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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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些千眼尸是什么玩意兒?”百里決明問。 “他們是陰木寨的守衛(wèi),看那邊?!睈和赶蜻h方,無數(shù)石木寨子在林中隱現(xiàn)。所有寨子的排列呈圓形,一圈圈內(nèi)斂,拱衛(wèi)中央的琉璃塔,“瑪桑族人鬼同居,里面是陽木寨,住人,外圈是陰木寨,存棺、住鬼。他們把祖輩的棺材、典籍和祭品放進陰木寨。祖輩受到陰木的影響成為鬼怪,守護整個領(lǐng)地。若有外敵來襲,他們就是保護領(lǐng)地的前鋒?!?/br> 這時百里決明才明白那些壁畫,瑪桑人抬棺入寨,這寨子就是他們的祖墳。 “這也太狠了吧,連祖宗都不放過?” “你不明白,”惡童說,“在瑪桑人眼里,生和死,人和鬼沒有什么分別?!?/br> “然而他們大部分都被你母親吃了?!?/br> “沒錯。”惡童冷漠地說,“她控制鬼國的功法消耗太大,必須定期食用精血和魂魄來維持靈力,還有她自己永不腐敗的rou身。你們應該慶幸能夠安然逃離,如若魂魄被吸走,你們將永生永世困在我母親的體內(nèi)?!蹦泻赫f著,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很諷刺對不對?曾經(jīng)不老不死、眾人敬仰的天女,淪落成一只需要食人精血與魂魄的丑陋鬼怪。” 百里決明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著實不會安慰人,安慰對象還是個六歲就死了的小娃娃,不免有些不知所措。男孩兒眼睫低垂,誰都能看出他臉上蒼白的悲哀。 百里決明抓抓頭發(fā),干巴巴地說:“還好啦,挺威風的。我們想事情要往好處想,你娘親自己過得高興就行。我看你娘沒什么神智的樣子,也不在乎吃人不吃人的。她有事兒沒事兒巡邏巡邏寨子,抻抻筋骨挺好的,人總是喜歡杞人憂天,為別人難過不值,其實人家過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我們cao心。” 惡童沒吭聲。 百里決明聳聳肩,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你弟弟呢?” 他們魂魄相連,想必定是惡童的記憶影響了他的記憶,所以他才會在進入鬼國時感到那般無可名狀的恐懼,才會莫名其妙聽見有人喊他“哥哥”。這下子一切都清晰了,“娘親”是鬼母,“哥哥”是惡童,“弟弟”大約就是個誤入鬼國的小孩。 惡童現(xiàn)下被無渡封印在他的心域,那那個弟弟呢? 惡童一下抬起了眼,百里決明望著夕陽,沒有注意到他血色的眸子有一瞬間變得十分兇狠。 “你為什么會知道這個?” “我在鬼國看見了一份絹書手札,是你寫的吧?”百里決明說。 惡童沉默片刻,才說:“不錯,是我?!?/br> “你弟弟呢?” “他死了?!?/br> “……哦。”百里決明搔搔臉頰,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問得實在不合時宜。惡童離開鬼國時是三百年前,過去了這么久的時光,他弟弟肯定早就死了。按照絹書手札里的記載,惡童說他弟弟變得不說話、不吃東西。現(xiàn)在想來,很有可能是因為食用了黃泉鬼國的食物,身體產(chǎn)生了什么可怕的變化,就和謝岑關(guān)的那具半截尸一樣。而且惡童當時很有可能并不理解他弟弟遭遇的事情,還很天真地等待他弟弟康復。這孩子畢竟六歲就死了,沒見過什么世面,不能指望他和裴真一樣聰明。 總而言之,他那個便宜弟弟一定是兇多吉少。 話聊到這個地步,惡童蒼白著一張臉,一副“我不想活”的表情,百里決明不好多問他弟弟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只好拍拍他的肩膀,“節(jié)哀,他一定投了一個好胎?!?/br> “百里決明,”惡童眼神里都是冰冷的厭惡,“你真的是一個很討人厭的家伙?!?/br> 百里決明:“……” “好吧,”他不和這小屁孩一般見識,“最后一個問題。我們何故為友,又何故為敵?” “你不需要知道這些,”惡童冷笑,“知道太多對你沒有好處。記住我的話,不要再靠近鬼國?!彼暨^臉望向百里決明,血色的眸子殷紅而艷麗,“你可以滾了,沒事不要進來煩我?!?/br> 惡童伸手點在他的眉心,百里決明霎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識,仿佛被當胸踹了一腳,整個人急速后退,他的記憶景象一幀幀在身邊雪花片一樣閃過,又如同漩渦一樣瘋狂旋轉(zhuǎn),渦心的盡頭是惡童挺拔的身影,他的臉龐蒼白又冷漠,目送他飛速遠去。 最后他渾身一震,睜開眼來。 當真是數(shù)百年的鬼怪,這力量兇狠霸道,絲毫沒有反抗的余地。百里決明何曾受過這般窩囊氣,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里,差點兒沒把肺咳出來。等著,等他修煉成千年厲鬼,進去把這臭小子痛扁一頓。 同時又納悶,這臭小子這么強,怎么可能這么簡單就被封印在他的心域里。說到底是這娃娃自己心甘情愿吧,可惜苦了他,莫名其妙丟了生前的記憶。也罷,沒什么好惦記的。他想,反正他也不想活。萬一想起生前欠了誰的錢,豈不是得不償失? 揉了揉心口,目光移向謝尋微的床榻,就見這丫頭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眸子,幽幽地看著他。 “師尊,”謝尋微瞇起眼睛,深沉的目光帶著探究的意味,“你去哪兒了?” “我哪兒都沒去啊,”百里決明裝傻,“我不是好端端坐在這兒么?” “呵?!敝x尋微不咸不淡笑了一下,別開臉望向床榻里面,嗓音里帶著nongnong的委屈,“果然分別了八年,師尊已經(jīng)不把尋微當作自家人了。復生歸來不同我說,因何復生也不同我說?,F(xiàn)在好了,連內(nèi)窺心域也瞞著我。還當我是傻子,扯謊誆騙我。這樣秘密這樣寶貝,師尊心域里到底藏了什么呢?該不是生前的老相好,不能教我知道?!?/br> 第55章 有姝(一) 百里決明有些抓狂,連老相好都出來了!再由著她猜下去,只怕私生子都能給他編出來。不是沒考慮過告訴她惡童的事兒,只不過常人都視鬼怪為洪水猛獸,更別提黃泉鬼母和惡童子這種不知年歲道行,連他百里決明都不知根底的修羅惡煞。若讓尋微這丫頭知道惡童在他的心域,徒惹她煩憂,解釋起來還麻煩,不如不說。 “不許胡鬧,”百里決明虎了臉,“好好待著,我去給你弄點紅糖水兒?!?/br> 忙不迭地出來,到廚房煮了一盅紅糖,吩咐童子送去。昨晚一夜沒睡,并不覺得沒精神。其實他們鬼怪不需要睡覺,百里決明天天睡覺還賴床是因為睡著的感覺和死亡很像。睡著了就什么事兒都不知道了,不用思考,不用憂慮,靈魂進入安寧的寂靜和黑暗,所以他喜歡睡覺。 彎到裴真的寢居,隔著步步錦的窗欞往里探看,還是沒人,這死鬼去哪兒了?徹夜未歸,該不會是去和姑娘睡覺了吧?看起來老實的人一般都不老實,百里決明覺得裴真這個小子有待進一步考察。 到外頭去溜達,沿著天街走。只見對面經(jīng)堂里早課已經(jīng)結(jié)束,一個黑衣男人站在弟子的前方,亮開一張飛帖。百里決明眼神不太好,從身形依稀辨得出是穆知深,那家伙肅殺得像一把裹在鞘里的刀,行走站立永遠挺直如松。 他平板沒有起伏的聲音遙遙傳過來,“近年來宗門收錄的弟子太多,學舍緊張。我已向座師稟告,評定為下品的弟子即刻下山,每個人捉拿十只鬼怪回山。完成任務(wù)者晉升中品,不成者收回所居學舍,自行解決食宿?!?/br> 底下人怨聲載道,“為什么??!十只,還得是我們能對付的,到明年都捉不到??!” 穆知深面無表情地補充:“作弊者除名,終生不得入天都山。” 說完他就走了,連頭也不回。經(jīng)堂里一片愁云慘霧,所有人都在咒罵穆知深喪心病狂。 百里決明很看好穆知深這個小伙子。許久不見喻鳧春,不知道喻聽秋找到?jīng)]?若是喻聽秋和穆知深的婚約不成,百里決明正好可以橫插一腳。實在不行,可以動用一些話本子里學來的辦法。譬如他蒙上臉扮成大壞蛋,把穆知深和尋微關(guān)在冰冷的地窖,他二人出不去,地窖里又冷,穆知深免不得脫下衣裳,用guntang的胸肌和腹肌溫暖尋微。然后百里決明再在二人的飯食里加點“一枕春”、“女兒香”之類的那什么藥,穆知深獸性大發(fā),尋微半推半就,生米煮成熟飯,有情鴛鴦終成眷侶。 百里決明叉腰大笑,他真他娘的是個天才! 一面思索一面沿著夾道向北,天氣熱,太陽明晃晃的,他松了松白紗護領(lǐng)。正走著,忽見前面路中央堆著一個箱籠和幾個包袱,墻頭騎著一個女孩兒,陽光太刺眼,她的臉龐籠在一層金色的光里,看不分明。她正手搭涼棚東張西望,低頭看見百里決明,一下喜上眉梢,陽光下她的紅唇艷若桃李。 “師兄留步!”她脆生生喊了句,抬起腿跨過院墻,似乎想要下來。 然而身形忽然不穩(wěn),手上抓脫了一片瓦,身子一仰就要掉下來。 “小心!”百里決明撲過去接她。 風兜著她梔子色的衣裙,她像一只飄在風里的蝴蝶,穩(wěn)穩(wěn)落在了百里決明的懷里。淡淡的花香縈繞百里決明鼻尖,他低下頭,終于看清楚眼前人的臉。素白的臉蛋,上了妝,眼角抹了淺淺的緋紅,襯得一雙眼眸蓄了秋水似的,清澈動人。 百里決明老眼昏花,對女人的美沒什么鑒賞能力。大多數(shù)看了就忘,連臉也記不住。記得深刻的,只有尋微,她是靜物的美,溫柔含蓄,見了就讓人心曠神怡的。這個女孩兒不同,她是動態(tài)的美,活躍、可愛,好像燦爛的梔子花開滿樹梢。 “干嘛呢這是?小姑娘家家爬那么高做什么?”百里決明把她放下來。 女孩兒羞赧地吐了吐舌頭,“我是新來的弟子,第一次上山來,走著走著就迷路了。本來想爬上去看看地形,辨別方向,沒想到不小心沒站穩(wěn)。幸好師兄經(jīng)過,要不然我就慘了?!?/br> 穆知深剛還說收錄的弟子太多,學舍不夠用,這怎么又來一個?百里決明很無語,果然仙門的人說話等于放屁。 “師兄可不可以幫幫忙,帶帶路?”女孩兒央求他,眼睛星星一樣亮晶晶。 這丫頭的眼睛太亮,百里決明莫名其妙想起尋微。左右閑著沒事兒,幫就幫吧。他彎腰把她的包袱撿起來,再背上她的箱籠,“走吧?!?/br> “師兄真好!”女孩兒歡呼,麻雀似的跟在他后面蹦蹦跳跳。 百里決明在前面走,女孩兒在后面跟,話匣子一開就沒完,嘰嘰喳喳地說話。 “師兄師兄,你累不累,我給你擦汗!” “師兄遇見你真是太好了,我差點兒以為我要一個人在山上流浪了!” “師兄你住哪兒,空閑的時候我可以找你玩兒么?” 百里決明聽得耳朵疼,忍無可忍,剛想叫她閉嘴,就見她捂著嘴,甕甕的聲音從指縫里傳出來,“抱歉師兄,我一緊張就喜歡說話,沒吵到你吧?” 百里決明遲疑了一下,悶聲道:“……沒有?!?/br> “師兄你人真好!”她眉眼彎彎,“聽說宗門里有好多厲害的大人物,師兄你聽過秦秋明秦郎君么?他安然無恙從鬼國出來了欸,還救回了穆家大郎?!迸弘p手交握在胸前,滿臉期待,“真想看看他長什么樣?!?/br> 百里決明心里得意,嘴角勾了勾,“沒什么好看的,就那樣?!?/br> 女孩兒道:“不過我覺得還是師兄你最好,因為你救了我!” 這小丫頭,嘴還挺甜。百里決明心里很舒坦。 終于到她們女弟子的學舍了,百里決明把箱籠放下來,“行了,我走了。” “對了,忘記說名字了!”女孩兒拖著箱籠去里面,忽然回身,腦袋從紅漆角門后面探出來,漆黑油亮的辮子往下一甩。天光落在她臉上,別樣的明媚。 她俏皮地眨眨眼:“我叫穆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雎鳩的關(guān)關(guān),師兄叫我關(guān)關(guān)就好!” —————— 穆知深從經(jīng)堂出來,懷里的連心鎖青光閃爍,他低頭瞥了一眼,腳步一轉(zhuǎn),去了活水小筑的方向。風簾下,謝尋微臨光而坐,長而翹的眼睫低垂,打下一層薄薄的陰影,不經(jīng)意地看,還以為他眉底棲著兩只蝴蝶。 穆知深瞧他蒼白的臉色,“針疾發(fā)作了么?” 謝尋微笑容清淡,“什么都瞞不過穆師兄。” 他們之間保持著隱秘的默契,謝尋微大多數(shù)秘密穆知深都知曉。這個沉默的男人一絲不茍地守約,有時候也會插手,譬如剛進鬼國的時候他向隊伍提出撤退,那是因為他打算在撤退的途中半路折返,獨自進入鬼樓深處。這樣那些弟子就不會丟掉性命,雖然最后事與愿違。再如剛剛他發(fā)令遣送下品弟子下山,這些修為低微的人留在天都山,到百鬼夜行的那一日必死無疑。 謝尋微并不計較他多余的仁慈,只要他的作為不影響計劃的施行。 穆知深有分寸,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有溫柔如秋月的笑容,卻有狠戾如豺狼的內(nèi)心。如果他阻礙了謝尋微的前進,謝尋微也會毫不猶豫地讓他消失。舊日他尚有把握與謝尋微抗衡,現(xiàn)在……他望向謝尋微的方向,謝尋微正低眸煮茶,裊裊的煙氣從纖白的指間升起。 現(xiàn)在,穆知深已經(jīng)估探不出他的實力了。 “那些弟子已經(jīng)在收拾行囊了?!敝x尋微把熱騰騰的瓷杯放在穆知深面前,“穆師兄是個好人呢。” 鬼侍是他的耳目,有陰影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睛。 穆知深并不回應,只道:“尋我何事?” 謝尋微從桌下拿出文書和一面小巧的八角銅鏡,“這是你從鬼國回來之后給我的文書和留影鏡。在你入鬼國之前,我們約定以連心鎖聯(lián)系,以留影鏡記錄。你的文書也很重要,因為留影鏡只能記錄聲影,而文書會有你的判斷。” “不錯?!?/br> “我已經(jīng)看過你的文書和留影鏡?!敝x尋微在鏡面上畫出符咒,鏡面的光澤改變,里面?zhèn)鞒鋈寺暋?/br> ——“穆師兄,這是羽蟲篆么?” ——“不錯,是瑪桑古族的文字?!?/br> 穆知深記得,這是他們剛到陰木寨時候,謝岑關(guān)的身份還是白笳,他們發(fā)現(xiàn)了天井下刻著瑪桑文字的石碑,背面有人留下了翻譯的漢文: 天極星六月,封大寨九九八十一座,人畜無入。舉族西遷,永生不還。 鏡子在他的包袱里,只記錄了聲音。留影鏡里的聲音繼續(xù),進展到穆知深拿出連心鎖聯(lián)系姜若虛。當時連心鎖似乎出現(xiàn)故障,姜若虛的聲音模模糊糊、斷斷續(xù)續(xù)。這其實是因為連心鎖已經(jīng)被他毀壞了一角,連心鎖里的靈力流無法完成周天循環(huán),故而無法再傳遞十八獄的聲音。這是他和謝尋微的計劃,進入鬼國則切斷和十八獄的關(guān)聯(lián),他會使用備用的連心鎖同謝尋微單向聯(lián)系。 留影鏡里面?zhèn)鱽砟轮钤儐柕穆曇?,“座師??/br> 無人應答。 鏡子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傳出一個陌生男人的低語,語氣急促,聲音破碎。他好像一直在重復什么內(nèi)容,但沒有人能聽懂。穆知深記得這件事,當時連心鎖突然出現(xiàn)一個沒聽過的聲音,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留影鏡里的穆知深問,“何人?何人說話?” 男人重復了幾句同樣的話,忽然戛然而止。 謝尋微蓋住八角銅鏡,抬眸望向穆知深,表情有一些古怪。 “這個男人的聲音是你在連心鎖里做的手腳么?用來嚇唬你的同伴,讓他們產(chǎn)生撤退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