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知深皺起眉，“不是你做的么？”

    兩個人對視著，陷入了沉默。

    穆知深在進(jìn)入鬼國之前，隨身攜帶的物品全部經(jīng)過謝尋微的檢查和處理。當(dāng)時他聽見這個怪聲并未驚慌，因為他以為是謝尋微動的手腳，現(xiàn)在看來卻并非如此。

    “他說的是瑪桑語，你聽得懂么？”穆知深問。

    “說得太模糊，聽不明白?！敝x尋微在留影鏡上畫符，讓它不斷重復(fù)那個陌生男人的低語。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但是這個聲音，我認(rèn)識。”

    “你認(rèn)識？”

    “你也認(rèn)識他，穆師兄?！敝x尋微說，“這是我?guī)熥鸬穆曇簦瑴?zhǔn)確地說，是他重生以前的聲音?！?/br>
    第56章 有姝（二）

    “師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謝尋微撫摸銅鏡上的卷草花紋，“真是讓人很不愉快?！?/br>
    “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蹦轮畹f，“恕我直言，令師不像是個城府深沉的人?！?/br>
    “死后如此，生前不一定?！敝x尋微輕輕搖頭，“穆師兄聽說過吾師生前事跡么？”

    “我不知道令師什么時候成為鬼怪的?！?/br>
    謝尋微垂眸沏茶，“師尊有記憶的時日，從五十八年前算起，故而師尊祭日應(yīng)當(dāng)在五十八年前。我翻遍了五十八年前的記載，抱塵山隱居世外，不問世事，記載不多，大多都說師尊是大宗師的師弟，抱塵山的丹藥長老，承繼師門先天火法，道法高深，又精通藥理，醫(yī)術(shù)高明。雖然師尊死后忘光了藥理醫(yī)技，只知道……”謝尋微苦笑，“如何配制天下最強(qiáng)力的大力丸。這些記載粗看沒什么問題，細(xì)看之下卻極為簡陋。相比較于無渡爺爺精確到一日三餐的史傳記載，我?guī)熥饚缀跏莻€透明的人。然而師尊在道門中的地位僅次于無渡爺爺，無論如何不可能被忽視到如此地步。”

    “除非……有人抹去了令師的記錄?！蹦轮钅妓妓?，“為什么要這么做？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修改史料，必然是仙門中地位極高的人物。然而他抹得去史傳記載，卻抹不去眾人的記憶。五十八年并不長，若詢之于仙門長輩，過往掩埋的一切皆水落石出。修改史料，無異于掩耳盜鈴?！?/br>
    謝尋微的笑容意味深長，他站起身，彬彬有禮地朝穆知深頷首。

    “穆師兄膽量夠大么？”

    穆知深仰頭看他，靜若冰雕。

    “我想是夠的，那就同我來吧。你將會看見迄今為止仙門最大的秘密，所有秘密在它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

    穆關(guān)關(guān)朝同院的女弟子點(diǎn)頭微笑，搬著箱籠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她這次用的身份地位尊崇，是穆家陽夏旁支主君的小女兒，來之前特地向宗門打了招呼，給她分個單獨(dú)的小屋。她用腳帶上門，把箱籠丟在地上，打開，取出鏡匣擺在桌上。接著打了盆水，把臉浸入臉盆，用布巾輕輕擦拭，水里染上瀲滟的胭脂色，她臉上的妝容一點(diǎn)點(diǎn)卸干凈，鏡子里映出她原本的面目——膚色白皙，容貌清俊，黑黝黝的眼睛很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和力，讓人看了喜歡。

    這張臉，屬于謝岑關(guān)。

    謝岑關(guān)脫了裙子，撕掉胸前顫顫巍巍的假rufang，坐在鏡匣前，給自己的臉涂上一層厚厚的油膏。這玩意兒看起來像女兒家搽臉的香膏，其實是防腐的，他每晚都要涂著這個睡覺。

    懷里的連心鎖閃爍青光，他用小手指把它勾出來，擱在小案上。

    “老謝，見到百里決明了么？”應(yīng)不識問。

    “見到了，老人家眼神不好，我上了妝他就不認(rèn)識我了。”

    目前為止一切進(jìn)展得都很順利，百里決明好騙得很，他“師兄師兄”甜膩膩地叫了那么久，那個傻子一點(diǎn)兒都沒發(fā)現(xiàn)他是謝岑關(guān)。應(yīng)不識說得沒錯，女孩兒的身份更容易讓人放松警惕，尤其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

    “傳聞中將抱塵山燒成廢墟的修羅惡煞，我也很想見見他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在認(rèn)識你之前，他是我心中的榜樣?！睉?yīng)不識感嘆。

    “我勸你不要見，”謝岑關(guān)笑了，“會毀了他在你心目中的模樣的?！?/br>
    “你不要小看百里決明，他道法高深，說不定會察覺你是鬼怪，不要離他太近。”

    “玩玩咯，”謝岑關(guān)的笑容變得十分惡劣，“要不然多無聊?！?/br>
    “缺德?！睉?yīng)不識不齒于他的行徑。

    “人都死了，還講究什么德行？天大地大，爺高興最大?！敝x岑關(guān)滿臉無所謂。

    涂完膏子，臉上黏黏膩膩，很不舒服。余光里忽然閃了一下，謝岑關(guān)移過目光，投向箱籠。里頭是他帶來的冰蟬玉盒子，無渡留給鬼國的那一個，此刻沐浴在窗欞打下來的黃昏日光里，青色的玉石顯露出隱秘而復(fù)雜的紋路。

    “咦？我發(fā)現(xiàn)一個東西?！?/br>
    “什么？”應(yīng)不識問。

    謝岑關(guān)瞇起眼，彎身拿起玉盒，就著日光細(xì)細(xì)端詳。

    光芒在玉石里流淌，水頭蕩漾如波。他緩緩轉(zhuǎn)動著玉盒，尋找一個妥帖的角度。光芒完全充盈玉石，里面瑰麗復(fù)雜的圖案終于顯現(xiàn)。

    “是一份地圖，”謝岑關(guān)水澈的眸子里倒映著這份青光流淌的地圖，“原來這才是無渡真正留給百里決明的東西?！?/br>
    這是一份地圖，極盡詳細(xì)，連水渠巷道都分毫不差。謝岑關(guān)不知道地圖的目的地有什么，但直覺告訴他，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哪里的地圖？”

    謝岑關(guān)轉(zhuǎn)動玉盒，在底部發(fā)現(xiàn)三個小字。

    “西難陀?！?/br>
    “一聽就不是個好地方啊?！睉?yīng)不識嘆息。

    “我沒有辦法，”謝岑關(guān)放下玉盒，鏡子里映出他的臉，沒有笑容，“我的魂魄被鬼母影響得太厲害了，如果我不行動，遲早有一天我會回到鬼國，成為鬼母的祭品。這世上最了解鬼國的就是無渡，我必須沿著他的路走下去?！?/br>
    連心鎖里沉默了許久，應(yīng)不識問：“你打算何時啟程？”

    謝岑關(guān)又恢復(fù)那副吊兒郎當(dāng)沒正形的樣子，一邊哼歌兒，一邊給自己的手指甲涂殷紅的鳳仙花汁。

    “不急，熱鬧還沒有湊完呢?！?/br>
    ——————

    拾階而下，越來越冷。穆知深指尖冰涼，睫毛上結(jié)起了霜花。這里是謝尋微的冰窖，他用來貯存尸體和制作rou傀儡的地方。百里決明上一具rou身也在這里，被謝尋微保存著，像呵護(hù)一塊珍寶。上一次喻聽秋來過這里，穆知深知道這件事，但是她只發(fā)現(xiàn)了第一層，冰窖其實還有第二層。

    謝尋微轉(zhuǎn)動長明燈，燈火扭曲地?fù)u曳，冰壁之后出現(xiàn)一條冰砌的階梯，他們繼續(xù)往下。

    這一層連穆知深也不曾來過，當(dāng)冰階走到盡頭，前方豁然開朗，穆知深鐵灰色的眸子也不自覺顫了顫。

    他一直知道謝尋微是個瘋子，在寒山道場那種地方成長起來，自小與鬼怪同行，謝尋微沒道理成為一個正常人。這對穆知深來說沒什么，因為正常人不會和穆知深做朋友。然而穆知深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即使是他，也低估了謝尋微的恐怖。

    這一層全是人頭。

    一顆顆高度腐爛的人頭，被泡在碩大的琉璃瓶中。浸泡液體是謝尋微配制的防腐液，淺褐色，沒有臭氣，反而散發(fā)著一股藥草的清苦味。隔著琉璃瓶，從那些人頭中走過，所有臉頰都恐怖又悲慘。人死后總是這樣，無論生前是何等美貌，死后全都變得猙獰，仿佛一切偽裝褪去，顯露出真實的內(nèi)心。

    謝尋微看起來很苦惱，“失禮，我想了很多辦法為它們防腐，可是時間實在太久了，我無力阻止它們的腐爛?！?/br>
    “太丑了，不想看?！蹦轮钫f。

    謝尋微失笑，“穆師兄知道它們是誰么？”

    “你的仇人?！蹦轮罾淅涞卦u價，“收集仇人的頭顱，你很惡心。”

    “稍安勿躁，”謝尋微搖頭，他擎著燈慢慢往前走，光亮照出人頭深陷進(jìn)去的眼窩，“穆師兄可還記得，我在寒山道場的時候用訪客試驗我的銀針，研究他們的軀體和xue位。那一段時光固然痛苦，卻也讓我學(xué)到了許多。人體之中，人腦是最復(fù)雜的部位。腦髓者，中宮也。這個地方與魂魄緊密相連。我的針技不能停留在rou體皮囊，我更想要影響他們的魂魄。所以……”

    他停留在一顆頭顱的面前，將燈火靠近他腐爛的臉龐。

    “我剖開了一個訪客的腦袋?！睜T光下，謝尋微的臉龐美麗又冷漠，“我在里面看見了血紅的經(jīng)絡(luò)，青色的靈力流，還有……”

    謝尋微動了動手指，一根食指長的銀針突破人頭的頭皮，徐徐上升，懸浮在二人的眼前。

    “一根針?！?/br>
    穆知深皺起了眉。

    “這才是我要給你看的東西，一個人的腦袋里居然埋了銀針？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很是意外。穆師兄，你還記得么？我的試驗讓很多人喪命，我令我的鬼侍穿著他們的皮囊離開寒山道場。因為鬼侍有限，加上尸體會腐爛，我讓這些人‘死’于惡疾、清除鬼域的行動，還有各種意外?！?/br>
    “這些我知道。”穆知深說。

    “沒錯，”謝尋微繼續(xù)道，“但你不知道的是當(dāng)他們下葬，躺進(jìn)家族的祖墳，我回收了他們的頭顱，然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的腦袋里，都埋了一根針?！?/br>
    謝尋微揮手，所有頭顱里都浮出一根銀針，懸停在琉璃瓶的上方。燈火照亮鋒利的針尖，使它們精光亂閃。

    穆知深陷入了沉默，這的確是個巨大的秘密，足以動搖仙門的根本。因為當(dāng)年進(jìn)入寒山道場的人，無一不是世家的長老、主事。他們是手握權(quán)力的人，流水一般的金錢從他們指縫里流過，他們每天做出的決定影響著無數(shù)人的生死。他們構(gòu)成了仙門強(qiáng)大而有力的中樞，然而沒有人知道，這些中樞的腦子里埋了一根銀針。

    “這里的人年歲都超過五十，穆師兄，這是整整一代人啊?！敝x尋微輕聲道，“反而推之，所有年歲超過五十的仙門中人腦髓中都埋了銀針，姜若虛、你的爺爺，是否也在此列？”

    穆知深感到陣陣寒冷，猶有冰霜覆蓋心頭。什么樣的人能做到這樣的事？那個人必定手眼通天，比這些所謂的長老、主事更加強(qiáng)大，更加顯貴。

    “銀針的作用是什么？”穆知深問。

    “它們位于髓海中央，影響人腦的記憶。”謝尋微道，“有人修改了他們的記憶?！?/br>
    “正如他修改了道門史傳?！蹦轮蠲缄P(guān)緊鎖，“那個人是誰，他想要掩蓋什么？”

    “或許我知道他是誰?！敝x尋微望著那些銀針，眼神晦暗，“仔細(xì)看這些針，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穆知深拿起一枚針，在手指間摩挲。銀針凹凸不平，上面細(xì)鏤了花紋。他瞇起眼仔細(xì)看，花紋無比精細(xì)，這工藝世間罕見，要在如此纖細(xì)的銀針上鏤刻花紋，那個工匠的技藝一定舉世無雙。發(fā)力于目，他終于看清了，花紋是決明草和忍冬花。

    “決明草、忍冬花，”謝尋微低嘆，“這是我?guī)熥鸬幕兆R?！?/br>
    穆知深鐵灰色的眸子里終于有了訝然的神色。

    “抹去師尊記載的，就是師尊自己?！敝x尋微低聲說，“在他活著的時候，在他還不是鬼怪的時候。他掩蓋了自己的死亡，讓仙門所有人誤以為他還活著。抱塵山遠(yuǎn)在世外，要掩蓋一個人的死訊，秘不報喪即可，何以要在這么多人的腦袋里埋下銀針？只有一個解釋，五十八年前仙門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震動了整個江左，更讓師尊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所有參與那件事的人都知道師尊重傷難愈，命不久矣。但是基于某種原因，或許是師尊知道自己即將成為鬼怪，又或許是那件事決不能留存史冊，總而言之，他在仙門一代人的頭顱里埋下了銀針，掩蓋了他的死亡，也讓那件事成為永遠(yuǎn)的秘密?！?/br>
    回到丹房，童子在月洞窗外遙遙朝他們拱手。

    “天師召開廷議，請先生和穆師兄前去天樞宮?！?/br>
    謝尋微頷首，“看來山陰楚氏滅門的消息傳到天都山了。穆師兄稍等，容尋微梳妝?！?/br>
    第57章 有姝（三）

    百里決明也收到了姜若虛的廷議邀請，本來不打算去，仙門的事和他沒關(guān)系，但轉(zhuǎn)念一想，裴真那個小兔崽子是姜若虛跟前的紅人，說不定也得參加這個勞什子廷議。他找裴真半天都沒見人影兒，在天樞宮應(yīng)當(dāng)能碰見他。便腳后跟一轉(zhuǎn)，去了天樞宮。

    到了地方，高聳明凈的殿宇，地上擺了許多小案，每張小案前兩個蒲團(tuán)。已有許多弟子入座，都是宗門的上品子弟。前面空出一排，是給長老和各家家主的。百里決明在后頭隨便揀了個蒲團(tuán)盤腿坐下，還沒有等到裴真，卻瞧見另一頭一群男弟子圍著穆關(guān)關(guān)。

    新來的小師妹，又有這樣妍麗的容色，一進(jìn)來就是人群的中心，萬眾的焦點(diǎn)。

    “小師妹坐這兒，這兒干凈，離諸位長老遠(yuǎn)，可以打瞌睡。”一個弟子拍拍身邊的蒲團(tuán)。

    “滾開，”一個大塊頭推開那弟子，換上一副笑臉搓著手道，“小師妹，熱不熱，我給你扇風(fēng)？”

    另有個弟子擠進(jìn)來，“都走開，看你們把小師妹擠得，人都快哭了！”

    弟子們一個賽一個殷勤，將那一角圍得水泄不通。穆關(guān)關(guān)咬著嘴唇手足無措站在里頭，活像一只小白兔進(jìn)了狼群。她不經(jīng)意間掉過臉，看見一旁獨(dú)坐的百里決明，眼睛登時一亮，拼命朝他做口型：“師兄救命！”

    既然看見了，不好不搭手幫個忙。一個初入門派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正是那幫如狼似虎的師兄爭搶的對象。落到這幫狗男人手里，定教他們占了便宜。百里決明站起身，抱著手臂走過去，原本喧鬧的子弟頓時鴉雀無聲，自動給他分開一條道。

    所有人看著這個男人，黑發(fā)黑眸，眼神囂張又傲氣。他是最欠扁的那種人，被他的眼睛看著，會覺得自己是個垃圾，可偏偏沒人敢動他。自打從黃泉鬼國回來，他的名字傳遍江左。仙門之中消息傳得很快，尤其他還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仙門第一獠”，很多人關(guān)注他。本來有人想要找他麻煩，聽聞他從那虎狼之地把穆知深帶出來，霎時熄了氣焰。連上上品的穆知深都應(yīng)付不了的地方，這小子能安然歸來，定然本事通天，無人敢觸他的霉頭。

    百里決明走到人群中心，朝穆關(guān)關(guān)揚(yáng)揚(yáng)下巴，示意她往外走。穆關(guān)關(guān)吐了吐舌頭，湊過腦袋小聲道：“多謝師兄又救我一回！”便蹦蹦跳跳去了百里決明的位子，乖巧地坐下。百里決明在她身側(cè)重新落座，滿殿寒針?biāo)频哪抗庠谒砩?，他不以為然，大爺似的悠閑自在。

    有人忿忿低語，“好一個秦秋明，區(qū)區(qū)寒門豎子，占了尋微meimei不算，又要占去小師妹。咱們就這么干瞪眼，看他坐享齊人之福？”

    “有什么辦法，人家有能耐?！庇腥苏Z氣艷羨，“尋微meimei做正妻，穆家小師妹做侍妾，一個溫柔嫻靜，一個嬌俏可愛。老天爺什么時候給我這樣的好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