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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劫道在線閱讀 - 劫道 第14節(jié)

劫道 第14節(jié)

    第17章 何處不相逢

    這一年海津皇會,志得意滿、名聲大噪者有之,臨陣失手、顏面掃地者亦有之。廣源商行憑借高蹺會超出同行的精彩表現(xiàn),再加上其他各會不過不失的成績,最后品評雖未拿到前三,卻也得了個歷史最高排名第四。不敢與前三名根深葉茂世家巨戶相比,穩(wěn)壓老對手鑫隆商行一頭卻是毫無疑問的。

    事后論功行賞,自然首推顏幼卿。只是胡大善人與王掌柜先花了點時間清理內(nèi)鬼。

    皇會當日,那幫忙拿行頭的伙計小吳便已銷聲匿跡,過后再不曾出現(xiàn)。王掌柜向知曉內(nèi)情的相關(guān)人等提及時,只說他已全部招供,原是受了對頭收買,最后賠掉隨身財物,挨了頓打,不敢在海津地界逗留,往別處討生活去了。又安撫顏幼卿,道是大老板過幾日得空,要親自見他,叫他暫且安心留在店里,繼續(xù)給大賬房幫忙。

    顏幼卿當時救人心切,竭盡全力,過后雖不至于后悔,卻是能有多低調(diào)便有多低調(diào)。他還記得當天遠遠望見阿克曼、約翰遜等眼熟的洋人身影,若當真招搖過市,叫人認出自己,難保平添許多麻煩。好在胡閔行及王貴和都知曉自家這個第四名佳績拿得純屬僥幸,內(nèi)里許多不可告人之隱情,故上下都壓著摁著,嚴令不得輕狂張揚。幾家本地報社記者上門采訪,點名要報道水火流星表演者,均被王掌柜以江湖秘技門規(guī)森嚴不得外泄之類的理由回絕了,倒是無意中方便了顏幼卿。

    只是沒料到其中叫做《時聞盡覽》的那家,特地給高蹺斗會節(jié)目做了篇專題,文章寫得花團錦簇引人入勝,順帶將廣源商行胡大善人用心著意捧了一把。報紙被人送到胡閔行面前,胡大老板有點兒詫異,印象中與這份新近進入海津的南方報紙沒什么交情,不知對方何以要給自己這個面子。疑惑過后,不得要領(lǐng),也就暫且放下。

    當日顏幼卿動作迅捷,兔起鶻落之間便已收手,沒幾個看清他具體模樣。再加上衣著樸素,身量瘦小,隱沒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即使落地后就站在場上,除去少數(shù)有眼力的內(nèi)行人,其他圍觀者或無法確認,或轉(zhuǎn)瞬即忘,都沒能真正記住他的長相。至于后來以訛傳訛,眾人將廣源商行招攬的武林高手說得三頭六臂上天入地,更是與本人形象相去十萬八千里。《時聞盡覽》的高蹺斗會專題報道里出場的,便是這么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厲害人物。

    概而言之,這一場皇會,確乎叫廣源商行名聲大顯,而顏幼卿則一鳴驚人。可惜他本人依然處于隱身狀態(tài)。就連廣源商行內(nèi)部,也只有當日有資格站上露臺的能把其人其事對上號。

    四月初,胡閔行單獨召見顏幼卿。王貴和作陪相送,順便向大老板匯報些生意上的事務。王掌柜坐人力車,顏幼卿騎馬——因他立了大功,又明擺著得了大老板青眼,王貴和做主,將押給店里作保的馬兒還了他。

    地點約在上河灣圣帕瑞思路廣源商行總店。上河灣租界區(qū)道路均以西洋大陸各大城市命名。這圣帕瑞思本是弗洛林國首府,如今成了海津租界毗鄰老城區(qū)的第一條大道的名字。因此路直通河岸,且距舊城最近,不僅方便碼頭貨物出進,也方便非租界區(qū)人員往來,許多商行銀號,包括洋人開設(shè)的洋行銀行,都喜歡將總部設(shè)在這里。廣源商行租了一棟大型洋樓整兩層,作為總店鋪面。至于胡大善人宅邸,則是租界里邊另外購置的小洋樓。

    顏幼卿來到海津兩個月,頭一回進入圣帕瑞思路這等真正租界地面。光是搞清那拗口的四字路名便花了一番工夫,待看見整潔的大馬路上往來穿梭的電車、敞篷汽車、西式馬車,道邊精致的銅質(zhì)路燈、五彩繽紛的霓虹燈箱,兩側(cè)花木掩映下造型奇異的各式圓頂尖頂房屋,還有身邊穿著高衩旗袍加皮毛披肩或袒胸露背洋裝的女人們……恍惚間覺得自己走進了安裕容給的那本西洋小說插圖中。

    多看兩眼,卻又不盡相同。畢竟店鋪門上洋文夏文夾雜的招牌,與王掌柜類似的生意人身上的長袍馬褂,以及洋樓門口穿著襯衫戴著領(lǐng)結(jié)的門童開口迸出的地道海津腔……都告訴他這里并非遙遠的西洋世界。

    雖然來到海津不過兩個月,顏幼卿已然明顯感覺到,這座看似光怪陸離的城市,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樣,到處是無形的森嚴壁壘,將人們劃分出三六九等。橋洞巷口的乞丐、碼頭上扛活的混混、商行里賣貨的伙計、鼓樓前邊的江湖藝人,甚至娘娘廟以及新開路各家店鋪的掌柜……那些生活在下河口范圍的夏人們,不過屬于末流或中流。唯有這一趟,走出舊城區(qū)域,來到上河灣租界,目光所及盡是坐在車里、住在樓里的洋人及夏人權(quán)貴,才算管中窺豹,看到了上流世界之一隅。

    下河口,上河灣。上下二字,道盡差別。

    過去十幾年,顏幼卿不是沒經(jīng)歷過風云變幻跌宕起伏,故而他年紀不大,論定力可遠比一般人強。饒是如此,眼前這洋夏雜糅五光十色,仍叫他一時間目不暇接,難以適應。

    “到了?!蓖跽乒裣铝塑?,顏幼卿趕緊跟著下馬。早有門童上前引路,又有一個替客人將馬牽到樓后馬廄去。

    光亮如鏡的金屬門柱與璀璨炫目的玻璃頂燈,叫顏幼卿不由得有點兒眼暈。一身絕頂輕功,差點兒在剛打過蠟的大理石地板上滑了個趔趄。幸虧他反應快,使個千斤墜,不動聲色穩(wěn)住。

    王掌柜直接帶著他自側(cè)面樓梯上二層,到了一間小茶室中等候。這間茶室完全是西式布置:一圈印花布面木沙發(fā)圍著矮幾,幾上擺放的陶瓷茶具花色艷麗,形狀古怪,不知是哪一國的流行款式。

    王貴和見他站著不動,便道:“隨便坐?!庇质蛛S意地擺弄桌上茶具,用茶匙舀了些黑乎乎的茶葉放在杯子里,顯見是此地常客。一個穿西式長裙的女侍端了水壺進來,給二人沖了兩杯茶。

    顏幼卿拿不準這一圈沙發(fā)椅如何區(qū)分主次位,遲疑片刻,才在王貴和斜對面靠門一端坐下。盡管他已經(jīng)在碼頭分店及庫房中見識了許多西洋用具,身體力行親自嘗試卻是頭一遭。曾經(jīng)第一次理發(fā)時,坐過新開路大豪華理發(fā)館的靠背沙發(fā)椅,印象中綿軟柔韌十分舒服。這廣源商行總店的沙發(fā)看著鼓鼓囊囊,真坐上去卻頗為硬實。顏幼卿原本擔心一屁股落座,不好著力,會失了儀態(tài),這下放了心,不必再偷偷摸摸蹲馬步。

    王貴和看出他有些拘謹,雙手往兩邊一攤,頗有幾分富態(tài)的身體靠在沙發(fā)背上,笑道:“這就是個給來訪者歇息的地方,輕松點無妨。”

    顏幼卿點點頭,終究覺得不成體統(tǒng),無法似他那般隨意倚靠上去。王貴和熟稔地往茶杯里添了奶和糖,一口接一口,品得十分投入。顏幼卿看了看,什么也沒加,略嘗了嘗茶水。心里覺得不好喝,臉上沒表現(xiàn)出來,只不肯再喝第二口。

    墻上的西洋掛鐘響了,顏幼卿抬頭,下午三時整,剛等了差不多一刻鐘。這東西不稀罕,前朝因太后與幾位皇帝喜歡西洋鐘,此物遂成士紳官僚宅第固定擺設(shè)。從前家里廳堂也擺過類似的座鐘,還是祖父從京師捎回去的。

    女侍請王掌柜進去見大老板,顏幼卿獨自坐在沙發(fā)上等候。沒多久王貴和便出來了,換他進去。王掌柜拍著顏幼卿肩膀,道:“顏老弟,我先回店里去了,你聽大善人吩咐就是。記得用心做事,盡有好前程在前頭等著你。將來若是發(fā)達了,可別忘了老哥哥我?!?/br>
    胡閔行早已向王貴和把這小伙計近倆月表現(xiàn)仔細打聽清楚。王掌柜自然知道,大老板準備要重用他。顏幼卿身懷絕技,人看著也可靠,只要不出岔子,混出頭不過遲早的事,攔也攔不住。

    女侍將顏幼卿領(lǐng)進隔壁房間便退了出去。顏幼卿知道王掌柜等人當面稱大老板為東家,遂拱手道:“見過東家?!表槺泔w快地打量了一眼屋內(nèi)陳設(shè)。

    房間很大,這頭擺著一張大書案,書案后邊一把太師椅,三面圍了帶多寶格的大立柜,柜架上排滿賬冊之類。另一頭則是沙發(fā)、矮幾、五斗櫥等西式家具形成的客廳,比隔壁茶間更加富麗豪華,沙發(fā)角上還有一臺唱片機——顏幼卿只在報紙上見過黑白照片,被那酷似喇叭花的巨型嗩吶吸引,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胡閔行今日穿的是西式襯衫馬甲,站在大桌案后頭,臉上帶著笑意:“幼卿,我欲聘你為專屬護衛(wèi),不知你意下如何?”見顏幼卿露出驚訝神色,補充道,“你武藝高超,為人謙遜,做事穩(wěn)重,我十分欣賞。專屬護衛(wèi)月俸大洋二十,年節(jié)紅包另算,食宿府上全包,比你現(xiàn)下掙的可多不少。”

    胡閔行不欲浪費時間,上來便說了自己打算。大概從王貴和嘴里打聽得顏幼卿性格實在,囊中羞澀,他也不繞彎子,先開價錢。

    顏幼卿聽見二十塊大洋一個月,當即動心。幸虧謹慎成了習慣,才沒馬上答應,而是問道:“不知東家所言專屬護衛(wèi),要做些什么?”

    “專屬護衛(wèi),自是專屬我一人,隨身護衛(wèi)。目前跟著我的護衛(wèi),正好有些別的事要做,湊巧你便來了,也是個緣分?!?/br>
    顏幼卿想了想,錢給得再多,也不值當冒可能被人揭發(fā)的風險。行個禮,道:“多謝東家抬愛。東家如此信重,是幼卿福氣。然而專屬護衛(wèi)職務,想來須得隨同東家出入應酬,在下出身鄉(xiāng)野,嘴拙舌笨,怯場畏生,只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誤了東家的正事。若是東家不嫌棄,無論送貨護航,抑或看家守院,但有差遣,無所不從?!?/br>
    胡閔行又勸了一回,見他堅持不肯,遂不再勉強,只在心底存了個疑問。高手難得,忠心為主的高手更是可遇不可求。顏幼卿年紀輕輕,身手不凡,初看品性亦不錯,縱然來歷有些不清楚,他心底也不愿隨意舍棄。

    “既如此,你便依舊跟著王貴和。庫房看守實在大材小用,叫他帶你專門接送細貨。細節(jié)章程,他自會交待與你。只要干得好,月俸等同專屬護衛(wèi)?!?/br>
    胡閔行見顏幼卿應了,又微笑著寒暄幾句家常,旁敲側(cè)擊,問他師承身世。

    顏幼卿答曰家里本是兗州鄉(xiāng)紳,父兄病逝后,又遇天災匪患,以致門庭敗落,不得已孤身前來海津闖蕩。至于武藝,則是因年幼體弱,家中尋訪名師教習,偶然與隱世高人結(jié)緣,遂承其衣缽。既是隱世高人,自然名聲不顯,說出來外人也不知道。

    這番話早有準備,虛虛實實,說得十分之順溜。

    胡閔行口頭嘉勉一番,遞給顏幼卿一個小小的紅布包裹,才囑咐助手將他送出大門。

    那包裹一入手,顏幼卿便明白里頭是什么了。沉甸甸四方小長條,不到巴掌大,足有五兩余。按照時下的金價,當?shù)萌陰旆靠词氐墓ゅX。便是做山匪時,都沒一次性到手過這么大筆錢財。見當然曾經(jīng)見過不少,可分不到自己頭上。況且就算分給自己,拿了也燙手。

    顏幼卿把金條塞進懷里,心情暢快。這錢來得容易,可也不虧心。胡大善人是個大方老板,但這么一下子,未嘗沒有封口的意思。顏幼卿本也沒打算把皇會上水火流星表演的底透出去,如今干脆利落收了賞錢,權(quán)當是按江湖規(guī)矩辦事。

    顏幼卿回到碼頭分店第二天,總店那邊便差人送了幾身西式衣裳,并馬兒的轡鞍行頭過來。那跑腿的伙計轉(zhuǎn)述大老板吩咐:顏兄弟往后免不了常要出入總店,入鄉(xiāng)隨俗,這些東西還請穿戴起來。

    幾個相熟的本店伙計攛掇起哄,當時就叫他換了裝扮。方格子襯衫,灰色西服外套、西裝褲,外加同色系的鴨咀帽,比起先頭的藍棉布長衫,不知活潑時髦多少。顏幼卿正別扭著,一個伙計從私人櫥柜里掏出剩個底兒的頭油瓶子,不由分說,硬是替他將沒來得及剪的長劉海扒拉出個三七分來。大伙兒紛紛叫好,把后頭的掌柜及大賬房都驚動了,出來看見,呵呵笑道:“不錯不錯,幼卿這個模樣,代表咱們?nèi)タ偟晁拓?,倒是不會丟人?!?/br>
    伙計們都知道他在皇會上被王掌柜領(lǐng)去見大老板,合了大老板的眼緣,縱然有私底下嫉妒的,也不會帶到面上來。因為小吳出事,王貴和將碼頭分店狠狠整治了一番,更沒人敢這時候往槍口上撞,自是一派和睦景象。

    顏幼卿有點兒無措。他依稀記得昨日瞥見總店高級店員,正是這么個打扮。他想不出自己這般穿著會是何等怪異模樣,但人家說得對,入鄉(xiāng)隨俗,生意場上更是衣冠識人,既要出入洋人為尊的場所,身著洋服無可避免。索性鏡子也不照了,決定先穿兩天習慣習慣。

    租界允許騎馬,貨物不多的時候,顏幼卿單身匹馬便可完成護送任務。除了送給他的上等馬具,飼馬的草料也從公中支出,養(yǎng)在店鋪馬廄即可。同樣是寄養(yǎng),比起先前抵押作保,可說天壤之別。不過是件小事,卻足可見出胡大老板之用心。

    顏幼卿忍不住盤算起來,等還了安兄與徐先生的恩情,再多攢些錢,沒準就能賃一所小宅子,把嫂嫂與侄兒們接出來生活……

    他本想一得空就按照《時聞盡覽》上的報社地址去尋徐文約與安裕容,不料王貴和抓著他交待細貨接送門道,竟是遠非他所想象那般簡單,以致連日均不得空閑。只能弄了個鐵口樟木小箱子,把自己那點兒值錢東西裝里頭,先上把鎖存在店里。

    接連數(shù)日,王貴和都帶著顏幼卿在碼頭走動。

    事實上,整個下河口碼頭綿延數(shù)里,靠外近海一端為海港碼頭,靠內(nèi)近河一端為御河碼頭,中間并無明顯分界。曾經(jīng)船只縱橫、洋夏雜處,水上岸邊一片混亂。經(jīng)過海關(guān)與本地警備局幾番整飭,才慢慢形成規(guī)矩。如今外國遠洋貨輪都停在海港那頭,有時太過擁擠,直接就泊在內(nèi)海灣,有海關(guān)的人專門負責指揮檢核。遠洋貨輪排隊進入碼頭卸貨,各洋行商行提前收到消息,派出車船在碼頭等候即可,此即為等貨。也有趕時間的,貨物不多的,甚至只是路過,臨時捎帶一些貨物到海津的大型貨輪,很可能選擇不入港口,則須御河碼頭這邊的小貨船開過去接應,是為接貨。

    頭幾天,顏幼卿跟在王貴和后邊,只在碼頭上等貨。

    洋貨進港,絕大多數(shù)都由各國洋行壟斷,留給夏人商行的份額相當有限。如廣源商行,能與眾多外資洋行競爭,在海津舶來品貿(mào)易中謀得一席之地,倚仗的是胡閔行早年與某些外國貿(mào)易商建立的良好關(guān)系。這方面能與廣源商行相較量的,不過一家鑫隆商行而已。海津其余老牌夏人商行,做的都是銀號當鋪鹽鐵糧油之類的傳統(tǒng)生意。然而不論廣源還是鑫隆,利潤中相當大一部分,都不得不讓給供應貨品的外國人,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廣源商行自有穩(wěn)定的供貨商,貨物卸下,其中最貴重的部分,即所謂細貨,不會進入碼頭庫房,而是立刻派人送往上河灣圣帕瑞思路總店。顏幼卿接下的,就是這份活兒。細貨通常是些珠寶、藥物、香料之類,往往數(shù)量不多,然而價值高昂?;蛘擢毚艘环荩瑸槟衬硻?quán)貴定購,不可稍有差池。

    過了些日子,王貴和開始帶著顏幼卿去臨時泊在內(nèi)海灣,不進入港口的外國貨船上接貨。有時候是事先約好,取了東西就走。有時候是不知哪里得來消息,摸上門去商談,看合適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也有時候不過純粹上船碰碰運氣。要知道,總會有一些發(fā)財心切的投機者,帶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外國商品,等待尋找買主。

    港口上等來的貨,當然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樣樣經(jīng)過海關(guān)檢核。而內(nèi)海灣接來的貨,可就不一定了。

    顏幼卿最近漲了許多知識。比如他已經(jīng)知道,所謂大夏海關(guān),從前朝時候起,就是由列強公使們推舉外國人任總督察及高級官員。而關(guān)稅收入則由海關(guān)直接截留,用于歸還朝廷欠款。換言之,海關(guān)即列強在華夏的錢袋子是也。

    出港口接貨,接來的東西,至少一半以上要瞞天過海,避過海關(guān)耳目。要么是海關(guān)不許帶進來的,要么是稅金太高,以致削減了太多利潤的。

    顏幼卿知道海關(guān)是怎么回事后,對于逃稅這件事,做起來倒是毫無負擔。

    又過了大約個把月,顏幼卿跟著王貴和,半夜接了一趟貨。像這般半夜接貨,不僅僅是逃過檢核或關(guān)稅的問題,往往還有更多不可泄漏的機密。

    果然,出發(fā)之前,王貴和叮囑道:“這批西藥是有人指定等著救急的。洋人那邊也才公開售賣,海關(guān)還沒同意出口到咱們大夏來。”

    顏幼卿對西藥不陌生,與王貴和一起核對過,一路有驚無險,將東西順利帶回,連夜送到總店管事手里。

    如此幾番,王貴和對他越發(fā)放心。凡是他獨自能接送的貨物,都不再派其他人跟隨。

    這一日顏幼卿帶著東西剛到總店門前,正遇上一個人從門里迎面出來。他一眼瞥見,當場愣住。待反應過來,那人已經(jīng)急匆匆趕上電車,再看不見了。顏幼卿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悵然進去。交接完畢,忍不住問管事:“今日東家是不是有客人?”

    管事道:“東家哪天沒客人?這不,剛走了一個?!?/br>
    “適才我進門,不巧與一位客人碰了下。不知是否沖撞了東家貴客,心里有些沒底?!?/br>
    “什么樣子的客人?”

    “二十多歲,個子很高,穿西裝,戴禮帽?!?/br>
    “這一位啊,無妨,他就是來做說客的。”管事與顏幼卿也熟了,順嘴多說了兩句,“這位安先生專來游說大老板,捐助什么女子高中??丛谒嫜笕宿k事的份上,老板不好意思拉下臉。這人也有意思,來了一趟又一趟……”

    之后幾天,顏幼卿有事沒事,尋個由頭便往總店跑。還總愛在門口附近逗留一陣,悄悄察看大老板有客人進出沒有。多虧他本事好,沒被人發(fā)覺,誤當成別有用心的不良分子。功夫不負苦心人,這天聽說大老板正在見客,他在店門對面的樹下站了沒多久,果然看見安裕容走出來。生怕再次當面錯過,嗖地一下便竄了過去,正攔在對方面前。

    安裕容嚇一跳,被商行高級店員模樣的人攔住,顧不上追究這人哪里蹦出來的,還以為胡大老板改了主意,當即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顏幼卿見他笑得開心,情不自禁也先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怎么,這位小哥,你家胡老板改變主意,答應掏腰包捐助女高了?”

    顏幼卿心想他果然沒認出自己。莫名其妙又有點兒失落,這人居然真的完全認不出自己了。

    “安……”剛說了一個字,忽然心思轉(zhuǎn)變,換了稱呼,“峻軒兄?!?/br>
    安裕容愣了愣,定睛細看。慢慢咧開嘴:“顏幼卿!竟然是你?。」阍趺?,怎么穿成這副樣子?哈哈……”

    顏幼卿從臉紅到脖子根,下面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第18章 故人恩情重

    顏幼卿略有些不自在的抻了抻衣襟,旋即意識到自己太過拘謹,只怕被旁人瞧了笑話,趕緊將手放下,虛握拳頭放在膝蓋上,盡量不動聲色地打量桌面擺設(shè)與店堂布置。

    安裕容坐在他對面,心里一個勁兒告誡自己要忍住,可不能再瞎笑。第一眼實在太過驚訝,眼前形象與以往印象形成的巨大反差帶來強烈的滑稽效果,才會不由自主大笑出聲。見顏幼卿窘得手足無措,哪里還忍心繼續(xù)。然而久別重逢的喜悅壓也壓不住,又怕再次笑出來叫對方誤會,弄到羞惱不堪,那就不好了。如此強行壓抑,可說別樣辛苦。

    幸虧侍者及時送了飲品點心上來,轉(zhuǎn)移了注意力。精致的小碟子小杯,閃亮的小勺子小叉,一樣樣在墨綠色的絨面桌布上擺開,十分漂亮。

    這是與廣源商行總店相隔不過數(shù)十步的一家小型西餐廳,售賣西式飲料、點心以及便餐。顏幼卿近日常在門外路過,當然從沒進來過。安裕容要找個清靜地方說話,他當時正被笑得腦袋發(fā)懵,糊里糊涂就跟著進來坐下了。這會兒才覺得,被這人笑一下裝扮不過是個開始,等著出丑的時候只怕后邊還多的是。

    安裕容把侍者打發(fā)走,端起奶壺往顏幼卿面前杯中倒了些牛奶,又捏起一顆方糖,問:“乳制品吃得慣么?喜歡甜一點還是淡一點?”

    顏幼卿正盯著桌面,被他流暢優(yōu)雅的動作吸引,話音落了好一會兒才回神:“嗯,都行。我沒什么不能吃的?!?/br>
    安裕容便做主放了三顆糖,拿起小勺緩緩攪動。感覺糖化得差不多,將勺子拿出來擱在自己碟子上。

    “可以喝了。”

    顏幼卿沒動,眼神跟著他的手挪移,看他給自己杯子里也加了奶和糖,攪一攪,放下勺子,端起那杯顏色與氣味都類似湯藥的飲品,慢悠悠喝了一口。白皙修長的手指與潔凈光滑的器具相映襯,起落間嫻熟輕巧,自帶韻律節(jié)奏,十分引人注目。

    “西洋人喝高馡,便如國人喝茶一般。開始可能不習慣,多喝幾次,味道也還好。嘗個新鮮而已,不是壞事?!卑苍H菖e了舉自己的杯子,“來,嘗嘗看。”

    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店里就他們這一桌客人。安裕容坐在外側(cè),聲音放得很低。顏幼卿抬頭看他一眼,覺得雖然還是一臉笑,明顯鼓勵安慰的意思更多,并不是在等著看自己出丑。低頭瞅瞅,不論杯盤勺叉,均小巧得很。那勺柄還不及自己拇指肚大,杯子容量也就是三兩口,杯把纖細秀氣如同鏤雕裝飾??窗苍H輨幼鲹]灑自如,輪到自己,簡直不知道要捏哪兒才端得住。

    小心翼翼伸出兩根手指,將杯子捏起來送到嘴邊,如臨大敵般喝了一口。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滋味在舌頭上蔓延開來,甜中帶苦,仿佛又略有點兒酸,藥香混合著奶香,端的無法形容。

    顏幼卿皺著眉頭放下杯子,咂吧一下嘴,覺得這叫做高馡的西洋飲料,比起王掌柜愛喝的西洋茶,更加莫名其妙。莫非西洋人的舌頭和腸胃也與夏人有所不同?忽然注意到安裕容的杯子放在碟子上,趕忙也把自己的杯子挪回到碟子上。心想這杯碟成套的章程,倒是跟蓋碗茶一個樣。

    安裕容忍了又忍,在笑聲爆出來之際硬是轉(zhuǎn)成咳嗽,捂住嘴“咳咳”幾下。顏幼卿初時當他嗆著了,很快便發(fā)覺不對,明顯是故意假裝的。紅著臉瞪一眼,瞧見桌上餐布,順手抄起來扔過去。安裕容急于掩飾,不假思索又喝一口,不想咽得太急,這回是真嗆著了,差點兒咳得撕心裂肺,連侍者都被驚動,急匆匆過來問詢。安裕容一手抓起餐布擦嘴,一手連連搖擺,示意無妨。好容易平息下來,就看見顏幼卿端坐在對面,板著面孔望住自己,偏偏有一絲藏不住的得意在眉梢眼角浮動,又想笑,拼命忍住了。

    餐布疊好放在手邊,將點心盤子往對方面前推了推,道:“這個味道不錯?!币婎佊浊洳粍?,補充,“是真不錯。許多夏人都喜歡,沒什么怪味道?!?/br>
    顏幼卿嗅了嗅,分辨出果香和奶香,氣味聞著是不錯。

    安裕容替他將叉子插在蛋糕上,殷切道:“很好吃的,不騙你。”

    顏幼卿戳了一小塊放進嘴里,果然好吃。馥郁香甜,細膩順滑,與從前吃過的點心都不一樣。再次伸出叉子,才發(fā)覺點心只有一份。

    “你不吃么?”

    “午餐吃得多,我不餓。這是特地給你要的?!?/br>
    顏幼卿不好意思吃獨食,叉子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