應(yīng)該嫁給日本人，反對女兒和日本同學(xué)的戀愛。

    有些小道傳聞?wù)J為慧生的殉情并不是自愿的，說當(dāng)時情況復(fù)雜，不過誰知道呢，也只是后人猜測吧。

    他們還有一個小女兒，留在了日本，一直致力于中日友好。

    溥杰在被特赦后為新中國做了一些事，比較突出的一件事是，1988年一次人大會議上，以人民代表的身份投出了唯一的一個反對票。因?yàn)樗f“人大會議要充分發(fā)揚(yáng)民主，人大代表要敢于發(fā)表意見，改變?nèi)舜蟮摹鹌D章’的形象?！?/br>
    我覺得這件事挺讓人感動了，一個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看盡了世事變遷的人，并不是唯唯諾諾地當(dāng)這個代表，而是敢于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以上只是我個人的看法，錯了大家可以批評指正）

    第81章 開水白菜

    大家伙走出人民大會堂，坐上了回去二商局招待所的班車，回去招待所。因?yàn)榈诙焐衔邕€有紅案師傅們的比拼，大家回去后要養(yǎng)精蓄銳，也要商量對策，后勤們更是要重新清點(diǎn)材料，如果缺了什么也要打報告進(jìn)行補(bǔ)充。

    畢竟今天王云泉的情況大家看到了，后勤食材上不用心，最后只能是狼狽地借別人食材，可要是能借到也就罷了，萬一借不到呢？

    再說了，食材的新鮮可口程度也影響著最后成品菜的口感，在這種級別的比拼上，差一丁點(diǎn)的味道，可能就差出來零點(diǎn)一分，零點(diǎn)一分就能差出名次來。

    所以各家后勤都開始行動起來，重新檢查自己的食物，有不合適的馬上打報告重新更換，也是需要說一聲，自然有本省的后勤幫忙安排。

    唯獨(dú)王云泉，這就沒辦法了，就一個人，只能自己檢查擔(dān)子。

    顧舜華知道這情況，便和牛得水提了提，牛得水想了想，便和飲食公司后勤主任提出來：“咱們是北京本地，也該盡盡地主之誼，人家王云泉這次冷葷可是頭一名，咱要是不幫人家，說出去別人還以為咱們嫉妒能人給人家穿小鞋呢！”

    他這么一說，后勤主任也覺得有道理，當(dāng)下便知會了王云泉一聲，可以幫他籌備食材。

    王云泉還有什么好說的，自然是感激不盡，他知道是顧舜華幫自己提的，牛得水想的法：“這次過來北京，多虧了你們，你們真真切切讓我明白，友誼第一，比賽第二?！?/br>
    要知道，這冷葷上面，大家的分?jǐn)?shù)都死死地壓得緊呢，顧舜華也就是以零點(diǎn)一分的差異落后于王云泉，如果顧舜華不幫這一把手，最后什么情況還不一定呢。

    牛得水看他這樣，便道：“我雖然不是后廚干活的，但我也在勤行這么多年了，要學(xué)廚藝首先要學(xué)做人，沒有廚德的廚師是走不遠(yuǎn)的。再說了，我們也希望大家都發(fā)揮出最好的水平，我們也好開開眼，看看祖國各地的絕招手藝?！?/br>
    牛得水這一番話，聽得王云泉感慨連連：“說得是，這次過來，我本意是想讓大家注意到湘菜，別讓我們的老手藝就這么失傳了，我們湘菜也是八大菜系之一，可是原本的兩千多道菜，現(xiàn)在能在菜譜上的，也就是四百多道了，再這么下去真不行??！”

    顧舜華聽這個，忙道：“王師傅，您放心吧，這次既然得了頭一名，湘菜露了臉，湖南方面哪能不重視呢，您這次一戰(zhàn)成名，以后就不一樣了！”

    王云泉連連點(diǎn)頭：“我也盼著?！?/br>
    這么說著間，顧舜華也趁機(jī)請教起王云泉湘菜方面的傳統(tǒng)，王云泉自然不是藏私的，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傾囊相授，顧舜華自然是受益匪淺。

    當(dāng)提到練習(xí)基本功的時候，王云泉道：“要說起來，我們趕上十年，被耽誤了，但是也練到了，那時候大家都出去鬧，有幾個肯磨煉手藝呢，我也是被放到了一家工廠的食堂里，食堂里沒幾個正經(jīng)干活的廚師，我性子比較老實(shí)，就那么一直干，練到什么地步呢，一只雞從宰到上桌只有三分鐘，在綢緞上切rou，切完后綢緞上不留下刀痕，我那時候干活，一天十二頭豬，一個早上就得處理好，就是這么熬著，熬多了，手藝也就起來了?！?/br>
    這話聽得顧舜華慚愧不已：“比起王大師傅來，我真是憑著巧功夫，以后還是得多磨煉。”

    王云泉：“不不不，你這手藝，其實(shí)已經(jīng)到家了，真是到家了，欠的只是時間，時間到了，你火候就更更勝一籌了。說起來我今年三十四歲了，正正好比你年長十歲，再過十年，你這成就自然了不得！”

    顧舜華：“王大師傅謬贊了，我還是有很多需要學(xué)的，最關(guān)鍵的是踏實(shí)下來?！?/br>
    這么說著話，又提起來各自以前的經(jīng)歷，自然是各有感慨，雖然年紀(jì)相差了十歲，但是大家都經(jīng)歷過共同的歲月，被耽誤了，也被磨礪了，倒是有許多共鳴。

    晚上時候，剛吃過晚飯，就聽說《北京晚報》出來了，上面竟然有關(guān)于今天烹飪鑒賞會的報道，而且是大篇幅頭條。

    大家忙拿過來看，發(fā)現(xiàn)今天的北京晚報竟然是特別加刊。

    要知道一般北京晚報是四開二十四版，周三周五出三十二版，但今天是周六，竟然也出了三十二版，這多出來的內(nèi)容，竟然就是關(guān)于這次烹飪鑒賞會的。

    從那采訪報道看，許多自然是事先寫好的，只是根據(jù)今天的個別情況做臨時調(diào)整，并拍了幾張圖片。

    顧舜華拿過來看，最中間的照片有王云泉，也有自己，王云泉是冷葷第一名，這次出大風(fēng)頭了，而自己因?yàn)槭沁M(jìn)入決賽為數(shù)不多的女廚師，而且又是得了第二名，自然也是特別加以報道。

    而介紹到顧舜華的時候，竟然還介紹了顧舜華的家世，這就讓顧舜華意外，她仔細(xì)看了看，原來記者竟然跑去采訪了大雜院里的街坊！

    她真是意外，心想這記者可真厲害，從宣布了名次，到跑去采訪街坊，然后緊急寫稿子印刷出來送到自己面前！

    這得是多爭分奪秒啊！簡直了！

    她繼續(xù)往下看，竟然還采訪到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說：“我們舜華打小兒就能干，現(xiàn)在進(jìn)了勤行，以后肯定是大師傅，我們都以她為光榮！”

    顧舜華看著這個，差點(diǎn)笑出聲，心想這語氣一看就是佟奶奶吧。

    她又看了關(guān)于王云泉的報道，王云泉占的篇幅反而比較少，可能因?yàn)樗峭獾氐?，不容易拿到素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