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讓你擺出這般寬容憐憫的姿態(tài)，來糟蹋人的！

    他頷關(guān)浮凸，指節(jié)捏得格格作響，只抓不準(zhǔn)老人有多少后手，沒敢魯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語踩踏他的樂趣——這點(diǎn)教邵咸尊更為光火——仿佛不勝其擾，蹙眉道：

    “雷萬凜受了陰謀家的唆使，做下這等大惡，換得天下大幫，指點(diǎn)江山二十載，人說：”雷萬凜之前，更無赤煉堂。‘他雖不是什么好東西，好歹也干了番大事；我覺得不值，但總有人覺得值，這也無甚好說。

    “你呢？悔贈劍器，殺人滅口，舍不得的，不過是地、水、火、風(fēng)四元之精，既如此，一開始就別送，豈不更好？妖刀之亂賠掉了一整個青鋒照，你在花石津老家重建的那個，還能叫青鋒照么？有沒有比以前更好，讓你更快活？午夜夢回時，你是不是偶爾也會想起古板的師叔，還有那些師弟們？

    “殺雷萬凜的兒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顛覆赤煉堂了么？讓青鋒照更壯大了？兩者既無瓜葛，耗費(fèi)偌大心神，行此損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樂趣？為了遮掩這些丑事，你極力行善，毫無享樂，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何不一開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這么盡，活得也更輕松，豈不甚好？”

    邵咸尊啞口無言，不由得想起從前，同師父植雅章說話的模樣。

    植雅章是書呆子，口舌不如他靈便，腦筋也不如徒弟轉(zhuǎn)得飛快，然而他每次駁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還不好意思拿出來顯擺。

    “這幾十年來，我看著、聽著你過的日子，從一開始的憤恨不平，現(xiàn)而今，就只剩‘何苦來哉’四字而已?！?/br>
    老人搖了搖頭?！巴T一場，你姑且聽我的勸罷，別蹚這灘混水。你連對秀綿的心意，都能放下，寧可將她嫁與胞弟，收其女為螟蛉……人生數(shù)十載，有必要這么苦么？”

    邵咸尊再難遏抑，鳳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勁破體而出，桌板轟然飛碎，漫天木屑劍片間，穿出雙掌連環(huán)，肘腕齊施，雨點(diǎn)般推擊老人的頸頷胸膛，正是的一式“數(shù)罟入洿”！

    變生肘腋，老人卻不稍退，單臂推出，以簡御繁，氣旋繞臂而出，所經(jīng)處木片迸散，彈射的方向卻絕不相同，乃是不動心掌中威力最強(qiáng)的極招“河兇移粟”。這一掌當(dāng)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質(zhì)性全然相異的勁力，便是邵咸尊鉆研多年，也無法在被動迎敵的剎那間，以此招后發(fā)先至，搶在敵先；雙臂尚未擊實(shí)，眼前倏然一黑，心驚膽寒：

    “……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動，裝作閉目待死。

    “河兇移粟”的十三股異種勁力擊中胸口，邵咸尊只覺一滯，卻未如想像中氣血激蕩、劇痛斷息，顯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縮”四字精要，中敵而不吐勁，收發(fā)由心。不動心掌雖是絕學(xué)，卻不是為獨(dú)臂或瘸腿之人所創(chuàng)制；把內(nèi)外功夫練到這般地步，只能說屈仔天賦異稟，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殘缺影響。

    ——天功！

    而邵咸尊賭的，就是這份收發(fā)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覺觸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間，邵咸尊已運(yùn)功護(hù)住心脈，雙臂暴脹一倍有余，豬鬃般的剛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膚，撐爆袖管，挾巨力撞向老人兩脅！

    “河兇移粟”確是殺著，但著體后再行吐勁，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了掌法精義中的儒者襟懷，拼上強(qiáng)橫獸體，便是兩敗俱傷，也要取老人之命！

    砰砰悶響，二人踉蹌分開，半獸化的東海首善凌空翻個筋斗，踏墻一蹬，不顧五內(nèi)翻涌，揮爪撲向老人。

    老人卷著破碎的桌板與雜物連滾幾圈，單臂一攫，扯下一縷烏金暗芒；邵咸尊的視界驟然三分，如花綻放，雙手腕脈、肘彎肩頭等傳來極銳極薄的痛楚，刀槍不入的青狼之體仿佛像粗紙遇上了金錯剪，被無聲無息切開。

    邵咸尊汗毛直豎，本能要護(hù)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發(fā)現(xiàn)手腕、肘彎、鎖骨下方的筋脈俱被削斷，大股藥煙竄出皮rou，卻無法立時復(fù)原，雙手軟軟垂落身側(cè)，晃如逆風(fēng)柳條；但見藥煙中一點(diǎn)暗芒不動，對正自己的喉嚨，為免撞穿在敵刃上，死命頓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劍尖戳入咽喉寸許，如膏脂串上熱刀，幾不能止，鮮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夾著昆吾劍片，嘴角扭曲，微露一絲冷笑，這回是真露出譏誚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設(shè)法，攀附舊情，將三弟送往飛鳴山，是防著我哪天回來，不致對草堂秘劍一無所知罷？你的好三弟可曾發(fā)現(xiàn)，兄長與他喂招時，心里打的是偷師的主意？”老人冷哼道：

    “可惜云臺八子各有傳承，他的‘鷺立汀洲’與我的‘寒潭雁跡’渺不相涉，你與他拆得再熟，也只能應(yīng)付他，對上了我，結(jié)果就是這樣?！?/br>
    邵咸尊方才急運(yùn)，即遭重創(chuàng)，真氣失調(diào)，連獸化都只進(jìn)行了一半，自療之間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復(fù)原形，偏生恢復(fù)不全，人不人、狼不狼，雙形俱失，被鋒銳的劍尖刺入喉間，差點(diǎn)便至頸骨，吞吐艱難，連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蠶娘那時，他此生從未如此狼狽，偏偏是在這個人跟前，讓他看見自己偷練邪功，仍落得屈膝慘敗的下場。

    邵咸尊痛苦得渾身發(fā)顫，非因手筋喉管受創(chuàng)，而是自尊。

    “這劍，我?guī)ё吡??！崩先税纬隼ノ釀Γ羝鸢捉硪还?，仿佛掖的是條咸魚。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聲，這不是壞事。秀綿的女兒很好，你弟弟很好，她們都是好人，你的運(yùn)氣很好。帶她們離開越浦，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你干這些事若只是擔(dān)心我尋你晦氣，今夜之后，你便少了個作惡的借口。”

    邵咸尊喉間格格滾動，創(chuàng)口與嘴角不住溢出鮮血，艱難開口：“你……報……報仇……”

    “你問我要不要報仇？”老人在門前停下腳步，卻未回頭。

    “我一直都在報仇，報師父的仇，報妖刀亂中無辜慘死之人的仇，報蒼生黎民之仇，那對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頭，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當(dāng)能明白，自己不過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罷了。

    “我便殺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陰謀家黑手，沒了邵咸尊、雷萬凜，還有無數(shù)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權(quán)欲薰心之人。非為這柄正劍，我這一生，都不想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過不去？”

    動彈不得的邵咸尊激動起來，嗚嗚出聲，既像嚎哭，又似獸咆。

    “師……偏……偏心！傳……傳……鑄……劍……嗚嗚嗚……我……不……”

    “看來你從不明白?！崩先藝@了口氣?！拔乙恢币詾?，你是很聰明的人。我從前很仰慕你，讀那么多書，懂忒多事，言行舉止這么像讀書人，和師父他老人家，是那么樣的親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師父最在意的，從來都是你。一直……都是你?！?/br>
    秀綿她爹……俞雅艷俞師叔說過類似的話，興許季師叔也說過。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著內(nèi)臟也似，因狂怒而劇顫的身子恍若搖篩，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劍剝奪了他的聲音。

    ——事到如今，你還敢這么說！

    ——你們一個個……都昧著良心消遣我！

    “鑄……咯咯……青鋒……沒、沒有……嗚嗚……只……只你……呃……”

    老人會過意來，不由失笑。

    “你是想說，師父偏心，只傳了我一人鑄造秘法，這把劍就是鐵證？”

    他搖了搖頭。“這種獨(dú)特的鑄法，連師父也不會，如何傳我？邵咸尊，jian宄邪佞，究竟將你蒙蔽到何種境地，竟教你忘卻你曾見過、用于禍?zhǔn)狸幹\之上的刀劍鑄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這樣的刀器，驅(qū)役刀尸斬殺無數(shù)豪杰么？那幾把刀，卻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擊，若非受傷沉重，幾乎要跳起來。

    老人的話喚起他深埋既久的記憶——興許他并不那么想憶起那段排設(shè)陰謀、殺人無數(shù)的時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殺戮，他所除掉的每一個人都能說出利害沖突，只有結(jié)果是他要的，而非過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親炙，遇上高手極易折損，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鐵禁行”的妖魂移轉(zhuǎn)之說，來解釋妖刀外型何以屢屢不同。中期以后，他輾轉(zhuǎn)得到幾柄精造刀器，堅韌鋒銳，的非凡品，配合他與雷萬凜設(shè)計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種子刀尸，“妖刀無可匹敵”的恐懼，才算是廣為流布。

    戰(zhàn)后，邵咸尊才從當(dāng)時執(zhí)掌埋皇劍冢的“天筆點(diǎn)讖”顧挽松口里得知，這幾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順風(fēng)順?biāo)瑨洞嗣芈?、襄助苗騫抄了輕羽閣，毋寧才是顧大人的青云梯。

    他忽然明白，這柄昆吾劍何以如此堅銳神異。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從哪里得到這項(xiàng)傳說中的鑄造秘術(shù)。

    “青鋒照從來就不會使用‘天瑛’。我們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確定它是否存在，沒有人見過一柄實(shí)際存在的天瑛劍……在鑄煉房里說起這兩個字，季師叔會讓我們挑水三百擔(dān)，處罰同說粗口差不多。”

    老人邊回憶著過往，淡淡一笑，推門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嘶啞的語聲隨水風(fēng)流入，一如遠(yuǎn)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劍是存在的。你曾以它為惡，而我，學(xué)會了鑄造之法。”

    ◇◇◇

    自從隨侍老臺丞去了趟覆笥山，談劍笏談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兒都沒去。

    談大人不愛游山玩水，別提秦樓楚館，流連風(fēng)月了，一來談大人真沒興趣，二來是真沒有錢。

    事實(shí)上，談大人是相當(dāng)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時，干過更無聊、更虛擲生命的工作，日復(fù)一日地清點(diǎn)庫存，造冊歸檔。但談大人不僅創(chuàng)下歷任軍器少監(jiān)里最驚人的全勤記錄，堅持確實(shí)清點(diǎn)、確實(shí)造冊，完全按照工部頒布的規(guī)程行事的結(jié)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別這么認(rèn)真未果，終于在最短時間疏通人脈，把談劍笏調(diào)出平望，想去哪兒讓去哪，下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他。

    十七座庫房幾萬件的陳年破爛兒，誰讓你一件一件搬出來裝備保養(yǎng)還曬太陽？有??！你姓談的全家都有病！

    談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誰來看，都只能用“無聊”兩字形容——

    噓寒問暖、專心院生學(xué)習(xí)起居，那是臺丞副貳公余閑暇做的。談大人概念里的“工作”，是得動手弄點(diǎn)什么、把什么東西打開或關(guān)上，定時定點(diǎn)，還要留下詳實(shí)記錄，以供有司查察。

    不這樣干的，算是哪門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難過的，就是沒工作可做。不能弄點(diǎn)什么、把什么打開或關(guān)上，定時定點(diǎn)，然后逐筆記錄。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虛擲光陰啊，談輔國！

    上覆笥山之前，蕭老臺丞見他每日在糧船岸上走過來走過去渾身發(fā)癢也似，瞧得無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學(xué)庠、府衙書庫巡視，清點(diǎn)些什么，做點(diǎn)什么文書記錄之類，稍稍排遣了談大人的不適，圖個眼前清靜。

    可越浦雖大，終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鎮(zhèn)東將軍，蕭諫紙直想派他去谷城大營查糧秣冊、軍械冊，但凡寫在紙上的通通讓他查一遍，看看號稱世上最清廉的軍頭，撞上絕對是世上最無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誰手。

    “你今日在外頭走動時，要嘛別讓我看見，要嘛別靠近船舷?！币蝗粘科穑捴G紙埋頭書案時，又見他游魂似在外頭飄，叫了進(jìn)來，沒好氣道。

    “是，屬下遵……”

    談大人一向與老臺丞合作無間，絕不拂逆臺丞的心意，本能應(yīng)了，才想起要問因由?！斑@又是為何呀？莫非老臺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臺丞神人般的本領(lǐng)，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當(dāng)然。

    蕭諫紙冷笑?！拔遗乱粋€沒忍住踹將下去，對你就不好意思了。別讓我瞧見為好，輔國?！?/br>
    老臺丞就是這么體貼人。談大人心想，不過說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出去，改往別條船上蹓跶。

    因此，當(dāng)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親自投帖，邀談大人往真妙寺拜會邵家主時，談大人是頗為躍躍的——當(dāng)然非如隨行的院生們大膽揣測，乃因美人邀約之故，而是談大人快悶出病來了，鎮(zhèn)日嫌得發(fā)慌。

    “我的佩劍‘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蓮覺寺一戰(zhàn)，柄鞘毀于亂石之下。橫二總管與獨(dú)孤城主現(xiàn)下都在棲鳳館，送回朱城山似又遠(yuǎn)了些，遂委請邵家主幫忙修補(bǔ)?！比炯t霞小心措辭，似乎意有所指：

    “我只會使劍，于鑄煉一道實(shí)是大大的外行。橫姊姊說，談大人精通冶煉，若能請得大人同行，也好有個照應(yīng)?！?/br>
    都請出“文武鈞天”幫忙了，還須何人照應(yīng)？談劍笏正想謙虛幾句，其實(shí)以邵咸尊的本領(lǐng)與地位，這也不算是違心之論；見染紅霞說得保留，忽會過意來，探問道：“二掌院的劍，壞得嚴(yán)重么？”

    “瞧是柄鞘有損，未見其他?！?/br>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據(jù)說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點(diǎn)。談劍笏相信邵咸尊的為人，斷不致侵吞晚輩的劍器，這口昆吾劍在蓮臺第三戰(zhàn)里，與家主借予耿典衛(wèi)的名刀藏鋒戰(zhàn)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了什么暗傷，家主為補(bǔ)其闕，又不便言明，才耽擱如許時日，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