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1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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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幼卿做了大賬房臨時助手,里里外外跑前跑后,隨著時日臨近,越來越忙碌。他參與的是物資籌備,那大賬房見他于武行兵器上頭十分熟稔,便專派了他與兩個會首聯(lián)絡,落實武行表演道具用品。其實多數(shù)玩武行的,都有自己慣用的行頭,不過是新置衣服鞋帽、旌旗彩帶之類,要一樣樣發(fā)放下去。合適不合適,替換調配,也是個細致活兒。顏幼卿小心謹慎,言語不多,腿腳勤快,其他人盡有忙中出錯的,只有交給他的活兒,誰都覺著放心。 這天他將急趕出來的新衣裳送去給表演水火流星的崔師傅,等對方換上之后,道:“勞煩崔師傅舞幾個招數(shù)。畢竟衣裳合不合身,還要動起來才知道?!?/br> 崔師傅抬了抬胳膊,又踢了踢腿,拎起擱在架子上的流星碗,笑道:“是這個道理?!闭f罷便舞了起來。舞到興頭上,將一套招數(shù)從頭到尾演完,感覺衣裳并無束縛手腳之處,又向顏幼卿道謝。 顏幼卿一直看得非常用心,這時試著道:“我看崔師傅您手上功夫厲害,腳下也穩(wěn)當?shù)煤堋rv挪進退,與演武行五虎棍的師傅們相比,絲毫不差?!?/br> 崔師傅指著手里的鐵環(huán)銅碗,不無驕傲道:“凡屬雜耍技藝,下盤穩(wěn)當,手上也跟著穩(wěn)當。何況我這套行頭幾十斤重,腳底下不穩(wěn),可不就飛出去了么?自來練這門水火流星的,為了熟練把控行頭,都得專門練下盤功夫。不瞞你小兄弟,我從前可是跟著師傅上過幾年梅花樁的。” “原來崔師傅練過梅花樁?!鳖佊浊潼c點頭,“不知崔師傅有沒有試過,踩高蹺演出這水火流星?” 崔師傅一愣,隨即道:“這可沒試過。不過要說起來,好像也不是不行。踩高蹺不是難事,只是水火流星動作上邊,勢必不能像平地演出那般變化多端。還有就是,這套行頭也重了些,在高處不似平地上好掌控?!?/br> 顏幼卿道:“若是崔師傅覺著可行,也許可以跟掌柜提一提。掌柜的這些日子一直發(fā)愁,高蹺會沒個能出彩的新節(jié)目。” 崔師傅本為闖名聲而來,自然知道皇會上表現(xiàn)越好,之后的收獲越大。聞言面露喜色:“多謝顏小哥,我這就去與掌柜的商量商量?!?/br> 王貴和聽了崔師傅想要嘗試將水火流星與高蹺合二為一的主意,大喜過望。立時找來高蹺會的會首,商討如何cao作。崔師傅吃水不忘挖井人,特地提了提顏小哥。王掌柜十分高興,將顏幼卿也叫到一起說話。 高蹺會會首頭腦相當靈活,當即尋來一副合適的木蹺,提點一番腳下訣竅。又提議從替換繩索下手,減輕道具分量。 王掌柜想起新近運到的舶來品中,有幾卷花旗國剛剛面世的耐綸絲。這種絲線又細又韌,分量極輕,卻極其結實。價錢貴是貴,能在皇會上斗倒同行,花點銀元怕什么。叫顏幼卿跑去找大賬房領了東西,拴上一試,果然合用。比起之前的皮索麻繩,不僅輕巧結實,且光潔白凈,舞動起來一片亮白,如爛銀素錦,煞是引人。 高蹺會會首又道:“我瞧那火流星,到時候在場上舞動起來,必定又驚險又好看。只是那水流星,若不到近前端詳,是看不出其中妙處的,未免可惜。” 王掌柜聽罷,覺得有理,便問他有何主意。 那會首道:“若是把銅碗換成琉璃碗,碗中水著五彩顏色,舞動時好似彩虹,那才叫人驚奇哪!” 幾人都覺得這主意好極。只是琉璃碗未免太過昂貴,一時半會也不好張羅。顏幼卿記得庫房里見過不少西洋玻璃碗,說與王掌柜,立刻獲得稱贊。尋出大小合適的一套十只,盛上兌了顏料的水,望去輕薄透亮,絢麗繽紛,美不勝收。王貴和又緊急召喚工匠,以細銅絲將碗固定在繩索末端。崔師傅試著舞了一回,除去開始和結束時起落動作要格外小心,以防磕碰,其他均無障礙。 如此一來,崔師傅演出時則需兩套行頭,一套銅碗演火流星,一套玻璃碗演水流星。王貴和特地安排了一個做事仔細的伙計,專給崔師傅遞行頭,確保萬無一失。 如水火流星這般分量足可壓軸的節(jié)目,當然要留到正日子那天方才亮相。平日練習,也單辟一處地方,為的是消息保密,好到時候驚艷眾人,拔得頭籌。就連演武會會首,并店里其他管事,也是直到演出前三天,才借著全套演練的機會,大開了一回眼界。 相比之下,顏幼卿資歷雖淺,論掌柜心中信任程度,卻已是絲毫不弱于店中老人了。 到得三月二十一,街面已然遠較平日熱鬧。一些尋常小皇會,通常不辭辛勞,連演三天,以便多博些彩聲。許多勢力不夠大的商家店鋪,甚至學堂會社,也借著頭兩日競爭不大,容易引起觀者注意的機會而大力表現(xiàn)。 顏幼卿參與的是籌備事務,到這時候反而輕省。只要不發(fā)生意外變故,他大可以輕松歇個整天,或者上街隨意瞧個熱鬧。因第三日自管事以上都要去娘娘廟為東家現(xiàn)場助陣,王掌柜便許了頭兩日讓伙計們輪番告假玩樂。顏幼卿當然算不得管事,只是個大賬房臨時協(xié)理,但王貴和有心提攜,特意叮囑了屆時隨同出席。如果機會合適,讓他在胡大善人面前露個臉。故而這兩日他都留在店里,換別的伙計歇工,最多有節(jié)目經(jīng)過時,站在門口瞅幾眼。 一陣鑼鼓喧囂,自遠而近。顏幼卿聽一耳朵,應該是花鼓會或者地秧歌。今日已看了兩回,沒什么新鮮,便在柜臺后端坐不動。另一個留守店面的伙計按捺不住,不等隊伍到門前就奔出去了。過得片刻,又奔了回來:“嘿,幼卿,快去看,是你最喜歡的報紙,叫做《時聞盡覽》那家,正免費發(fā)傳單呢!” 顏幼卿一聽,忙起身出門。只見一隊花鼓在前,一隊地秧歌在后,兩側幾個報童,正往路人手里塞傳單。顏幼卿剛抬腳,想起店內(nèi)無人看守,又停下??垂彩碌幕镉嬙鐪惿锨埃犖橐艘豁匙觽鲉?,不覺暗笑。遂站在門口等候。 傳單拿回來,五顏六色,圖文各不相同,鋪了一柜臺。兩人興高采烈挨個翻看。原來這《時聞盡覽》報社頗花心思,將自家報紙上不同專欄的特色文章單獨揀出來,譬如諷世漫畫、坊間逸事、浪漫詩歌、傳奇故事等等,每種一頁,印了十好幾種不同的傳單。盡管都是讀過的內(nèi)容,這么拼湊起來一看,居然別有趣味?!断膳_山歷險記》赫然在列,顏幼卿的心情有點兒說不出來的微妙。忽然想到,如此闔城盛事,《時聞盡覽》這般風頭正健的報紙,定然是要派記者專程報道的,不知道安兄與徐兄兩位會不會出現(xiàn)?自己如今這副樣子,也不知人家還認不認得出來…… 三月二十三這一天,顏幼卿換上新漿洗的棉袍,認真梳了梳頭發(fā),隨同王貴和并幾位管事,早早便到娘娘廟外等著了。娘娘廟在碼頭上游方向,相距不過兩三里。好在距離近,否則如今天這般日子,為了皇會巡城游行,河濱大道只許行人通過。如王掌柜之流,也是沒有特權乘車行進的。 廟門兩側插滿了旌旗彩幡,廟前廣場并不大,是兩條斜街交叉形成的一塊三角形空地。斜街上密密麻麻店鋪林立,均設有二三層露臺。這些露臺,就是觀賞皇會節(jié)目的貴賓包廂了。位置最好的,本身就屬于各大商行,除去自家享用,往往還預留了座位給各方頭臉人物。位置偏一些的,或可對外出租,亦是一座難求。 本地警備局巡捕房早派了許多巡捕在此駐守,維持秩序。巡城隊伍還在下河口碼頭沒出來,廟前廣場及兩條斜街上已是人山人海,都想占個好位置,一睹為快。 廣源商行在此有個專賣舶來品的鋪面,屬于下河口碼頭分店。面積雖不大,卻是難得正對廣場的好位置。胡大善人及給面子接了邀請的幾位貴客,將會到此落座。吃過茶點,進廟內(nèi)參加祭祀儀式,再出來看斗會表演。 王貴和一幫人在鋪面門前恭候,顏幼卿站在最末。大老板姍姍來遲,下了馬車,也沒工夫與手下寒暄,只顧著延請幾位貴客上樓。王貴和忙招呼伙計送上果品點心,親自上前泡茶添水。幾位在大老板跟前掛了號的管事一一上前致意,顏幼卿照例排在最后一個,鞠躬行禮,抬頭問好。 胡閔行看上去約四五十歲,身穿長袍馬褂,戴水晶眼鏡,十分儒雅。顏幼卿心中略微詫異。原本以為商行盡做洋貨生意,老板怎么也得是西裝革履洋人派頭,誰知竟是這般模樣。 胡閔行見他是個生面孔,向王貴和道:“這位是……?” “這是碼頭分店新招的賬房協(xié)理。先生別看他年輕,做事能干得很。今番皇會籌備,他可出了不少力氣?!?/br> 胡閔行點頭,溫聲勉勵兩句,轉而用心招待貴客。不多久,到了進廟祭祀時刻,王貴和等送走胡閔行諸人,重新回到自家露臺。巡捕們開始清場轟人,騰出地方,預備皇會隊伍進場。廟中祭祀需半個時辰左右,這一段時間大老板不在,王貴和等人盡可以占據(jù)最佳位置,盡情觀賞。顏幼卿也托福借光,得了一個偏座。 管事們議論起自家?guī)讉€皇會,其中水火流星當然備受關注。王掌柜笑道:“這個節(jié)目新鮮又好看,不枉我天天親自跑鼓樓,下手快搶回來。巡城這段沒打算上高蹺,就是隨便耍耍。待會兒斗會開始,咱把高蹺一上,演起那五彩玻璃水流星,焰光燦爛火流星——等著瞧吧,今年皇會高蹺魁首,定屬咱們廣源商行無疑!” 話音未落,喧天鼓樂傳來,樓下人群中爆出震耳的歡呼聲。越過攢動的人頭,能看見各色旗幟服飾如一條錦繡長龍,蜿蜒而至——皇會隊伍終于來了。 阿堵的話: 尼龍的實際出現(xiàn)時間,在三十年代。比故事背景略晚。 水火流星: target=_blank> 第16章 藝高人膽大 半個時辰后,海津軍政商學各界名流代表步出娘娘廟,預備登上露臺觀看斗會節(jié)目。王貴和會同廣源商行其他分店掌柜及高級管事們,忙不迭下樓迎接胡閔行等人。 顏幼卿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望見那一群人當中,有好些西洋面孔。其中兩位,竟然甚是熟悉——正是曾經(jīng)在玉壺頂上住了兩個月的阿克曼與其友人菲利普斯。跟隨傅中宵談判時,顏幼卿已經(jīng)知道了此二人身份:一個是米旗國派駐海津租界的新任軍事長官,另一個則是海津米旗國領事館的新任秘書。這兩個人地位頗高,與另外幾名洋人一起,被圍在最中間。顏幼卿遠遠向周圍掃視一圈,又發(fā)現(xiàn)了約翰遜與科斯塔的身影。想來也并不意外,當初這幫一等座的洋人,本就是要往海津而來。 剛開始顏幼卿還有點兒忐忑,目光無意間與其中幾位對上,見對方毫無所覺,遂放下心來。又看了兩圈,再無其他發(fā)現(xiàn),才回神跟緊自家掌柜,服侍好大老板。胡閔行邀請過來的貴客中,也有幾個洋人,都是生意上有往來的洋行經(jīng)理、貿(mào)易客戶之類。胡閔行自己就說一口流利的西語,洋客身邊帶了通譯也沒用上。 大老板及貴客落座后,就是王貴和,也只有站著的份兒。至于顏幼卿,則貼到了樓梯拐角處,偶爾還要幫上下跑腿的伙計遞遞盤子。不過他所在的位置視野不錯,前方再無旁人遮擋,整個廣場盡入眼中。他目力又好,連跑旱船的老婆婆臉上化的什么妝都看得一清二楚。 貴客們對于皇會表演十分欣賞,甚是投入。越往后節(jié)目越精彩,各家都憋著絕招留在后頭亮出來,好叫海津地界的貴人們品評高下。顏幼卿看得十分高興。他長到這么大,說實話,還從沒見識過此等熱鬧隆重的盛會。他眼睛盯著場中,偶有伙計經(jīng)過,不必轉頭,純憑感覺伸出手去,總能準確無誤把盤子遞到合適的地方。好在所有人都不是很專心,也沒誰發(fā)現(xiàn)他哪兒不對。 斗會節(jié)目以龍燈獅子開場收尾,中間各色表演輪番上陣。不拘哪一行,每次至少兩支隊伍上場。技不如人者,或者干脆利落認輸,自己退下去,或者被觀眾倒彩噓聲轟下去,再換別家隊伍上來。 廣源商行贊助的幾家皇會,在各自的表演比斗中有輸有贏,不算十分出彩,也不算丟人。胡閔行也沒想與其他大勢力比,只要壓過老對手鑫隆商行,就算不虛此行。眼看太陽西斜,皇會漸漸接近尾聲。最后一輪高蹺比斗,正如眾人所料,鑫隆商行一方上場的,恰是耍頂燈絕技的兄弟二人,并十來個配角。因為此前兵器節(jié)目上輸給了廣源商行,這一隊人馬上來,個個氣勢洶洶,摩拳擦掌。 別家高蹺會都在之前幾輪演完了所有的花樣,知道斗不過這一場,壓根沒打算上去。觀眾紛紛將目光投向廣源高蹺會。 卻見廣源高蹺會中只走出來一個人。此人腳踩六尺木蹺,其貌不揚,手里拎的東西卻極為打眼:一個大鐵環(huán),下方垂著十來根白亮亮的銀索,每根銀索末端吊著個透明琉璃碗,碗里邊輕輕漾著五顏六色的水,望去便好似盛了仙家瓊漿玉液一般。觀者安靜了一剎,隨即議論紛紛,都猜不出是何機關。那頂燈絕技,再如何高超,好歹多數(shù)都看過。這廣源商行亮出來的高蹺節(jié)目,卻如此新奇漂亮。可以說,還沒開演,人氣上邊已然分出了高下。 曹師傅手腕輕晃,鐵環(huán)開始轉動,自慢而快,越來越急。那一圈五彩玻璃碗漸飄漸高,終成為一片彩虹幻影,無比炫目。人群中爆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表演頂燈的兄弟倆畢竟是老江湖,見此情景,并未慌亂,照樣有條不紊演起來。上場的都明白,越是新奇的節(jié)目,往往難度越大,風險越高。不到最后,誰也不能說一定會贏。 為了在高蹺上演好水火流星,不但行頭分量減輕了,動作也有所改動,一些太過繁瑣的變化便省減掉了。時間上卻又不能比對方的頂燈短太多,因此事先做了編排:先上水流星,再上火流星,最后重上一輪水流星,加幾個難度大的動作收尾。 第一輪水流星順利結束,贏得彩聲震天。等到崔師傅亮出火流星,指間藏著火種,單手劃過,飛快地點燃十個銅碗。大白日里也能看得見火焰翻飛,果真如一圈流星在空中飛舞,觀者情緒更是高昂。坐在露臺上的貴人們都忍不住鼓掌叫好,幾個好奇的洋人情不自禁站起來,從欄桿邊上探身出去,只為看得更清楚些。 胡大善人面上大覺有光,一面看,一面不忘向王掌柜點頭表示夸贊。 顏幼卿貼在角落里,看得正高興。忽然目光一凜,上前兩步,身體前傾,順手撥開占據(jù)了欄桿主位的那個洋人。洋人身材比他高大得多,卻隨著他的動作不由自主讓到旁邊。似乎被這小伙計沒禮貌的舉動惹惱了,皺起眉頭。他還沒開口說話,王貴和與胡閔行都注意到了這邊動靜。王掌柜趕忙道:“幼卿,怎么回事?你是怕洋大人這么站著不穩(wěn)當么?”顏幼卿回頭,似乎根本沒聽到他說話,表情凝重,眼睛往幾案上迅速掃過,一個箭步邁過來,動作飛快,抄起所有盛放果品的西洋金邊玻璃盤子,堆成一疊托在手里。盤子里許多吃食,頓時盡數(shù)散落在案上,一片狼藉。 眾人嚇一大跳,誰都沒反應過來阻止他。胡閔行神色一變,正要開口呵斥,卻見他托著那一大疊十來個盤子,直接竄上欄桿,飛身便撲了出去。胡大善人一聲呵斥就此噎在嗓子眼,和旁邊其他人一樣,驚呆在當場。 就見顏幼卿飛撲向側前方另一家店鋪,腳尖在二樓翹起的檐角上一點,人在半空,左手抱著整疊玻璃盤,右手單抽出一個,伸展胳膊,往空中一兜,接住了一只正燃著火苗飛過來的小銅碗。他將那托住小銅碗的玻璃盤順手擱在這家欄柱上,身形閃動,輕盈如燕子,瞬間撲向另一個方向。 站在自家露臺上的胡閔行王貴和等人,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故,那火流星上的小銅碗竟然脫離繩索,向四面飛射出去。觀眾中有那眼神好的,看見火苗躥上了拴系銅碗的繩索,不過數(shù)息之間,又有幾根繩索先后燒斷,銅碗失去控制,飛射而出。 顏幼卿快如閃電,眾人看不清他模樣,只見一道青色掠影在屋檐、圍欄、旗桿、石柱之間縱橫。隨著那身影挪移,一個個托住銅碗的玻璃盤被放置在不同方位,火苗躍動間,居然叫人覺著錯落有致。有些不明所以的觀眾以為是特地加演的驚險節(jié)目,竟齊齊吆喝著鼓起掌來。唯有王貴和等人心里明白是出了意外,若無顏幼卿下場攔截,那燃燒著的銅碗四處亂飛,后果端的不堪設想。廣源商行露臺上所有知情者都繃緊了弦,死死盯住場中,不敢稍有異動。 第一個銅碗飛脫,崔師傅便察覺不對,馬上放慢了速度。因繩索易燃,末端皆連接了一段細銅絲。碗中火油多少亦經(jīng)過了嚴格計算,以控制火苗大小和燃燒時間?;饡樦~絲燒上繩索,必定是行頭出了問題。崔師傅急出一身冷汗,卻無法可想。發(fā)現(xiàn)顏幼卿舉動,驚喜交加,同時也愈加小心控制,只求對方能及時接住所有飛脫的銅碗。 最后一根繩索眼看就要燒斷,因鐵環(huán)已不再快速轉動,銅碗在崔師傅面前數(shù)尺跌落,而顏幼卿卻還在另一邊。崔師傅心想實在來不及,哪怕拿手硬接也必須得撈住。便聽顏幼卿輕叱一聲:“崔師傅!”一只金邊大玻璃盤子打著旋兒飛過來。崔師傅下盤功夫果然了得,抄手接住,踩著高蹺連上兩步,讓那只銅碗又準又穩(wěn)落在盤中。 這幾下說來復雜,在觀者眼中,不過瞬間而已,眾人無不驚得屏息僵立,目瞪口呆。 崔師傅不愧是多年老江湖,內(nèi)心驚濤駭浪,面上卻幾乎不顯,端著盤子四方作揖,裝出一副胸有成竹模樣。被這一套驚險表演震住的觀眾們才回過神來,頓時彩聲雷動。 旁邊表演頂燈的人馬因被飛出去的銅碗嚇住,中途停下沒動。都是江湖行家,到這時候哪里還看不出貓膩。奈何對方表面上圓得毫無破綻,非要捅穿說出來,沒準還要被不明就里的圍觀群眾起哄。再說對方明擺著有一流高手坐鎮(zhèn)。雖說真正武術大家不下場,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但人家有面子請得動,能奈他何? 按照預先排練,還有一套水流星要演。崔師傅見頂燈人馬擺出陣勢,接著演起來,自然沒有這時候下場的道理。那負責遞行頭的伙計早嚇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手抖腿軟提溜不起來。顏幼卿走過去,拎起水流星,快速又細致地檢查一番,為崔師傅換下了手里光禿禿的鐵環(huán)。崔師傅顧不得驚嘆他的身手,簡直感激涕零,一邊道謝一邊接過行頭。 為了接住那幾只噴火亂飛的銅碗,顏幼卿可說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這時候才覺出有些后怕,棉袍里頭的單衣濕透了整一層。他站在場中,等一輪高蹺全部演完,才與崔師傅一同回到廣源商行自家鋪面。王貴和早站在門前,這時立刻將二人引入后堂,連帶那遞行頭的伙計一起。來到后堂偏廳,竟是胡閔行親自等在那里。 王貴和臉色鐵青:“崔師傅,剛才是怎么回事?” 崔師傅一臉慚愧:“回稟掌柜的,在下實在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火焰竟會自銅絲燃上繩索,只能是行頭被做了手腳……”他抬頭看了顏幼卿一眼。經(jīng)手行頭的人,除了他自己和那名伙計,剩下的就是顏幼卿。他不愿拖顏幼卿下水,卻又無可避免。 顏幼卿見他猶豫著不往下說,遂道:“最有可能,是火油被人抹到了銅絲和繩索上。這動作眨眼工夫便能做到?;鹩蜕珳\,急切間無從分辨,若非事故發(fā)生,恐怕沒人能夠察覺?!?/br> 崔師傅接道:“正是如此?!?/br> 王掌柜還要說什么,被胡閔行揮手止住,神色溫和道:“崔師傅,幼卿,二位辛苦了。多虧二位技藝高超,化險為夷,胡某十分感激。二位的功勞,胡某記下了。”說到這,臉色一變,聲音也冷下來,“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還須勞煩二位協(xié)助王掌柜,仔細查探,究竟哪些人有機會設下如此險惡陰謀,不單要害我廣源商行,還要牽連無辜,實在可恨。抱歉客人尚在等我,這邊就有勞你們。貴和,一有線索,馬上來報給我。” 送走胡閔行,王掌柜立刻審問那負責遞行頭的伙計?;镉媷樀醚蹨I鼻涕一把接一把,語無倫次說不清楚。崔師傅與顏幼卿兩人在邊上合計,過篩子般將這幾日有機會接觸到水火流星行頭的人挨個點過去。那伙計終于冷靜些了,忽然大叫一聲:“啊!掌柜的,我想起來了!就在崔師傅綁高蹺的時候,我一個人拎著兩套行頭,正好小吳在旁邊,看我不方便,幫忙提溜了一會兒。他幫我拿的,正是火流星!” 三月二十三皇會正日子,與下河口熱鬧喧天的情景相比,舊城西南角外薪鋪后街則顯得格外冷清。其中一所宅院,門前掛塊木牌子,上邊刻印了幾個朱紅色大字:《時聞盡覽》海津分社。 薪鋪后街,顧名思義,位于薪鋪街后頭。前朝初年,薪鋪街一帶聚集了許多做柴炭生意的店面,后來發(fā)展到兼營糧油布帛,儼然海津城內(nèi)僅次于下河口的繁華地段。而薪鋪后街于鬧中取靜,便利舒適,遂成為許多達官貴人置宅之選??上朗伦冞w,曾經(jīng)的前朝權貴煙消云散,宅子也紛紛變賣易主。徐文約運氣不錯,以十分劃算的價錢,從一個老太監(jiān)的遠方侄子手里買下了這所寬敞氣派的院落。 依徐文約心底的想法,若能在上河灣租界區(qū)中謀得一處地方,最好不過。可惜進租界門檻不是一般的高。他已經(jīng)得了黎映秋外祖杜家不少助力,實在不好意思再開口。這薪鋪后街恰好處于舊城邊上,離上河灣下河口都不算遠,最終決定將報社安在此處。 安裕容背著雙手,欣賞院墻鏤窗和門廊檐柱上精美的磚雕。望見橫梁角上一只燕巢,詠嘆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br> 徐文約正往院中石桌上擺茶杯茶壺,笑道:“你倒是好雅興。你既不去娘娘廟瞧熱鬧,有工夫來我這里閑晃,不如抓緊時間,多寫幾回《仙臺山歷險記》?!?/br> 他總覺得安裕容這詩念得意味深長,仔細端詳,又仿佛純粹即景抒情,泛泛而發(fā)。說起來,相識也快要一年了,因緣際會,彼此可說已經(jīng)成了同甘共苦的知己好友。但有機會見面,談天說地,十分相投。然而幾乎從未聽對方正經(jīng)提過身世。除去聽說拜祭了一回亡母,沒見過半個親戚故人出現(xiàn)。按說有母親安葬在此,怎么也不該徹底孤家寡人一個才對。況且,只要不是故意促狹淘氣,自己這兄弟論才學談吐,風姿氣度,足可媲美第一等世家子弟。那舊時王謝的感慨,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安裕容聽他催稿,也笑了:“小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文思敏捷倚馬可待,徐兄何必杞人憂天?徐兄若答應將圣西女中的招生廣告免費連登三期,不但《仙臺山歷險記》保證按時供稿,小生還有尚在腹中醞釀的《西洋奇風異俗錄》,同樣讓給徐兄獨家連載。” 徐文約不由得笑罵:“你個雁過拔毛的騎墻派!當初不是你自己說的?《仙臺山歷險記》明明就是我替你給顏幼卿幫忙的謝禮。等到報社開張,倒成了你送我的賀禮,說什么為了兄弟,豁出臉面拉人氣。如今又成了你占便宜的籌碼了,我不給你免費登廣告,你還打算賴帳罷工不成?一份稿子賣三回,我看你為了你家洋老板,才真是豁出臉皮不要了。別廢話,愚兄我這會兒捉襟見肘,只出不進,哪里來的廣告版面白補貼你?你既然這般熱心教育,為國民謀福利,不如把你的稿費直接折成廣告費??丛谛值芤粓龅姆萆希o你打個八折。” 徐文約是個好脾氣,這一大通數(shù)落下來,雖然開玩笑的意思居多,安裕容也知道是自己臉皮厚到把好好先生也惹急了。訕訕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你這里有難處,你看我找了那么多老板贊助圣西女中,也沒跟你徐社長開過口不是?” 徐文約沒好氣道:“那可真是多謝你了?!?/br> 剛到海津時,安裕容從鐵路公司取回自己的大件行李,沒地方去,曾經(jīng)跟著徐文約廝混了兩個月。徐文約問過他要不要在報社正式任職,卻被委婉拒絕了,只答應寫點副刊稿子。然后就看他賣掉了行李中從西洋大陸帶回來的稀罕物件,累積起來居然也是一筆小財。安裕容知道約翰遜與科斯塔在海津的去處,上門拜會過一回。兩位洋先生聽說他沒事做,都表示可以推薦職位,也被他拒絕了,拿著變賣東西的那點錢閑散度日。徐文約看見一回,便苦口婆心勸一回。誰知過年前相聚,忽然說找到事做了。原來約翰遜牽線,介紹安裕容認識了一個花旗國來的傳教士岡薩雷斯。岡薩雷斯想要在海津辦一所女子高中,正是缺人的時候,安裕容便給他做了秘書,陪著他到處化緣,給還沒開張的圣西女中拉贊助。 安裕容因此一直忙,這是年后與徐文約頭一回見面??此?jīng)起來,徐文約也就不再擠對,岔開話題道:“也不知道顏幼卿與他的嫂嫂侄兒如何了?!?/br> 安裕容一愣,隨后道:“寄人籬下,能好到哪里去?” 徐文約便道:“我看他年紀雖輕,行事沉穩(wěn)有擔當,總不至于太壞?!?/br> 安裕容嗤一聲:“那就是個傻小子。內(nèi)宅后院,才最是搓摩人。身份不尷不尬的,未必比匪窩里容易?!辈挥嗾f,轉移話題,“徐兄,你這茶來了,點心呢?” 徐文約便進屋端點心盤子。這幾天為了報道皇會盛況,人手都派出去了,連干雜活的幫傭也不在,去下河口看熱鬧兼打探消息。徐文約作為社長,只能自我犧牲,留守駐地,等記者們送一手消息回來。 他頗有些惋惜,無法親眼目睹難得一見的海津皇會。他以為憑安裕容外向的性子,拘在此地多半為了特地與自己作陪,遂端起茶杯致謝。 安裕容道:“不用謝我。我是真不想去。”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我幼時看過一回。景初二十一年,也就是白蓮紅燈之亂前一年,我八歲,在海津看了平生所見最熱鬧的一次皇會。那年最出彩的是抬閣會,真?zhèn)€稱得上金碧輝煌,花團錦簇。為了討好太后娘娘,找了個長得極其水靈的五歲小丫頭扮西王母,抬著城里城外走了兩圈。那年天氣也反常,才三月間,日頭就毒辣得很。小丫頭在上邊不吃不喝不動,曬了幾個時辰,人都曬虛脫了,最后聽說也沒救回來?!?/br> 徐文約手里正端著茶盞,驚得差點掉地上:“還有這種事?” “因為這事太不吉利,都怕傳出去掉腦袋,當然是死命瞞下了。”安裕容拿過徐文約手里的茶盞,與自己的一并放回桌面,道,“不過是勞民傷財,粉飾太平。有什么好看?” 徐文約被安裕容提及的慘劇嚇得不輕,定了定神,才轉念想到,既是當時死命瞞住的消息,也不知他哪里知道的?只怕是家中有人身居高位。 安裕容這時又道:“對了,一會兒你手底下人回來了,別忘了替我問問,廣源商行有什么出彩的節(jié)目沒有。” 徐文約聞弦歌而知雅意,道:“怎么?這是又要上門打秋風?” 安裕容笑了:“聽聞胡大善人思想進步,胸襟開闊,慷慨大方。設立女子高中這等文明善事,想來定會積極襄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