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半夜，尋微才不再夢囈，睡得平穩(wěn)了些。摸她的額頭，冷汗也不再出了。百里決明稍稍放了心，手伸進(jìn)薄被摸她的衣裳，都濕透了，連被里都是濕的。百里決明喚來侍女為她更衣?lián)Q被，自己到門外等待。等侍女換好了，才又進(jìn)去。

    尋微閉著眼，長而翹的睫毛低垂，呼吸聲咻咻猶如小獸。她終于安睡，他心里柔軟得不像話，好像一片云窩在了心頭。他喜歡看她睡覺的樣子，仿佛世界都安寧了。他碰了碰她的眼睫毛，坐在腳踏上，把下巴擱在床沿上看她。

    睜開眼的時候，天已蒙蒙亮。面前是一張素凈清雋的臉，下巴擱在手背上，眼對眼看著他。她的臉上還殘留著憔悴，面容仍是蒼白的，恍若一朵從水里撈出來的白山茶，有些病懨懨的樣子?？刹鈸醪蛔∷拿?，甚至增添了她脆弱的美感。

    “你醒啦！”百里決明左左右右地看她，“還疼么？”

    謝尋微換了個舒服的睡姿，拉高被子擁在臉下，慢慢搖了搖頭。

    百里決明不太確定她還記不記得昨夜他坦白身份，或許是因為病得太重，他只在她清淺的眼眸里看到了疲憊，沒有預(yù)料中的欣喜。按照他對她的了解，若知道他回來了，定會欣喜若狂淚如雨下?lián)溥M(jìn)他懷里?，F(xiàn)下她安安靜靜，他左等右等，她也沒有撲他的打算。

    他遲疑著問：“昨夜的事兒，你還記得么？還記得我是誰么？”

    謝尋微望著他，柔柔一笑。

    蒼白的笑顏，清淡又美麗。

    “師尊?！?/br>
    他聽她這聲喚，眼睛又火辣辣的。

    好久不曾親耳聽她喚他師尊，他的心柔軟得一塌糊涂。

    百里決明鼻子發(fā)酸，似是要掩飾自己失控的神色，忽然站起身，“我去看看裴真回來沒?！?/br>
    謝尋微拉住他的腕子，手指無力，只能虛虛勾住他的掌心。

    但是百里決明一下就回過身來，接住她即將掉下去的手。

    “怎么了？”

    “陪陪我，好不好？”謝尋微輕聲說，“我好累?！?/br>
    “我去找裴真，一會兒就回來。”百里決明把她的發(fā)絲抿到耳后，“病不能耽擱，聽話?！?/br>
    “不是病?！敝x尋微說。

    “那是什么？”百里決明疑惑。

    謝尋微垂下眼睫，頓了半晌才說：“是天葵呢。”

    百里決明愣了一會兒，臉龐后知后覺地紅起來，“??？天……天葵？”

    他不是傻子，雖是個男兒，然而死了這么多年，女孩家的事兒他多少知道一些。而且當(dāng)初為了養(yǎng)尋微，他做了好些功課，學(xué)習(xí)梳女孩兒的發(fā)髻、縫制女兒家的主腰膝褲……他甚至要比一些女人還懂一些。

    “可是……”他回憶昨晚尋微的樣子，“你來天葵怎么疼成那樣，跟要了命似的?！?/br>
    昨晚當(dāng)真是把他嚇著了，他幾乎以為他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體弱，是這樣?！敝x尋微閉了閉眼。

    因為疲憊，不愿意動口，話兒也簡簡單單的。

    “那我一會兒再去找裴真給你瞧。疼成這樣怎么行？每個月來一次，多磨人，得看看怎么能夠補補?！卑倮餂Q明鎖著眉關(guān)說。

    謝尋微闔著眼皮點了點頭。

    她似乎想起什么，又睜開眼，低頭看了看自己，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句，“師尊，我的衣裳是誰換的？”

    “讓你這兒的侍女給你換的。你昨兒出太多汗了，不換會著涼?！卑倮餂Q明說。

    謝尋微似是放了心，不再說話。

    百里決明搬來月牙凳，在床榻旁邊坐下。左手?jǐn)R在床沿上，謝尋微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從被窩里伸出一根食指，在他手背上畫圈圈。她就這樣畫了半天，他想她是太累了，不問他怎么回來的，也不問他為何一直瞞著她。她什么都不問，只是上癮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喊他，“師尊、師尊。”

    丫頭胡鬧，他慣著，一遍遍應(yīng)她。

    “在呢，在呢?！?/br>
    他擔(dān)憂地看著這丫頭，心里仍舊有疑惑。他沒見過女人家來天葵，當(dāng)真能疼成那樣？

    謝尋微捧住他的手，放在臉側(cè)。

    “師尊要疼我。”

    “傻話，”他刮她鼻梁，“我不疼你疼誰？”

    “師尊要最疼最疼我?！彼f。

    “最疼你?！卑倮餂Q明揉她腦袋瓜。

    謝尋微忽然抬起眼，眸色是沉甸甸的黑，仿佛要望進(jìn)百里決明的心底。

    “師尊只許疼我一個人?！?/br>
    真是個霸道的丫頭。百里決明無奈地想。

    “嗯，只疼你一個?！?/br>
    謝尋微枕著他的手背睡著了，百里決明試圖悄悄把手抽出來，沒有成功。只要稍微把手拉出來一點兒，她就皺眉。他不敢輕舉妄動了，由著她睡。

    目光投向月洞窗，遠(yuǎn)處的誦經(jīng)聲響起，宗門早課開始了，弟子們在山堂正襟危坐，背誦經(jīng)文。經(jīng)聲穿過萬字菱花窗欞，飛過高高翹起的檐角，散入朦朦的遠(yuǎn)山。座落在天都山角落的活水小筑幽深安靜，悄無人息。百里決明又看了謝尋微一眼，丫頭睡得很熟，呼吸聲細(xì)細(xì)。

    昨晚被尋微一嚇唬，正好把一件重要的事給忘了。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內(nèi)窺心域。

    記憶迅速回溯，眨眼間來到盡頭，那片迷霧之地。上回謝岑關(guān)硬闖他的心域，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域里有這么個地方。畢竟沒有人會閑著沒事兒內(nèi)窺心域，他每天忙著掙錢養(yǎng)徒弟，連尋微的衣服都洗不完。

    他伸出手，觸摸這片看起來沒有盡頭的迷霧。沒有任何觸感，手臂穿過了黑漆漆的霧氣。他走了進(jìn)去，眼前豁然開朗，突然明亮的光線扎得眼睛疼。眼睛慢慢適應(yīng)了光亮，面前矗立著陰木寨，高大的墻體上掛著絲絲縷縷的爬山虎，大門敞開，里面孤零零立著一塊殘破的石碑。

    什么玩意兒？他怎么又回到這里來了？

    他沒有貿(mào)然進(jìn)去，在外圍探看。他發(fā)現(xiàn)了不對，這里現(xiàn)在是白天，黃泉鬼國明明一直是黑夜。

    他仰起頭，眺望屋頂。上面好像有一個螞蟻一樣大的人影，迎著遠(yuǎn)山的夕陽。他皺起眉，進(jìn)了老寨，拾階而上。寨子里靜謐無聲，走馬廊破舊的地板上鋪著陽光，仿佛撒了一層薄薄的碎金。他一直向上，腳步聲軋軋作響，在寂靜的鬼樓里回蕩。最后他登上了屋頂，極目望去，墨綠色的山林在風(fēng)中掀騰攪覆，無數(shù)一樣大小的寨子在林中隱隱現(xiàn)現(xiàn)，遠(yuǎn)方矗立著一座高塔，尖頂幾乎戳破云霞。

    屋頂?shù)牧硪粋?cè)有一個孩子，背對著他，正在眺望胭脂紅的夕陽。那夕陽巨大無比，望過去是滿目的嫣紅，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仿佛浸泡在太陽濃郁的血液里。

    他莫名感到這個景象有點熟悉，好像看過千千萬萬遍。

    男孩兒似乎感覺到他的存在，緩緩地回眸。

    那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孩子，眉心一朵火焰蓮花，六七歲的模樣，像一只沒有生命的瓷娃娃。他有著血色的眼眸，里面沒有欣喜也沒有悲傷，只有沉甸甸的殷紅色，仿佛有熱烈的鮮血在里面沉淀、變冷。百里決明第一次看見這個赤艷妖厲的少年，卻又無端覺得熟稔。他望著百里決明，冷漠而寂靜，像一塊矗立許多年許多年的礁石。

    他們在夕陽里對視，默契一般，彼此沉默。

    “你來了。”他終于開口。

    “你誰？”百里決明抱起雙臂，“為什么會在我的心域？”

    他站起來，發(fā)絲在風(fēng)中飛舞。

    “吾名惡童，鬼母之子，陰木寨的主人。你舊日的故友，你畢生的仇敵。”

    第54章 重逢（三）

    這是百里決明第二次遇見這么扯淡的事兒，第一次是無渡把尋微帶到他的跟前，指著她說“以后她就是你徒弟”，從此他開始了起早貪黑養(yǎng)徒弟的生活，直到今日。

    他想無渡大概和他有仇。

    《道門源流》開卷首篇，大宗師無渡傳，必定會提到一件舉世聞名的壯舉，就是無渡封印了著名的黃泉惡鬼——惡童。然而三百年來，無人知曉無渡把這只惡鬼封印在哪里。只知從那以后，世間沒有了這只鬼怪的蹤跡。

    現(xiàn)在百里決明知道了，無渡把惡童封印在了他的心域。

    仔細(xì)想想，他沒有生前的記憶，多半不是因為他化鬼時瘋癲遺忘，而是因為無渡清空了他的記憶，以便騰出位置封印惡童。這是什么詭秘的術(shù)法？竟然能將一個魂魄封印在另一個魂魄里。無渡是大宗師，活了五百年的糟老頭子，吃的鹽比全江左的人吃的飯都多，會這種聞所未聞的術(shù)法也不稀奇。只不過這老頭兒太損，居然用他自己師弟的魂魄當(dāng)容器。

    唉，無渡那個老不死的。百里決明心里埋怨他，倒不是因為他不聲不響就把惡童放進(jìn)他的心域，而是五十余年朝朝暮暮，死老頭兒一個字都不曾跟他透露。他說到底是抱塵山的人，雖說平日天天癱著，若真到了降伏鬼怪解救萬民于倒懸的時候，只要不太麻煩，他倒也不會推辭。心域里放個小屁孩兒罷了，該睡覺還是睡覺，該養(yǎng)徒弟還是養(yǎng)徒弟，他并不在意。

    百里決明走過去，在惡童的旁邊坐下。夕陽在他正前方，好像伸手就能碰到。準(zhǔn)確地說這并不是夕陽，而是惡童的封印。它無聲地運轉(zhuǎn)著，散發(fā)著胭脂紅的光芒。他們并肩望著那血紅的封印，彼此之間仿佛有一種不必言說的默契。

    “無渡下的封??？”他向惡童確認(rèn)。

    “嗯?！睈和溃胺庥×宋?，也封印了你一半的功體?！?/br>
    “嘁?！卑倮餂Q明撇嘴，“死老頭子真狠?！?/br>
    “你去了你不該去的地方。”惡童說。

    “你說的是黃泉鬼國？”百里決明無所謂地聳聳肩，“憑什么不能去，因為是你老家？放心，我沒搞什么破壞，只不過燒了一座寨子，順便把你老娘揍了一頓?！?/br>
    惡童笑了笑，頗有些嘲諷的味道。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狂妄自大。真不知道該羨慕你，還是該可憐你?！蹦泻旱纳裆?，“聽著，你沒有能力應(yīng)對我的母親。如果你暴露在她的視野，就會被她抓住蹤跡，她會追尋你而來，打破這個封印?！?/br>
    他奶奶的不早說，百里決明心里罵娘，鬼國他進(jìn)都進(jìn)了，動靜還鬧得不小。不過都好幾天了，也沒看見什么長脖婦之類的，鬼母應(yīng)該沒有發(fā)現(xiàn)惡童在他的心域里。

    百里決明問：“你不愿意留在鬼國？”

    “嗯?！?/br>
    “你這娃娃有點意思，不愿意留在你老娘的地盤，卻愿意留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封印，成日看著自己記憶里的幻景度日？”百里決明左顧右盼，“而且幻景里仍然是鬼國?！?/br>
    惡童沉默了許久，意味深長地說：“這對于你我來說是最好的結(jié)局?！?/br>
    “……”這話兒說得太有歧義了，好像他們倆是愛而不得的一對鴛鴦。百里決明渾身起雞皮疙瘩，“爺可不想永生永世和你綁在一塊兒。你的執(zhí)念是什么，我發(fā)發(fā)善心，順手把你給超度了?！?/br>
    惡童沒有立刻回答他。夕陽落在他的眉睫上，他深紅色的眼眸里寫滿哀傷。他的身上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悲哀與痛苦，無聲無息地在晚霞里彌漫開?；蛟S是因為以魂封魂，百里決明的心境也受到了男孩兒的影響。百里決明覺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我沒有執(zhí)念。”惡童說。

    “你怎么可能沒有執(zhí)念？沒有執(zhí)念，你怎么會變成鬼怪？”百里決明按按他的腦袋頂，他松軟的頭發(fā)被百里決明弄亂，“你幾歲死的，不超過七歲吧？這么小就有這么深的執(zhí)念么？”

    惡童漠然道：“我是天地間唯一一個沒有執(zhí)念的鬼怪，也是唯一一個無法被超度的鬼怪。”

    這他娘的真是奇了怪了，百里決明頭一次聽見沒有執(zhí)念的鬼怪。倒確實有可能，無渡那家伙慈悲為懷，從來不會輕易封印鬼怪，能超度的都超度了。暫時沒法兒超度的，比如說百里決明，就擱身邊養(yǎng)著。

    罷了，反正不關(guān)他的事。

    “你知不知道陽極之寶在何處？”百里決明問。

    惡童看了他一眼，“不知，據(jù)我所知，世間沒有這種東西?！?/br>
    百里決明不信，這小娃娃這么小年紀(jì)就死了，懂個屁。

    他不在乎，繼續(xù)問：“陰木年譜里提到的天女，就是你母親鬼母？”

    “不錯?！睈和卮?，“她有三重變化，三重分身，當(dāng)?shù)谌孛鞴庀?，她就會在陰木寨里出現(xiàn)。”

    “三”，全都是“三”，百里決明皺起眉。

    惡童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解釋道：“‘三’是瑪桑信仰里非常重要的數(shù)字?，斏Ｈ苏J(rèn)為，人死前要看見三重光，第一重光里看見一生的歡喜，第二重光里看見一生的忿怒，第三重光里回歸永恒的寂靜。此后，人才會走向往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