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出書版) 第8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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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燃垂下眼睛,陳見夏本能覺得,他還有事瞞著自己。 “就這些?” “這些已經(jīng)很難判斷了?!?/br> “就我的經(jīng)濟(jì)實力,的確很難,要是那位舒老板,根本不擔(dān)心坐地起價什么吧?!?/br> “如果只是因為這個,那我就幫你了,救命的事情,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br> 李燃總是最了解她。 “是不是還有醒過來的可能性?你覺得我良心過不去?!?/br> “百萬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這么討論就沒盡頭了。你先想想,別急著做決定。我陪你待會兒?!?/br> mama來交接,陳見夏回酒店,什么也沒告訴她。 李燃洗完澡出來,正在擦頭發(fā),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開燈。 黑暗中,陳見夏對著窗子,跪在窗簾縫隙露出的唯一一線月光下。 罪人般喃喃自語。 “見夏?” 陳見夏回頭,她沒有哭泣的意圖,只是眼淚不受控地往下淌,好像大腦和情感在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擾。 “那個男孩,是豆豆的弟弟嗎?” 李燃沒有回答。 “我收到豆豆微信了。她朝我借錢。她說她弟弟被車撞了在icu,每天費用很高,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騙子,還隔著小窗拍了照片。二十歲的男孩,被大卡車撞的,是嗎?” “你沒跟她亂說吧?”李燃沖過來摁著她肩膀。 “我什么都沒說,我沒回?!标愐娤泥?,“我什么都沒回?!?/br> 協(xié)調(diào)員絕對不會告訴雙方家屬任何信息,這是基本原則。陳見夏和李燃誰也不會問。 “她也朝你借錢了吧?”陳見夏問,“你也懷疑,對不對?” 李燃沉默了一會兒,冷靜道:“你不了解這個姑娘,我也不了解,更不了解他們?nèi)摇K€說她mama死了,她mama不是出現(xiàn)了嗎?” “嗯?!?/br> “她借錢有可能是舍不得她弟弟,有可能是賭一把,多一天icu的錢,能讓協(xié)調(diào)員出更高的價格。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br> “嗯?!?/br> “我知道就算是一個陌生人,你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也不知道,你不要——” 月光下的祈禱好像有了回音。 陳見夏的手機(jī)振動起來,是mama。 她接通,開了免提,一陣號啕從聽筒里穿出來,在室內(nèi)回蕩。 神回答了她的提問。 然后帶走了她的爸爸。 陳見夏,這道題不用回答了。 它用她意想不到的方式,給予她殘酷的恩賜。 第七十七章 女人們 葬禮的時候小偉這個大孝子在告別廳迎來送往,抱著骨灰盒站在鄭玉清身邊。 葬禮不是儀式,是一個過程。程序?qū)嵲谔嗔耍涸诩抑修k靈堂、點長明燈、折紙錢和金寶銀寶、開著家門迎接前來吊唁的親友、和每個來問“咋了”的親友講述老陳最后的日子…… 這個過程能耗盡人的悲傷。 殯儀館是個很有趣的地方,陳見夏冷眼看著,包括悲痛的mama鄭玉清在內(nèi),參與一道道流程的人都在不斷切換情緒:遺體告別的時候號啕,站在外面等待火化時候聊八卦,偶爾聊到興奮處笑幾聲,骨灰出來了,裝盒再次告別,大家一轉(zhuǎn)頭涌進(jìn)小告別廳,再次無縫哭泣。 他們哭是真的,等待時的無聊和笑容也是真的。 陳見夏一滴淚都沒有掉,也是真的。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最后成了抱著胳膊站在外圍的那個奇怪的國外回來的女兒。 果然沒感情,孩子還是不能放出去,有出息有什么意義,死了還是得兒子打幡兒。 在告別廳里,見夏看著被鮮花圍繞的爸爸,覺得這個人被化妝化得認(rèn)不出來,像不得不出席的道具。大逆不道的想法讓她爽快解氣,每一個對著她竊竊私語的人,都被她瞪了。 盧阿姨也出現(xiàn)了。遠(yuǎn)沒有爸爸形容的那么憔悴,看來他也沒少夸張,只是再沒機(jī)會知道他為什么那么說。 只有直系親屬有資格看著遺體被推進(jìn)火化爐。當(dāng)那個陌生的道具被推進(jìn)去的一瞬間,陳見夏忽然崩潰了。 默默地,一言不發(fā)地,明白了什么叫作失去。 據(jù)說殯儀館已經(jīng)改造過很多次,曾經(jīng)見過許多小型“文明祭掃爐”,現(xiàn)在也都拆除了,只有從入門到主告別廳的步道一直沒變過。見夏覺得熟悉,但好像什么變了,想了很久,發(fā)現(xiàn)是灌木變了。 曾經(jīng)李燃說,凈瞎種,海桐種在這么冷的地方,會死的。 果然都死了,換成別的了。 她用長長的黑色羽絨服包裹起自己。海桐死了,她也接到了公司的電話,frank給她最后的機(jī)會是,可以讓她回新加坡,依然做后臺數(shù)據(jù),降薪三分之一。 simon說這是他爭取到的最好的結(jié)果了,frank相信她是無辜的,但不能不承擔(dān)責(zé)任。 “你至少有了過渡的時間,反而比留在上海要好,先回去,再考慮要不要跳去別處?!?/br> 回去? 回縣一中,回振華,回省城,回上海,回新加坡。 都不是她的歸處。 葬禮結(jié)束后,她給李燃打過電話,李燃當(dāng)時掛掉了,后來給她回短信,說在忙庭外調(diào)解。 她文字回復(fù),你幫我這么多,你的事我卻幫不了忙。 李燃說,放什么屁呢。 鄭玉清神經(jīng)衰弱的問題越來越嚴(yán)重。陳見夏陪她看過一次省中醫(yī)醫(yī)院的神經(jīng)內(nèi)科,在走廊里等待叫號的時候被嚇到了,相比之下肝膽外科簡直是天堂——有個家屬過來搭話,問陳見夏是幾號,能不能跟她換號,因為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兒子了。 她兒子正在一旁抽打自己的頭。女人說,他頭疼得受不了,查不出什么毛病,自己打自己都沒有神經(jīng)痛難受。 看病歸來,見夏問mama,你每天晚飯后冒汗,到底是疼還是什么感覺?心慌?焦慮?腿不寧綜合征? 鄭玉清哼了一聲,露出了betty式似笑非笑的表情說,有工夫關(guān)心你媽了? 陳見夏把托運行李箱和登機(jī)箱都從房間拎出來,說:“我早就關(guān)心過,每次你的說法都不一樣,而且你有更想說的事。我一問你,你就趕緊抓住機(jī)會開始講別的,小偉想要房子,兒媳婦你不滿意,家里沒輛車,大輝哥孩子都上早教班了小偉還沒成家……你自己都不關(guān)心自己的情況,我也不會一直追著問?!?/br> “你哪次管過我了?!”鄭玉清看見陳見夏收行李,慌了,把正在擦電視柜的抹布往地上一摔,“你要走?” “跟你說過,頭七一過,后天我就飛上海,你又不記得了,”見夏溫溫柔柔的,“媽,你沒想過嗎,我一直不上班,靠什么賺錢呀?” “你不是跟李燃好了嗎?他家有的是錢?!?/br> 鄭玉清把抹布又撿起來,揉了揉,緩和了語氣:“跟媽說說,你爸的事,不全是他出錢出力嗎?” 陳見夏一時熱血上腦,但忍住了,她調(diào)動了工作大腦,循循善誘:“媽,你之前怎么不問?” 鄭玉清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看女兒乖巧了些,她往沙發(fā)上一坐,嘆氣:“咱們家的條件,沒想往上攀,我又不是賣女兒。你姑姑同事家孩子,談了個有錢的,談的時候到處說,耀武揚威的,肚子都搞大了兩次,最后沒成,知道的人全都看笑話?!?/br> 陳見夏也坐下,繼續(xù)溫柔問道:“你是幫我觀察他,怕他就是玩你女兒?” “說什么呢,嘴里不干不凈的!” 見夏再次忍耐:“就是那個意思,我錯了。所以你怕他辜負(fù)我?” “還不是為你好。” 見夏點點頭,“我爸的事,都是我自己出的錢,天津的費用一分錢都不能走醫(yī)保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你就嘴硬吧,”鄭玉清語氣有點勉強(qiáng),但透露出謎之希冀,“不過硬氣點好,人得先自己硬氣起來,尤其是女孩,一不能嘴饞,二不能心饞。只要把這兩點立住了——他難道還真能讓你出錢???!” 又不能心饞又要錢?見夏心中大笑。還沒問完。 陳見夏說:“媽,你是不是記得他?他和他家里害我差點被振華退學(xué)?!?/br> 鄭玉清臉上的表情更微妙了,像提及了什么臟東西,這臟東西卻十全大補,捏著鼻子也得往下吞。 她在沙發(fā)上盤起一條腿,兩手?jǐn)n住,白了陳見夏一眼,像個關(guān)心疼惜女兒卻又恨鐵不成鋼的、真正的母親。 “過去的不提了。你小,吃了他的虧,我有什么辦法。以后……” “我吃什么虧了?” 見夏mama不知道究竟是敏銳還是遲鈍,她終于發(fā)現(xiàn)女兒綿里藏針的樣子不對勁。 “有臉問?” “這不正問著嗎?” “他媽當(dāng)初怎么欺負(fù)我們娘倆的我還記著呢!你當(dāng)時給我丟多大的人啊,周圍你爸同事、你二嬸你姑姑陸陸續(xù)續(xù)都打聽出來了,人家問你是不是被搞大肚子了讓振華給退學(xué)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你確實跟人家去開房,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教出你這么個……” “現(xiàn)在含蓄了?”見夏說,“以前你都直接說我在省城學(xué)野了,長大要去做雞的?!?/br> 鄭玉清沒想到從一向文靜的女兒嘴里聽到這種話,怔住了。 “而且要不是你嘴巴大,縣里到底有多少人考上振華了,消息這么靈通?你哭天搶地地到處訴苦,我爸?jǐn)r都攔不住,我還沒忘呢。非要把我關(guān)在屋里問我是不是處女,要給我檢查檢查——我也沒忘?!?/br> 陳見夏從行李箱角落拎出一只半透明的整理袋,拉開拉鏈抖了幾下,里面的東西噼里啪啦掉在客廳锃亮的大理石地磚上。 “都是我去酒店開房攢的梳子,要不要我一個一個給你講來歷?” 陳見夏有特別瘋的一面,鄭玉清在她十八歲時候見識過了。 她汗涔涔地問:“你到底要怎么樣?” 陳見夏發(fā)了兩條微信在他們四口之家的家庭群里,一條是醫(yī)保墊付延后賠保的總費用,一條是純自費的花銷明細(xì)和總費用。 “我后天才走,明天還有一天時間慢慢算賬,這些都是我自己花的,小偉回來后,我們兩個一人一半。他可以用葬禮禮金抵?!?/br> “陳見夏,翻舊賬是為了這個啊,你在這兒等著我呢?惦記禮金呢?” “沒等你,是讓他出,這是我跟小偉之間的事,只要你不在中間替他擋著就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