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從前年就很少親臨藏室，平時里需要什么書，會派遣侍從過來取。景仲延不知道從那里拿來一塊素色的布帕，遞給昭靈，讓他擦拭身上的雨水。

    還真是，后來就總是派越潛過來取書。昭靈接過布帕，擦去臉上的雨水，并擦了擦手。

    景仲延沒接話，只是看著昭靈，看他將布帕擱放在書案上，朝書架走去，在書海駐足，瀏覽書目。

    越潛被流放一事，景仲延有耳聞，不過他并不知道其中的波折。

    從書架上取下一卷帛書，昭靈回到書案前坐下，他將帛書攤開，進(jìn)行閱讀。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涉足藏室，昭靈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很喜歡這里的氛圍，寂靜而僻幽。

    見昭靈提起越潛，但顯得很平靜，景仲延這才搭話：臣本以為，越潛不在流放的名單里。

    公子靈寬厚仁愛，對自己的貼身侍從肯定會伸出援手。

    說是流放，其實(shí)跟宣判死刑差不多，景仲延很清楚流刑的殘酷。

    手指輕輕撫摸帛書，昭靈喃喃道：我本想保下他，但他自己做出抉擇。

    要是別人聽見這樣的事，肯定感到很意外，哪有人會自愿舍棄優(yōu)渥的生活，選擇去當(dāng)奴隸。

    景仲延陷入思考，捋了下胡子，過了許久他才開口：臣不感到意外。

    前些日子，越潛曾向臣請教學(xué)問，詢問的就是長陵君與魏況的故事。景仲延盡量讓語氣顯得稀疏平常，并且著手整理自己書案上的物品。

    長陵君和魏況的故事，指的便是男子間的□□。

    景仲延敏銳察覺到，公子靈和越潛之間的關(guān)系，絕不是普通的主仆關(guān)系。

    長陵君寵幸門客魏況，導(dǎo)致一連串的災(zāi)殃，遭人詬病的行徑，悲慘的結(jié)局，他們的故事一直被用于警戒后人。

    昭靈很驚訝，詢問：景大夫記得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嗎？

    景仲延回道：那時公子還沒搬入城中的府邸居住，越潛過來藏室取書，當(dāng)日就我一人在。

    臣記得那日窗外開著辛夷花，大概是四月份吧。景仲延望向窗外那棵辛夷樹，它滿樹都是綠色，早就過了花期。

    昭靈垂下頭，擱在書案上的手拳起，再沒有往下問。

    原來，越潛在那么早之前，就在思考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無從得知，越潛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下定決心要離開。

    景仲延看向昭靈寂寥的身影，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在景仲延看來，越潛的抉擇很理智。

    他受公子靈寵幸，留在公子靈身邊，不僅會損壞公子靈的聲譽(yù)，而且自己有性命之憂。

    斜風(fēng)夾著雨，從窗外灑入室內(nèi)，景仲延起身，將藏室靠南的一排窗戶關(guān)閉，當(dāng)他回來，再去看昭靈，見他已經(jīng)不在藏室。

    公子？

    景仲延在藏室四周尋找，最終在后院發(fā)現(xiàn)公子靈的身影，他坐在門階上，望著那間越潛曾經(jīng)住過的舊庫房。

    聽到腳步聲，昭靈沒有回過頭。

    景仲延發(fā)現(xiàn)昭靈手里握有一件蛇形項墜，那應(yīng)該是越潛的物品。

    挨著昭靈坐下，望向院墻外雨霧蒙蒙的桃林，景仲延緩緩說道：每次越潛過來取書還書，臣遇見他，總會和他聊上兩句。

    有一回，他突然問臣當(dāng)年登上城樓，手執(zhí)梧桐葉招魂的事，說是在下房聽人提及。景仲延見到昭靈手中的蛇形項墜，才想起這件事。

    昭靈猛地抬起頭，神情錯愕。

    捋了捋胡須，景仲延繼續(xù)說道：當(dāng)時臣故意旁敲側(cè)擊，但他似乎不記得幼年遇見鳳鳥的事情。

    苑囿的生活艱苦，多年后，越潛不記得幼年曾經(jīng)救治過一只鳥兒，實(shí)在很正常。

    如今思來，那日他向我提起，便是為了確認(rèn)吧。景仲延不禁唏噓，唯有自己最清楚這兩個孩子之間的事情。

    雨夜，夢中淅瀝瀝的雨水淋濕羽翼，南山在雨霧籠罩之中，難以分辨方位，昭靈不停地飛翔，直至筋疲力盡，才尋覓到澮水北岸那棟已經(jīng)倒塌的小草屋，還有小草屋附近那一棵梧桐樹。

    飛落在梧桐樹上，長長的尾翼掠過枝葉，枝葉上的雨水傾倒在昭靈身上，他雙爪抓住樹枝，抖擻羽毛，將身體上的雨水甩落，一顆顆雨水似珍珠般向四周飛濺。

    五彩的羽冠在暗夜里泛著綺麗光芒，鳳鳥的到來，使四周的林子靜寂無聲，他收攏羽翼，閉目而眠，棲息在這棵童年棲過的梧桐樹上。

    昭靈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睛，身處于府邸幽深的寢室中，床邊一盞小燈散發(fā)出橘黃光芒。

    成年后，很少會在夢中化作鳳鳥，或許是因為思念，使得他勾起記憶，再次以鳥的形態(tài)在澮水北岸的故地重游。

    窗外有雨聲，苑囿里顯然也下著雨，那條沿著澮水南下的大船，它是否也在經(jīng)歷風(fēng)雨，船身在風(fēng)浪中搖蕩，也許此刻越潛也醒著。

    昭靈疲倦地合上眼睛，他感到頭很沉，肢體乏力，仿佛夢境里的雨水都積壓在自己身上，這份不適感，不是因為這場夢。

    可能是因為連日的陰郁天氣，衣袍總是被雨淋濕，使得他在夜間發(fā)燒。

    昏昏沉沉中，昭靈的身體仿佛身處于船艙里，隨著風(fēng)浪起起伏伏。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

    清早，侍女匆匆忙忙出院門，很快，就見家宰小跑進(jìn)入主院，他候在昭靈居室的門外請示。家宰面露憂色，主人的聲音慵懶，略帶沙啞。

    家宰心急如焚，跪地請求：請務(wù)必讓老奴進(jìn)去看看公子，老奴心中惶恐不安！

    用不著驚慌，只是發(fā)燒體乏，其余無礙。門內(nèi)傳出昭靈的聲音，很平靜。

    聽聲也不像病得沉重，可能就是淋雨著涼了。

    家宰冷靜下來，囑咐侍女照顧好公子，他轉(zhuǎn)過身，快步往院外走。得趕緊吩咐廚房煮些清淡的熱食，還得立即去請個藥師。

    廚子將一碗熱騰騰的湯端進(jìn)主院，幾乎與此同時，藥師背著藥箱，在家宰的陪同下，進(jìn)入主院。

    床帷拉起，昭靈半躺在床上，面露倦容，抬眼看向藥師，用眼神示意過來。

    請來的是宮中的藥師，平日里專門為王族看病，面對生病的公子靈，藥師是不慌不忙。

    藥師上前觀察病人，詢問病情，對癥下藥。

    步出公子靈的寢室，藥師對家宰說：公子憂思過度，才引起風(fēng)寒入體，不知公子是為了什么事，竟然寢食難安。

    家宰只能搖搖頭，他不便說。

    路過側(cè)屋，家宰望向越潛的房門，見房門緊閉，想著過些時日，還是得讓人進(jìn)去收拾一下。

    家宰不禁想起三天前，自己親眼目睹士兵從別第押走越侍，越侍那模樣相當(dāng)?shù)?，就沒有流露出一點(diǎn)眷念之情。

    越侍可真是個心狠的人。

    午后，喝過藥，補(bǔ)足睡眠的昭靈感覺身體好上許多，就是人懶洋洋的，對什么也提不起興趣。

    百無聊奈下，昭靈躺在床上翻看一卷帛書。聽見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言語聲時，他才放下帛書，叫侍女出去看看是誰來了。

    侍女外出一看，當(dāng)即站在門口行禮，此時太子已經(jīng)登上石階，匆匆步入寢室。

    隔著床幃，看清來人，昭靈吃驚喚道：兄長？

    太子拉開床幃，往床沿一坐，開始打量昭靈，還伸手捂額頭，沉聲問：阿靈，身體好些了嗎？

    兄長看我像生病嗎？昭靈無奈一笑，舉起手中的帛書。

    哪個病人有這樣的閑情雅致，還能讀書。

    瞥眼站在床幃外的家宰，猜測是他去跟太子通風(fēng)報信，不過昭靈也不怪他。自己身體一向健康，突然就病倒了，身為下人害怕?lián)?fù)責(zé)任。

    帛書被太子沒收，念叨：雖是小病，也要好好休息。

    大白天還躺在床上，披頭散發(fā)，穿著入睡的襯袍，哪里不像生病。

    昭靈只得躺回床，把頭擱在枕上，實(shí)在沒有睡意，側(cè)身看向守在床邊的太子，心里擔(dān)憂：沒告訴母親吧？

    就怕被母親知道，連母親也要從宮中趕過來探看。

    太子道：沒有。

    隱瞞許姬夫人的事，何止這一件。

    倆兄弟一個躺，一個坐，你看我，我看你，他們關(guān)系親好，很多事都無需言語。

    昭靈勸道：我真得沒事，兄長回去吧。

    經(jīng)過親自看視，確認(rèn)寶貝弟弟安好無恙，太子摸了摸昭靈的頭，言語溫和：那好，等你睡下，我便回去。

    哪里還有睡意，昭靈只得閉上眼睛，讓自己像似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太子起身探看昭靈，大概以為他真是睡著了，親自為昭靈掖被，放下床幃。

    太子跟侍女叮囑一番，才離開寢室。

    走之前，太子在前院將家宰，近侍，甚至是廚子叫到面前問話，詢問昭靈這幾日的情況。

    眾人惶恐不安，怕被治罪，又不敢欺瞞太子，只得老實(shí)交代。

    近侍說這七八天來，靈公子總是很晚才入睡，偶爾會看到他夜間在庭院里徘徊；廚子說靈公子這七八天里，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很少。

    太子只是找他們來了解昭靈的情況，對這些下人沒做出任何懲罰。

    要問是誰的罪責(zé)，使昭靈憂思過度，臥病不起，還真不是近侍，廚子該來承擔(dān)。

    **

    那個真正該承擔(dān)的人，此時在一條河流上，棲身于擁擠的船艙里，躺靠在角落閉目養(yǎng)傷。

    大部分越人都聚集在艙門下方，那兒有新鮮空氣，有陽光，能通過孔洞看見外頭小小的一塊天。

    他們仰著臉渴求著，渴求著他們失去的自由。

    常父同樣站在艙門下，觀察上面的士兵，他心里盤算逃跑的事，只要有機(jī)會，必須反抗。

    波那。

    有人搖晃越潛的肩膀，用云越語喚他，波那，在云越語中，意為：王子。

    越潛睜開眼睛，見到身前跪坐著一名男孩，正是越娃子，他雙手捧起一只碗，碗中是清水。

    越潛回道：我不渴，你喝。

    越娃子還是沒將碗放下，把碗沿遞到越潛唇邊，說道：就剩這些了，你再不喝就沒啦。

    越潛飲下一口清水，便將碗推開，沒再說什么。

    看對方又閉上眼睛，越娃子心里擔(dān)心，心想他的傷會不會很嚴(yán)重，會不會突然就倒下，再救不活。

    聽常父說波那本來不用流放，是主動要求流放的，被士兵押上船之前，還挨過鞭笞。

    把碗底剩余的清水飲下，越娃子舔舔嘴唇，朝角落里的一只陶壺望去，陶壺傾倒在地，已經(jīng)是一滴水也沒有了。

    昨夜下雨，他們本想接從甲板上淌下來的雨水，但是波那說那不能喝，喝了要腹瀉，一旦腹瀉，就會脫水死去。

    越娃子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害怕，眼眶一熱，眼淚往下掉落，用手背大力抹去。

    最多再五天，船會抵達(dá)越津渡口，五天后就能出船艙。

    越娃子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波那在說話。

    淚水還是簌簌落下，越娃子道：還要那么久，我一天也不想再待！

    幽閉的空間，臟污的環(huán)境，食物和水都很缺乏，身處其中的人，難免絕望。

    越潛道：過來。

    越娃子擦去淚水，聽話地走過去，挨靠越潛坐下。

    越潛攬住越娃子的肩膀，安撫道：不用害怕，我和常父會照顧你。

    這三天來，越潛和常父不只一次將自己的口糧與清水分給越娃子，越娃子年紀(jì)小，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里，得不到幫助，將很難存活。

    黃昏，船靠岸停泊，士兵打開艙門，用繩索將食物和水吊進(jìn)船艙，無數(shù)雙手臂高舉，拼命爭搶。

    很多人沒搶到，仍舉著手，哀求：再給點(diǎn)吧！

    再給點(diǎn)吧！

    無數(shù)越人囚徒聚集在艙門下，他們高舉雙手，懇求著，甚至拽住投放食物的繩索不放，幾乎將上頭拉繩的士兵拽進(jìn)船艙。

    士兵扔掉繩索，在上頭放聲咒罵，其中一名士兵更是暴跳如雷，叫人再次垂下繩索，他竟溜繩跳入船艙，剛站穩(wěn)腳跟，便拔出腰間的鞭子見人便打。

    鞭子在船艙里胡亂飛舞，有些躲避不及的越人被鞭子掃到，疼得大叫。

    忽然，士兵揮鞭的手臂被一人牢牢扣住，只得停止暴行，船艙中的囚徒定神一看，發(fā)現(xiàn)制止執(zhí)鞭士兵的人，竟是那名帶傷的高大個。

    反了你！

    執(zhí)鞭士兵拼命掙扎，想掙開被制服的手臂，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掙脫，心里暗暗吃驚。

    怎么回事？是誰在喧嘩！

    甲板上方傳來斥責(zé)的聲音，應(yīng)該是驚動了將領(lǐng)。

    有士兵回道：稟將軍，這幫越人嫌糧少，聚集在一起鬧事，居然抓住我們的人不放！

    另有士兵道：那個大高個，就是他們的首領(lǐng)，是他帶頭！

    手一指，就往越潛身上指去。

    越潛朗聲道：我等皆是囚徒，腳上戴腳鐐，又身處囚室，哪敢鬧事。只是懇求將軍施恩，有一口糧吃一口水喝，勉強(qiáng)維持性命。

    松開執(zhí)鞭士兵的手臂，越潛仰頭，看向上面聚集的士兵，還有士兵中的那一名將領(lǐng)。

    越潛作揖，繼續(xù)說道：將軍奉命押運(yùn)越奴，肯定不愿見到越奴在路途上折損過半。即便不能多給些食物，那請多給幾壺清水，人缺食物尚且能活幾天，若是缺水，一日也不能活。

    船行三日，艙中病餓者十有八七，再行三日，只怕滿艙都是尸體！越潛掃視身邊的族人，他言語飽含情感，充滿煽動力。

    越潛立在艙門之下，上方的陽光聚集在他身上，他獨(dú)自一人站出來。面對身邊執(zhí)鞭的士兵，艙門上方的將士，越潛毫無畏懼，從容鎮(zhèn)定，將生死置之度外。

    將領(lǐng)看清船艙里發(fā)話的囚徒，冷冷說道：我還以為是誰，竟敢大放厥詞，原來是你！

    越潛不認(rèn)識將領(lǐng)，但不意外將領(lǐng)認(rèn)識他，仰首應(yīng)道：是我，越潛。

    將越潛押往城郊碼頭的那些士兵，直接聽令于太子，士兵轉(zhuǎn)交越潛的過程里，肯定向奴船的將領(lǐng)傳達(dá)過太子的某種命令。

    越潛陳詞時，那些因為懼怕鞭子而四散的囚徒，默默地又聚集到艙門之下，聚集在越潛身邊。

    執(zhí)鞭士兵還想逞威風(fēng)，試圖驅(qū)散囚徒，他剛想要揚(yáng)起鞭子，就見到數(shù)名青壯越人堵在他跟前，心慌之下，只得倒退兩步。

    看著聚集在云越王之子身旁的上百名越人囚徒，將領(lǐng)心里清楚，要是引起囚徒反抗，麻煩事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