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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出書版) 第88節(jié)

    她默默用臉頰蹭他的t恤,棉t恤帶一點點絨,很溫柔。

    “那現(xiàn)在不是問了嗎,你到底要東拉西扯多久?”

    李燃往后一靠,把她攬進(jìn)懷里。

    “其實就是碰上了,我不是在英國讀的大學(xué)嗎,畢業(yè)前跟同學(xué)一起去大阪玩,他們要去橙街買潮牌,我跟著一起,碰到她和一群女同學(xué)。她那時候……好像還在上高中吧?還是初中?我真記不住了,我爸和她爸還沒鬧翻,就合了張影?!?/br>
    “然后?”

    “然后我最近不是給她爸爸當(dāng)孫子嘛,她就強(qiáng)搶民男,她爸搖骰子讓我賣車,她跟著去上??次艺遗笥褣炫疲猭tv也跟我玩了一把,我他媽又輸了,她說要我換微信頭像,要掛三個月?!?/br>
    “你還挺守信用?!?/br>
    “我那時候又沒女朋友,她喜歡我,長得還漂亮,她爸還捏著我爸的命,我惹她干嗎?換微信頭像又不掉塊rou?!?/br>
    見夏不吭聲了。

    “我去不是吧你哭了?!”李燃手忙腳亂把圓桌上的紙巾盒轉(zhuǎn)到自己面前,抽了幾張遞給她。

    “吃醋了?”

    “嗯?!?/br>
    “晚了點吧?”

    “嗯。”

    “妒忌?”

    “嗯?!?/br>
    李燃愣了:“我說讓你別沉住氣,你也不用這么沉不住氣吧?”

    他又高興又無措,像個傻子。

    過了一會兒,李燃反應(yīng)過來,剛才大夫說家屬情緒不穩(wěn)定,你是不是就是找借口哭一下?

    “嗯。”

    隨便吧,見夏想,我也分不清。

    第七十六章

    恩典

    漁夫馬甲說有希望不如沒希望,并不是一句風(fēng)涼話。陳見夏很快體會到了過山車一般的喜悲。

    午飯后第三天,李燃接了個電話,告訴她,有希望。

    廣州一個三十三歲的快遞員在出租屋煤氣中毒,搶救無效,ab型血,配型有望,成功了。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又接了電話。

    快遞員未婚,父母雙亡,無法第一時間聯(lián)系到直系親屬,協(xié)調(diào)員說,沒有親屬簽字,沒可能摘,來不及了。

    陳見夏很后悔自己沒讓mama回避,mama只聽到了第一個電話,歡天喜地告訴了爸爸,她沒攔住。

    夕陽照進(jìn)病房,陳見夏決定自己去和爸爸講。

    一看到她進(jìn)門的表情,見夏爸爸就明白了。他笑笑說,自己在科里察言觀色一輩子了,什么都不用說了。

    “那就聊點別的吧。困嗎?”

    “睡了一下午了。”

    騙人。知道有希望之后,爸爸不可能睡得著。

    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許多。

    爸爸那個自己花錢卻假裝單位配車的科長退休前被查,咬了很多人,也包括不合規(guī)地生了兩個孩子的見夏爸爸,肝硬化來得是時候,給了她爸爸體面退休的理由。

    還聊到了盧阿姨,女兒很爭氣,移民去了澳大利亞,卻沒提帶她走,并且再也沒回來過。盧阿姨也生了一場病,摘了卵巢,忽然就老了,當(dāng)初溫柔知性地說生男生女一個樣,后來竟也拉著見夏mama拉家常說早知道像你一樣就好了,還是得留一個在身邊,現(xiàn)在都不知道孩子是給誰養(yǎng)的。

    也許當(dāng)初她也不覺得生男生女一個樣,并沒有那么知性,只是為了在見夏爸爸面前襯托自己不像鄭玉清一樣庸俗。

    也許她只是變了,生活的苦痛改變每個人。

    東拉西扯很久,爸爸忽然說,小夏,我知道你盡力了。

    “我媽嘴太快,”陳見夏不想接這么像蓋棺論定的話題,撒謊道,“其實之前就有好幾個肝源,這種消息每天都有,我只是這次沒瞞住她,你別當(dāng)多大個事兒似的,說不定明天又有兩個消息,我都麻木了。”

    爸爸仿佛相信了,但演得不太好。

    “爸爸mama其實對你不太好?!?/br>
    陳見夏終于不耐煩:“爸你有病???!”

    “的確有病。這不正治呢么?!?/br>
    她幾乎沒聽到過自己爸爸開玩笑,先是愕然,然后才笑了。

    這段時間對誰都不輕松,爸爸剛?cè)朐壕统榱耸墓苎?,抽動脈血的時候,陳見夏以為護(hù)士要殺人——針頭是直著扎進(jìn)身體的,她看著,自己半邊身體嚇麻了。

    抽動脈血比靜脈血難的不是一點半點,找不準(zhǔn)深度就等于白扎,實習(xí)護(hù)士沒有太多抽動脈血的練習(xí)機(jī)會,比病人和家屬表現(xiàn)得還緊張,扎進(jìn)去一次,拔出來一點,找不對便重來,連扎五針,見夏爸爸疼得一腦門汗,還在犯公務(wù)員病,跟人家擺老同志架子,說,別緊張,別緊張。

    二型糖尿病凝血功能不好,五針過后,護(hù)士也放棄了,幾乎是逃走的,跑去找護(hù)士長了。臨走前對陳見夏喊,你按住,把棉花按住!

    按了整整十五分鐘。護(hù)士長來了,啪一針就準(zhǔn)確抽出來了。陳見夏有些埋怨,說為什么拿我爸練手,他快疼死了。

    “都不想做被練手的,那他們怎么長經(jīng)驗,都指著我?”熱門三甲醫(yī)院的護(hù)士長脾氣都不好,直接把陳見夏懟得沒脾氣。如果她不是病人家屬,肯定也覺得護(hù)士長說得對,不給機(jī)會,實習(xí)護(hù)士要怎么成長為新的護(hù)士長呢?

    但輪到自己家人,是另一回事。

    陳見夏盯著窗外血紅的夕陽發(fā)呆。短短時間里發(fā)生太多事,她太疲倦,每天都會忽然陷入回憶。

    一轉(zhuǎn)頭,爸爸身上抽動脈血留下的針眼還在,竟然結(jié)了一個疤。

    “我這個病,純屬勞民傷財,你為什么呢?把錢留著,投資,理財,在你工作的地方買房子?!?/br>
    “買房子?”見夏笑了,“爸你知道新加坡房價嗎?知道上海購房資格嗎?而且我這點積蓄,已經(jīng)錯過了,追不上漲幅了?!?/br>
    陳見夏即便在最感傷的時刻,也保持著一絲理性,好像她天生就是一個記仇的小孩,可以隨時隨地跟任何人復(fù)盤任何事。

    “你要是真這么想,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攔著我在省城給你們買房子——給小偉買婚房,應(yīng)該這么說?!?/br>
    陳見夏爸爸臉上流露出一絲羞赧,他一直作為一個病人被保護(hù),近幾天直接和見夏溝通、爭吵、兵戎相見的也是鄭玉清,還沒怎么見識過女兒的牙尖嘴利。

    “你還是怨我們吧?那還這么費心救我?!?/br>
    “爸,你是想讓我安慰你,還是真想知道?”

    “哈哈,”她爸爸笑了,臉因為浮腫而顯得年輕了一些,“你這么說,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br>
    “因為我說要傾家蕩產(chǎn)給你治的時候,你沒有拒絕。”

    陳見夏仰頭,把眼淚逼回去。

    “因為你不想死。而我是你女兒。我可以逃離家庭,可以找各種借口,巧言令色,裝傻,反正只要不回家,親戚朋友怎么說我我聽不見。

    “但只要我不忍心,我就只有這一個選擇。沒意識到?jīng)]聽見也就算了,我知道了,聽見了,我就肯定會選這條路。”

    她倒寧肯她成長在豆豆那樣的家庭。再狠一點,再不堪一些,而不要摻雜那么多歡樂的回憶。

    她記得在游樂場旋轉(zhuǎn)木馬前,爸爸躲清靜在長椅上坐著乘涼,mama一個人顧兩個孩子,她和弟弟都想要騎白馬,但搶的人太多了,鈴響了,時間緊迫,mama把弟弟抱了上去,跟她說,趕緊自己找個小車坐上得了!

    但委屈憋悶過后,發(fā)誓這輩子也不要跟爸爸mama講話、要離家出走、要讓他們知道厲害之后,夕陽西下,他們又給姐弟倆各買了一支伊利火炬冰激凌,陳見夏不愛吃巧克力脆皮,于是弟弟幫她全啃了,把里面的奶油留給她,她又覺得,爸媽很愛她,弟弟也沒那么煩人,生活很幸福,今天真是難忘的一天啊,好開心啊。

    還寫進(jìn)了作文里。

    她有時候記得被mama當(dāng)機(jī)立斷放棄掉的屈辱和恐懼,有時候記得夕陽下那支冰激凌的溫柔。

    有時候記得爸媽因為機(jī)票太貴而找各種理由勸她不要回家,有時候記得他們轉(zhuǎn)眼就為了小偉的各種事漫天找關(guān)系撒錢,有時候又會在悶熱的長廊邊,寫著論文,哭著想家。

    爸媽健康時候她躲著不回來,現(xiàn)在一個癌癥一個神經(jīng)紊亂,她千里迢迢跑回來還債,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促成她回來還債,穩(wěn)定許多年的工作泡湯,馬上就要完成的新加坡服務(wù)期中斷……好像她這輩子出生就是為了還清一些東西,再不情愿也要不停地給。

    陳見夏伏在李燃溫?zé)岬男乜?,和他講著自己混亂無序的過去,講著講著自己也覺得無趣,撐起身體去吻他,長發(fā)散落,蓋住他的臉。

    李燃伸手輕輕將她推開一點點距離,見夏故意氣他,“沒力氣了?那算了?!?/br>
    “我不想自己也混在你亂七八糟的記憶里。”他說。

    “嗯?”

    “以后再回憶起來,就是旋轉(zhuǎn)木馬、奶油冰激凌,還有稀里糊涂跟我zuoai。”

    陳見夏跌坐在床上,茫然無措。

    他們沒有開燈,月光透過半扇薄紗照進(jìn)來。李燃也起身,雙手捧著她的臉,晃來晃去。

    “小時候的事晃出去了嗎?”

    “嗯?!?/br>
    他這才回吻她,說,那你記清楚。

    后面的事的確記得很清楚。

    又過了兩天,晚上見夏正在一邊給爸爸喂飯一邊等mama來換班,李燃忽然敲病房門,跟她說:“我有點事得回一趟家,把一些單據(jù)給你?!?/br>
    陳見夏起身出門,她知道肯定有事。

    李燃說,又有電話了。

    “這次很巧,就在省城,飛回醫(yī)大二院就可以做?!?/br>
    “再等等吧,”見夏不想再空歡喜了,“確定了再說?!?/br>
    “我已經(jīng)等了大半天了。二十歲的男孩,過馬路時候經(jīng)過大貨車死角,被剮倒了,頸椎斷了,人在icu待了一天了,已經(jīng)判定腦死了。就算沒有腦死,也是高位截癱,聽大夫說,死了倒是解脫?!?/br>
    見夏低著頭。若是平時閑聊,倒是能說句可惜,但她現(xiàn)在的立場,說什么都不對。

    她不敢承認(rèn),第一時間掠過腦海的想法竟然是,二十歲,更年輕,比之前三十三歲那個好。

    惡心的念頭。

    “家屬也在,協(xié)調(diào)員說,家境很差,本來孩子mama都答應(yīng)了,要簽字了,”李燃兩根手指一捻,做了個手勢,“那個也……總之各個方面都談好了,男孩jiejie突然來了,說什么也不同意。

    “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等他自然死亡,或者……再加一點。但如果等,不知道等多久,很多腦死的患者可以撐很多年;如果不等,就再加點,協(xié)調(diào)員會再勸,但他們也經(jīng)常遇到那種家屬?!?/br>
    “哪種?”

    “覺得是意外之財,人都死了還能賺點,坐地起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