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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妖刀記(1-44卷全)在線閱讀 - 分卷閱讀589

分卷閱讀589

    間光是打鐵鋪就有五六家,雜在轟隆作響的水車磨坊之間,水聲、轤轆聲日夜不斷,不宜人居。工匠們白日前來,落日后各自返家,偶有連夜趕工的,也不會熬到天明;河的對岸是一處鬼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無論是光與暗,抑或喧囂與沉靜規(guī)律的水聲轤轆,都形成強烈的對比。

    頂著書有“俞家鋪”三字的破舊店招,邵咸尊打開門鎖,無聲滑入鋪中,摸黑換上一身鐵匠常見的葛布短褐,這才取出火摺子點燈。鋪里散著淡淡的焦炭氣息,爐井里埋著厚厚的灰燼,夾雜著一絲余紅,似乎再使勁扇得幾下,又將復燃。

    他打開隨身的包袱,將嚴密裹起的昆吾劍刃取出,置于鋪好的白布之上,從上鎖的屜柜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鋼劍片,挨著昆吾劍一字排開,每一枚的尺寸外型無不與昆吾劍一模一樣。

    除了那種宛若自九天銀河沐浴而出、曜華隱約的內(nèi)斂星芒之外,堪稱是完美無瑕的復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維妙維肖的境地,光是這份精準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標著昆吾細細打量,面色越來越青,一抖手腕,將劍片往昆吾撞落,“鏗!”一聲激越清響,劍片的前半截已然無蹤,平滑的斷口閃著烏鐵般的獰光,可惜再無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這枚仿制品中所摻玄鐵,其價可供一處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糧,若再提高比例,劍的重量將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對慣使此劍的劍主來說,決計不能毫無所覺。

    在其他四枚劍片里,則分別使用了珊瑚鐵、烏金等異質,以重現(xiàn)昆吾劍刃的堅韌。這已是傲視東洲的絕頂技藝,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刃無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極想把昆吾劍投入熔爐,看看鑄造此劍之人到底用了什么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從昆吾劍入手之后,才安排此間進行仿制的,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滿檔,四處奔波,只能利用深夜無人之際,動手趕工。

    以工時及完成的贗品質量來看,世人對“文武鈞天”的推崇實非過譽,至少流影城的屠化應就沒有這樣的本領,能在壓縮至極的時限內(nèi),復現(xiàn)如斯。

    但邵咸尊只覺得挫敗而已。

    再給他三個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時間,全心投入,構成昆吾劍體的合金成分不幸擁有無限種可能性,一一嘗試,不知伊于胡底,還不如直接找出鑄劍之人,拷問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無意要求自己于倉促之間,破解昆吾劍的秘密,但只要能留下此劍,假以時日,總能有個圓滿的結果。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外型上無懈可擊的“昆吾劍”,拿來向劍主染紅霞交代。

    這對邵咸尊而言,本非難事,問題就出在昆吾劍的暗金劍身之下,那股銀河淬洗般的隱約星芒,即使對光轉動,也試不出固定的呈現(xiàn)角度,無法確知何時何地、何以能見,但確實存在,總能見得。

    以邵家主對冶金材質鉆研之深,在使用異質鑄兵的領域里,號稱當今武道人,也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但毫無疑問,只要染紅霞不是個笨蛋,慢則十天半個月,快則拔劍出鞘的剎那間,便能察覺邵家主交還的乃是一柄贗品,這險他決計冒不起。

    邵咸尊難得對著自己的作品生悶氣,以致未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直到悶鈍的叩門聲響將他喚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內(nèi),他在越浦城中有多處據(jù)點,有的是當年籌謀大事時留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鋒照、成一派宗主后,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樁。

    這種隱密行事的風格與技巧,毫無疑問得自“御”字令的啟發(fā),但邵咸尊并未將之并入御字令系統(tǒng),而是供自己使用,換句話說,就連潛伏暗處、不分邪正,長年窺視武林各派的儒門六藝,也無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這間俞家鐵鋪,是他將總壇遷至花石津邵家莊后才設,對赤煉堂下暗手的那幾年間,是他偷入越浦活動的落腳處之一。直到光霞打進赤煉堂中樞,師徒倆會面的選擇多了,才少至這洮河鬼市的對岸。

    但光霞心細如發(fā),雇了名體態(tài)、容貌與師尊有四五分像的鐵匠,白天在此開鋪營生,十數(shù)年來如一日,有進有出、無有蹊蹺,不管是誰來查,決計料不到有這等暗樁。

    近日赤煉堂多事,六太?!跋菥W(wǎng)鯨鯢”雷騰沖、九太?!耙垴R天君”雷司命相繼亡故,十太?!把囿@風雨”雷冥杳失蹤。

    雷門鶴乍看大權在握,但越浦五大轉運使、雷氏宗族等“鐵派”舊勢力,當時為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鮮明的大太保雷奮開,不得不與雷門鶴結盟以抗;而今沒了雷奮開,接手總瓢把子私兵部隊“指縱鷹”的雷門鶴,到底是鐵派抑或血派,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盤,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來越浦參加三乘論法之前,就曾密會光霞,聽取愛徒對雷萬凜下落的例行性報告,遇著雷奮開獨斗七玄首腦、身受重創(chuàng),鉆了空子除掉這位棘手的大太保。

    當時他已預見赤煉堂即將到來的權力紛爭,諭令光霞低調行事,切勿表態(tài),待兩派開價爭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間,尤其不可聯(lián)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潛伏多年,在除掉雷萬凜五個兒子的連串陰謀中,發(fā)揮了關鍵的作用。邵咸尊不以為謹慎的九光霞會明知故犯,粗著嗓子道:

    “打烊啦,明兒再來!”暗自提運真氣,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來尋你?!眮砣松ひ羲粏?,極是耳生,但不知為何,邵咸尊渾身雞皮悚立,仿佛見了鬼似,一時間僵在凳上,竟忘了將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響,門外之人一掌震斷門栓,門后并未出現(xiàn)邵咸尊記憶里的熟悉身影,佝著半邊身子的羅鍋老人一瘸一頓地踅進鋪里,陳皮似的褐皺臉龐前垂落幾綹灰發(fā),翻著黃濁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這些年來,邵咸尊一直在找他。當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體。

    但邵咸尊想像的結果,從來不是這樣。他微瞇著眼,端詳著只余一臂、身如熟蝦的駝背老人,只覺得毫不真實。

    就算與過往每場夢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樣,都未免太過凄厲,邵咸尊從天雷砦甬道發(fā)現(xiàn)的那條殘臂與血泊,無法想像妖刀對這個曾經(jīng)英武颯然的少年英俠,竟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傷害。

    他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那種人,但在此刻,卻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絕頂?shù)暮脛Ρ粴У门で苯?,你會寧可它被投入洪爐,熔成鐵水,好過細數(shù)它身上的殘碎,憶起它曾有的壯美。

    “我想過你回來是什么模樣……”他喃喃道:“沒想到,竟是這樣。”

    形容畸零的殘廢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識到他在笑。

    “我沒打算回來?!崩先藛÷暤溃骸澳阒移⑿?。該做的事,我從不拖延。”

    包括復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著以老人重殘如斯,還能剩下多少武功。屈仔是質樸剛健,這同出身有關,可一點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憚這么多年,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若選擇于此時此地現(xiàn)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絕對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邵咸尊汗毛直豎,運功外放氣機,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圍,但又不敢全力施為,以防老人猝然動手;猶豫屈伸之間,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額際。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遠近轤轆連聲,呼嘯的水風里夾雜著對岸鬼市的人聲,磨坊里的驢嘶,前頭幾間鋪里的打鐵聲響……雜亂的聲息塞滿了邵咸尊的感知,沒有殺氣的反應,讓他更覺焦躁,仿佛連靈敏的真氣感應都無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著他,眼里的銳芒教人無法直視,遑論分辨。

    “屈……”

    “拿來。”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劍,旋即意識到一項更驚人的事實。

    “這劍……這劍是你鑄的?”

    老人連回答都懶,伸出僅剩的那條鐵黝瘦膀,五指箕張,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雜陳,錯愕、震驚、憤怒、嫉妒……一下子塞滿胸臆,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那個他睜眼蘇醒,見秀綿伏案輕酣的午后。屈仔較他更晚學武,武功卻練得比他更高;較他晚學劍,師父卻決定派屈仔去芥廬草堂承襲秘劍;較他晚執(zhí)鍛錘,卻能鑄造出令眾人驚嘆的劍器……就連傷成這樣,只剩一條膀子了,都能留下昆吾劍這樣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幾乎忍不住狂笑起來,眥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牙。

    “你……是專程來嘲笑我的么?挑選這時現(xiàn)身,就為看我這副狼狽的模樣?”

    “你怎么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態(tài)復萌,又來干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當,我這一生都不想再看見你。”

    邵咸尊聞言悚然,忽有種被人監(jiān)控數(shù)十年、自己卻一無所知的感覺,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所作所為全攤在他人眼皮下,鉅細靡遺。老人見他嘴唇微動,卻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繼續(xù)糾纏,蹙眉直道:

    “你送出那六柄鈞天劍,全是贗品,鐘允發(fā)現(xiàn)有異,才被你滅的口。不想‘映日朱陽’的真品卻未收回,輾轉落入‘林泉先生’崔靜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滿門。

    “復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卻難,我料你故技重施,這回不知又要拖什么人下水,故來勸你,莫犯糊涂?!?/br>
    “檐香階雪”鐘允本是無名劍客,能在江湖上闖出名號,全賴邵咸尊的提拔與栽培。然而,當他發(fā)現(xiàn)家主所贈之劍,與自己在競鋒大會之上恃以成名的,居然不是同一柄時,邵咸尊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滅口,以防自己多年經(jīng)營的至善形象毀于一旦——

    映日朱陽雖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問做得滴水不漏,鐘允連尸骨都沒留下,遑論目證。

    江湖盛傳鐘允澹泊名利,于盛極時急流勇退,都說這個年輕人不容易。也有人繪聲繪影說他實是偕美歸隱,只愛美人無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閨秀有如此令人瘋魔的美貌,亦是眾說紛紜,曾領幾年間談風sao。

    九光霞打入赤煉堂,憑借易容絕技與七寶香車屢立功勛,被雷萬凜收為義子,動用赤煉堂各水陸碼頭的綿密情報網(wǎng),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陽的下落,才有后續(xù)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慘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殺雷奮開,除拷問雷萬凜的下落,另一個不為人知、卻同樣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奮開一路踢館,連取六柄鈞天偽劍,卻在嘯揚堡被何負嵎所持的離垢所斷。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驚愕過后,冷靜下來一想,難保不會發(fā)現(xiàn)蹊蹺;若循線查向鐘允處,則東洲首善邵大官人的偽善面具,不免有土崩瓦解之憂。

    陰錯陽差撞上重傷的雷奮開時,邵咸尊心底幾乎笑開了花——

    當真是連老天爺都幫忙!如非虎落平陽,誰拾奪得下身傍指縱鷹、鐵掌掃六合的“天行萬乘”?

    萬萬料不到,這樁收拾得天衣無縫的陳年罪愆,竟在這河畔的破落鐵鋪里,由鬼魂復生般的仇人口中聽得,剎那間邵咸尊如遭五雷轟頂,思緒一片鑠白,回神不由股栗,喃喃道:

    “這么多年來,你……始終都看著我?”

    老人一瘸一拐,緩緩踱至桌前,乜著他的眸光由鄙夷、錯愕、恍然……一路飛快變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錯覺,最終凝駐時,竟有幾分同情和憐憫。

    “原來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視,嘶啞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沒聽出譏嘲諷刺,只覺蒼涼而哀傷。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br>
    第二二八折、累惡無由,匕現(xiàn)圖盡

    水風吹動,緊閉的窗欞格格作響。

    邵咸尊怔然回望著,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當年他和雷萬凜被刀尸化了的“點玉四塵”之首衛(wèi)青營追殺,而后又遇上神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帶他到邙山草廬療養(yǎng),前后長達三個月的時間。

    他以為自己交上了好運。在圣藻池他假裝昏迷,親耳聽到帶走雷萬凜的那位高人說,以“同命術”為少年改變命格、借他三十年大運,欲酌情傳授他刀法云云。這……就是所謂的奇遇罷?闖蕩江湖,得神秘高人賞識,從此脫胎換骨,成就不世功業(yè)。

    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廬里,讀了三個月的書,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沒教他,似也無此意向,只夸他是塊好材料,期許他朝破開石殼,熠熠放光……諸如此類的連篇廢話,三個月里,邵咸尊聽得耳內(nèi)流油,心中淌血。為什么,他總得不到前輩高人青睞?為什么像屈仔那樣的鄉(xiāng)巴佬,卻有收之不盡的神奇際遇從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滿懷憤怒離開邙山,再游故地,意外與雷萬凜重逢,兩人循當日衛(wèi)青營的來路搜查,最終發(fā)現(xiàn)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為禍排除竊占家中大權的長老們,伺機上位,這是雷萬凜的主意;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終,他想對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

    最終他成功奪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給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殘軀、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氣,是怎么回事?我雙手染血,干下這許多傷天害理的齷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