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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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裕容便道:“你到了海津,自當(dāng)我盡地主之誼。喝杯高馡,吃塊蛋糕,不過是起碼的待客之道。憑咱倆的交情,莫非這點面子都不肯給哥哥我么?” “那……你也吃吧。確實挺好吃,你也嘗嘗。” 安裕容不說自己嘗過許多次了,笑瞇瞇拿起叉子:“行,我也嘗嘗?!?/br> 兩人分食完一塊蛋糕,兩杯高馡也喝盡了。顏幼卿認為安裕容特地請客,西洋人的東西價格昂貴,既不能不給面子,也不該浪費,故而隨著對方動作,一口接一口喝了個見底,自己也覺得挺意外。 安裕容抱怨他到海津這許久,居然都不想著上門聯(lián)系徐文約找自己,實在是沒良心。又細問這幾個月來的經(jīng)歷,現(xiàn)下在哪里安頓。想知道的都問清楚了,道:“按說今日理當(dāng)請你到我的住處去認認門,再把徐兄叫出來一塊兒吃個飯。只是事先沒有預(yù)料,我后頭還約了別人。想必你也同樣不得閑?” 顏幼卿點頭:“是要快些回去給掌柜復(fù)命?!?/br> 安裕容叫侍者結(jié)了賬,站起來:“那便過兩日,我去廣源商行碼頭分店看你。” 顏幼卿有些為難:“我不一定什么時候在店里,什么時候出門接送貨物。要不……還是我去找你?” “你才干了幾個月,為這點事告假老板多半要不高興。我得空的時候多,就當(dāng)是閑逛了。你也不用特地候著,總能撞見的?!?/br> 顏幼卿沒說自己在皇會上的風(fēng)頭之舉,安裕容不知道他在老板面前頗有臉面,告?zhèn)€假會朋友并非難事。這會兒要特地解釋,顏幼卿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只得同意等對方上門。 他把安裕容送上電車,轉(zhuǎn)回總店馬廄去取自己的馬。因為今日這場意外重逢,腳步略有點兒發(fā)飄。騎著馬即將走出圣帕瑞思路,才想起沒問安裕容到海津后具體狀況如何,更忘了提及報答恩情之事——不但要還人家錢,還應(yīng)當(dāng)還人家馬。 顏幼卿回到店里,等傍晚店門關(guān)閉,請大賬房開了鎖,將寄存在柜上的小箱子取出來,躲進自己小屋,清點這些日子攢下的家私。除去大老板賞賜的黃金,數(shù)月來省吃儉用,竟也積下一筆不小的資材。將銀元一枚枚點過,數(shù)出五十整,僅留點零頭充作日用。次日早又跟柜面討了塊紅洋布頭,把五十枚大洋并兩根小金條,裹成一個小包,放回箱子里,重新寄存到柜上,只待安裕容來了好交給他。 小樟木箱中其他零碎都取了出來,包括一摞二月至今的《時聞盡覽》。《時聞盡覽》十日一期,如今已是六月初,那《仙臺山歷險記》亦連載了十余回,正講到第一批人質(zhì)釋放,山匪如何用老幼婦孺交換食物藥品。其中有匪首之jian猾,匪徒之兇悍,有總長之英明,軍士之勇敢;又有身陷匪窟人質(zhì)百態(tài)之生動描述,內(nèi)外營救權(quán)衡斡旋之多方揣測;而親歷者懷谷散人,更是被塑造得臨危不懼,智計百出,與之搭檔的少年匪首,則神秘莫測,亦正亦邪。一場人質(zhì)物資交換寫得曲折多變,扣人心弦,將整個故事推向了精彩絕倫的高潮。至于兩名主角,既針鋒相對,又默契無間,披荊斬棘,化險為夷,簡直渾身上下閃著金光。 顏幼卿不知道其他人讀了是何反應(yīng)——其實也不是不知道,看店內(nèi)伙計同他一道追著報童買《時聞盡覽》,讀罷幾個人還要爭論多日,就明白這《仙臺山歷險記》是如何蠱惑人心了——但就他自己而言,頭一次讀到,差點面紅耳熱,無法直視。被其他伙計硬拉著熱議幾回,才慢慢習(xí)慣,權(quán)當(dāng)它是個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虛構(gòu)故事。《仙臺山歷險記》么,看名字就知道,鬼扯胡談而已。 然而猝不及防見了安裕容本人,再回頭翻閱這寫得天花亂墜般的故事,一摞子報紙直教顏幼卿覺得燙手。尷尬之余,匆匆收起,手忙腳亂塞進床鋪褥子底下。心中暗嘆,自己的臉皮實在沒法與對方相比,若叫安裕容發(fā)現(xiàn)自己買了這份報紙,可真不知如何回話才好。 三天后的上午,顏幼卿正準(zhǔn)備出門,安裕容果然找了過來。今日原本也沒什么太重要的事,只是去碼頭打聽幾趟貨輪大概什么日子能到,與相關(guān)管事核對前一段的細貨賬目。顏幼卿與王掌柜說一聲,換了別的伙計去碼頭,對賬的事延后進行。王掌柜頭一回見他有朋友來,又見安裕容衣著講究,氣度不凡,不免細問幾句。顏幼卿便道是從前機緣巧合認識的故人,沒想到在海津又偶然巧遇了。他想了想,安裕容最近常去總店拜會大老板,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撞上王掌柜,便將總店門口巧遇的情形也說了。 王貴和聽得這位安先生替洋人辦事,與大老板也有往來,心中訝異顏幼卿竟有如此人脈。面上熱絡(luò)非常,當(dāng)即叫伙計沏出上好茶水,且大方地給顏幼卿放了一天假。 店內(nèi)不好說話,顏幼卿拎著小樟木箱,與安裕容并肩往外走。 六月初天氣,這時候剛吃過早上飯不久,日頭還沒有上來,并不算炎熱。兩人沿著河濱大道往上,準(zhǔn)備步行過娘娘廟,至新開路乘坐電車,坐到薪鋪街,去報館找徐文約一起吃午飯。 電車早已在租界范圍普及,舊城這邊則只有新開路、薪鋪街等幾條靠近上河灣的寬敞街道通了車。 這時碼頭上已然忙得熱火朝天,臨近新開路這頭,卻幾乎沒什么閑人在河邊逗留,只有幾個玩耍的小孩子來回瞎跑。風(fēng)從水面吹來,十分舒爽。安裕容提議去堤岸上的亭子里坐一坐:“徐兄事業(yè)蒸蒸日上,忙得很,咱們?nèi)ピ缌怂矝]工夫招呼,不如等快開飯了再去?!?/br> 顏幼卿沒什么意見,反正掌柜給了一天假,聽對方安排便是。 兩人在亭子里坐下,顏幼卿注意到安裕容今天穿的是淺藍色短袖襯衫,深藍色西裝褲,黑皮鞋擦得锃亮。這一身在洋人地方只是尋常,在碼頭上雖然少見,也不是沒有,洋行職員偶爾來這邊辦事,雖比不得安裕容考究,樣子卻差不多。倒是此刻坐在朱紅立柱碧綠頂瓦的亭子里,才有些不倫不類。反觀自己,因為不打算去總店,穿的是白夏布長衫,坐亭子里正合適。只不知徐先生的報館是什么做派,如此衣著會否失禮。他如今出門,除了長衫,就是大老板給的洋裝。洋裝已經(jīng)被笑過了,大抵還是長衫靠得住一點。 安裕容見他眼神在彼此身上掠過,便知道自己上一回孟浪之舉,多少傷了少年人的自尊。有心安撫,遂笑道:“你們胡大善人不是喜歡講‘東西合璧’么?咱倆今天出來這身,正是東西合璧的典范。徐兄也喜歡穿長衫,如非必要,斷不肯換西裝。我么,一則因為穿著方便,二則與洋人打交道的時候多,倒是常穿西裝?!?/br> 顏幼卿聽他這么說,不再糾結(jié)衣裳問題,順著話頭問起分別之后詳細情形。 中途有提著果籃的小販從大道上經(jīng)過,安裕容揮手叫住,買了一大捧桑葚,一兜水靈靈的黃杏。兩人邊吃邊聊,漸漸把話說開,神態(tài)也越發(fā)輕松自如。按說二人曾經(jīng)患難與共,彼此扶持,理當(dāng)結(jié)下深厚情誼。可惜此前縱然心里都覺著親近信任,卻總好像沒找到合適的相處方式,時有齟齬誤會。重逢后再次相見,深入交流,才仿佛終于打通了某處滯澀的脈絡(luò)般,你來我往,變得順暢自然。 顏幼卿聽安裕容提及新認識的洋人傳教士,問道:“峻軒兄就是在幫這位花旗國來的岡薩雷斯先生籌辦女子高中么?” 安裕容吃驚:“看不出來,你消息挺靈通哪!” “是總店的管事說,你老去找大老板,就為了要他出錢贊助這事兒?!?/br> 安裕容笑了:“這都有人說給你聽?幼卿,可以呀,混得挺不錯么?!?/br> “我常去總店送貨,跟管事熟了,無意間聽來的?!鳖佊浊渫A送#旖禽p揚,“管事還說,你去了許多次,也沒說動大老板掏錢?!?/br> 安裕容因他這個難得一見的調(diào)皮笑容微微晃神,隨即吐出一顆杏核,瞪大眼睛:“嗬!果然進了生意場了不得,都學(xué)會寒磣哥哥我了!我跟你說,幼卿弟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別跟著那幫子jian商,學(xué)得油嘴滑舌的。從前多厚道的小伙兒哪,這才多少日子,嘖嘖……” 顏幼卿扛不住他這般逗弄,忍不住又有些臉紅。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正色道:“峻軒兄可知道,胡大善人府上有位小姐,聽說芳齡十五,正是要讀高中的年紀(jì)。” “這你也知道?”安裕容不敢把人逗得太狠,聽出他是想替自己出主意,于是端正神色,“正是聽得有這么一說,才把胡老板當(dāng)作有可能投資的潛在校董之一??上砘卣劻撕脦状?,一直曖昧著。我也不是你們胡大善人肚子里的蛔蟲,實在拿不準(zhǔn)他是個什么意思?!?/br> 顏幼卿斟酌一下措辭,慢慢道:“我聽說,大老板早年去過西歐,生意合伙人也多是盎格魯人,因此更相信米旗國在華夏開辦的學(xué)校。海津雖然沒有,京師卻是有的。然而夫人不愿意小姐離家上學(xué),才一直拖著未能成行。峻軒兄想要說服大老板,殊為不易?;蛘呖梢詮姆蛉四沁呄朕k法。大老板這邊,沒準(zhǔn)還得那位岡薩雷斯先生親自來,細說一番花旗國女子高中的好處,能叫他改了主意,亦未可知……” 顏幼卿肯關(guān)心自己,安裕容心情好得很。但對于他要說的話,開始不過抱著姑且聽之的態(tài)度,沒指望真替自己出什么好主意。誰知越聽越是出乎意料,等顏幼卿全部說完,愣了半晌,吐出一口氣:“幼卿,你不是才干了幾個月?替分店跑腿的伙計,如何連大老板的家務(wù)事都這般清楚?” “前不久,夫人和小姐出門游玩,順道來總店看新貨。恰巧我送了一批過去,管事直接就帶我上了樓,把貨品呈給她們挑揀。大老板與夫人閑談,說到了小姐上學(xué)的事?!?/br> “然后就這么湊巧,叫你聽著了?” “湊巧是湊巧,不過……話是偷聽來的。你知道,我耳力比一般人強。他們在內(nèi)室說話,門沒關(guān)嚴,我稍微留心聽了一會兒?!?/br> “所以,你這是特地替我打探來的消息?”安裕容笑看著他問。 “嗯,我聽說你一趟接一趟地跑,大約很著急?湊巧得了這個機會,就……”顏幼卿低頭,“按說私下竊聽大老板談話,透露大老板家事,十分不應(yīng)該。不過上學(xué)讀書的事,總歸不是壞事。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 安裕容一把拍上他肩膀,樂得直咧嘴:“這還叫幫不上什么忙?你可幫了我大忙了!放心,這學(xué)校辦起來,肯定差不了。假若你們胡大老板當(dāng)真被說動了,絕不會叫他后悔就是?!焙鋈灰庾R到什么,追問,“幼卿,你在廣源商行,究竟干的是什么差事?這才幾個月,隨隨便便就能往大老板還有家眷身邊湊——你給我老實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顏幼卿知道不能再瞞,將前因后果都說了。安裕容聽罷,晃一把他肩膀,“嗨”一聲,使勁兒拍自己大腿,后悔不迭:“早知道,早知道……唉,算了。鬧半天,外頭傳得神乎其神的江湖隱士,武林高手,就是你呀!” 顏幼卿靦腆一笑:“是我。除了搭檔的崔師傅、大老板跟王掌柜,沒幾個人知道?!?/br> “怨不得徐兄說胡大老板婉拒了記者。不過你這個情形,沒人知道才好……”說到這,安裕容臉色一凝,“幼卿,你告訴我,胡閔行都叫你干些什么?接貨送貨,都是什么貨,你知道嗎?” 不等顏幼卿回答,又接著道:“生意做到胡閔行這般,定然不止明面上這點,私底下誰知道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你身手不一般,又是初來乍到,背后不牽扯其他勢力,故而胡閔行愿意用你。你可千萬小心,別被人下了套。有些臟東西,一旦沾手,再要洗脫可就難了?!?/br> 安裕容越說越嚴肅,左右看看,空無一人,這河邊開闊之地,反倒好說話。兩只手抓住顏幼卿肩膀,讓他正臉對著自己,“幼卿,你好不容易從前一個泥坑里跳出來,可不能再掉進下一個泥坑里去了!” 顏幼卿心下感動,卻說不出更多的話,只愣愣點頭:“嗯,我知道的。我不會?!?/br> 安裕容還不放心,非把話說透不可:“那些人要賺大錢,無非從外國往大夏弄兩樣?xùn)|西,一個是軍火,一個是鴉片。別的都好說,唯獨這兩樣,你一定繞道走,明白嗎?” “我明白?!?/br> 安裕容看看他,總覺得不踏實。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正身處其間,想要進退自如,哪是那么容易的呢?又想無論如何,隔得這么近,自己總得盡量多看顧著點。 顏幼卿瞧他一臉擔(dān)憂,安慰道:“我分得出。從前也不是沒過過手,只不過奚邑地界,這些東西有限。萬一當(dāng)真撞上了,我知道怎么辦,不用擔(dān)心。” 安裕容這才想起來,曾經(jīng)仙臺山上少年四當(dāng)家,賞金人質(zhì)、鴉片軍火、陰謀詭計、血腥殺戮……都是早見識過的。 不由得笑了,順手揉一把顏幼卿新剃的短毛茬:“行,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 兩人在河邊吹了半天風(fēng),轉(zhuǎn)而坐電車趕到《時聞盡覽》報社,恰遇上徐文約與幾個沒出門的編輯準(zhǔn)備吃午飯。見到他倆,徐文約自是喜出望外,馬上叫人跑去附近大館子端了好幾樣菜回來。吃罷飯,又仔細敘了一回舊。眼見太陽西斜,安裕容才帶著顏幼卿回到自己住處。 他原先租住的地方已經(jīng)退了,這里是租界外圍一棟舊洋樓,被岡薩雷斯租下來作為籌建學(xué)校的臨時辦事處。下了班,便只有安裕容與另外兩個夏人秘書住在這里,空曠得很。安裕容忙著給顏幼卿倒茶遞水,又張羅著收拾布置留他歇息。 顏幼卿好不容易逮住機會,打開箱子遞過去:“峻軒兄,大恩不言謝。這些是我來海津之后的積蓄,沒有多少,聊表心意,請你收下?!?/br> 箱子里孤零零一個紅布包。安裕容捏起紅洋布,金條銀幣嘩啦散開。 “嚯!”安裕容抖了抖那塊布頭,“幼卿,厲害呀。這么快就成小財主了。我替你尋個靠得住的銀行,存起來生利息如何?” 顏幼卿搖頭:“我不用。你若不收,拿去贊助女子高中也行?!?/br> 安裕容看他抿著嘴一臉嚴肅,估計這錢是絕退不回去了。闔上箱蓋,笑道:“行,我想想。我還以為,你拎個箱子,是準(zhǔn)備搬過來,到我這兒長住呢。合著白高興一場?!?/br> 阿堵的話: 文中如非特地說明,時間均為農(nóng)歷。 第19章 往來秋興濃 顏幼卿在洋樓前勒住馬,縱身躍下。恰巧一個秘書從里邊出來,顏幼卿頷首招呼:“黃先生。” 姓黃的秘書看見是他,笑道:“喲,表弟來了?表弟早!”轉(zhuǎn)頭沖二樓窗戶喊:“峻軒兄,你家表弟來啦!” 只聽一陣“咚咚”聲響,安裕容飛快地踩著木樓梯下來,出門迎接。 顏幼卿馬鞍兩側(cè)一邊一個大藤條箱,安裕容與黃秘書上來幫忙,顏幼卿道:“不用,你們站開些,省得蹭臟衣裳?!睂蓚€箱子利落卸下,一手一個,“你們校長從花旗國買的書又到了一批,放哪里好?”安裕容往大廳指指,就見他抬起雙臂,輕輕巧巧拎著兩個箱子上了門前臺階。 黃秘書驚嘆:“伊恩,你家表弟好生厲害?!币蚶习迨茄笕耍剿卮蠹一シQ洋名。每當(dāng)顏幼卿來了,兩個秘書便喚一聲峻軒兄調(diào)侃。 安裕容道:“不算厲害,從小干粗活練出來的,有幾分蠻力罷了。他們老板可不正是相中了這點?!?/br> 黃秘書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知道許多碼頭上的苦力,身軀干瘦,卻能背負數(shù)倍于己的重物。順口道:“咱們女高正缺人,你叫他過來這邊做事,不是比在商行賣力氣好?!?/br> 安裕容嘆口氣:“我提過了,人家不肯給面子?!?/br> 黃秘書一愣,隨即笑道:“你家表弟一看就是有志氣的人,想靠自己自立,不肯占你便宜吧?” 安裕容道:“我巴不得他占我便宜呢?!?/br> 黃秘書又道:“你們兄弟都不錯。你那姓徐的表兄,也堪稱人中龍鳳,幫了咱們不少忙。” 安裕容笑了:“我倒是想多占點兒他的便宜,可惜他不讓?!?/br> 黃秘書也樂了,出門辦事去。安裕容牽了馬拴好,然后進樓門看顏幼卿搬書。顏幼卿曾提過要把馬還給他,安裕容沒有接受。顏幼卿不肯繼續(xù)騎,安裕容只好帶他去了一回米旗國人的跑馬場,明白告訴他這匹產(chǎn)自大夏西北草原的良種馬,雖然在奚邑城里出類拔萃,因此特地挑出來給洋人騎,但到了海津租界,不管騎行還是拉車,都是要丟臉的。真還給自己,馬兒的命運必然是捐給尚未開張的女子高中,替校工們搬運貨物。如此說明之后,顏幼卿頓時覺得不如留給自己。他可沒有丟不丟臉的想法,來去都高高興興騎著它。 自從胡閔行最終被說動,答應(yīng)贊助岡薩雷斯的女子高中,又有兩個本地開明紳士加入校董行列。再加上約翰遜、科斯塔二位,以及約翰遜從新開張的西式醫(yī)院拉來的兩個熟人,董事會就算是成立了。約翰遜北上海津,本來為的就是參加這所醫(yī)院的落成典禮。列車在仙臺山被劫,落成典禮自然是錯過了,但他第一次深入華夏北方,對海津這座兼具東方風(fēng)情與西洋風(fēng)味的城市印象很好,故而決定在此逗留一段時間。 恰逢祁保善大統(tǒng)帥聲望如日中天,風(fēng)聞南方臨時執(zhí)政府大總統(tǒng)將于年內(nèi)赴海津,與祁大統(tǒng)帥面談,共商國是。一時海津成為全國矚目之焦點,許多友邦人士聚集此地,以便觀察了解最新動態(tài)。在這種情形下,約翰遜等人均改變原有計劃,打算在海津長待下去。出任女子高中校董,如此清閑又能博得名聲的好差事,當(dāng)然不會推辭。 岡薩雷斯自己擔(dān)任校長,還特地寫信從萬里之遙的家鄉(xiāng)忽悠來一位朋友。這位朋友懂一點教育,將出任教學(xué)主管。只是人還在半路海上漂著,岡薩雷斯先期托對方買的書籍卻陸續(xù)到了。顏幼卿幫忙收過幾次貨,這回也是抽了清早一點空閑,特地及時送過來。 安裕容看顏幼卿熟門熟路,一邊清點一邊順手將書分門別類碼在墻邊的大柜子里,兩個藤條箱很快見底,轉(zhuǎn)身去廚房給他弄吃的。顏幼卿大清早過來,為的是趕在上午開工前回去,必然還沒來得及吃早飯。 出入臨時辦事處的除了洋人,就是洋派的夏人,常駐此地的三個秘書都是留洋回來的,廚房里只有面包牛奶之類。安裕容煎了一摞土司片,五個荷包蛋,把早餐剩下的牛奶燕麥粥熱了熱,加進去兩大勺砂糖。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顏幼卿樂意吃甜的。沒有的時候,從來不挑,但只要有甜食,總吃得格外歡快。 東西端出來,占了兩個大盤子,一個奶鍋。顏幼卿正好碼完書籍,拍拍身上的灰,到盥洗室洗了手,回來徑直坐在餐桌旁,拿起筷子開吃。他依然用不慣刀叉。只不過安裕容知道,真有必要的時候,他其實已經(jīng)用得相當(dāng)不錯了。畢竟是練過暗器和射擊的手,遠比一般人靈巧。他筷子也用得很好,整片的土司和整只的煎蛋疊在一塊兒穩(wěn)穩(wěn)夾起,兩口便吃了下去。動作慢條斯理,完全不見粗魯,然而不過數(shù)分鐘工夫,兩個大盤子都空了。 安裕容已經(jīng)看習(xí)慣,只無奈道:“你就不能搭配著吃?非得這么一樣接一樣來?我瞅著都噎得慌?!碑?dāng)初在奚邑城頭一回看他吃飯,就是這個德行。近幾個月兩人同桌吃過好些次,人多聚餐不覺得,但凡人少,顏幼卿便非要挨個盤碗清掃干凈不可。 顏幼卿咽下最后一口吐司雞蛋,端起奶鍋,抽空回了一句:“那你別瞅。” 安裕容轉(zhuǎn)臉看墻。聽見“咕咚咕咚”喝粥的聲音,又轉(zhuǎn)過來,“慢點,小心嗆著?;厝ネ韨€幾分半刻,有什么關(guān)系?” 顏幼卿不理他,專心喝粥。一口氣把奶鍋喝見底,嘴邊黏了一圈白糊糊,伸出舌頭麻利地卷過,上邊半圈,下邊半圈,眨眼沒了。 安裕容只好再次轉(zhuǎn)臉看墻,嘴里卻沒閑著:“非得早上趕這么急,昨日晚間來不是更好?在這里住一夜,早上回去,豈不省事得多?你不愿跟我擠一張床,空置的客房也有。這里各樣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不比你那小破屋子好?”安裕容一直試圖說服顏幼卿留宿,理由是廣源商行碼頭分店伙計們住的屋子太過簡陋。事實上,顏幼卿獨住一間,其他住在店里的至少都是兩人合住,他這個已經(jīng)是賬房待遇了。但比起小洋樓里電燈電話自來水,當(dāng)然是天壤之別。只可惜安裕容提了幾回,一次也沒成功過。 “掌柜留我在店里白住,本來就有幫忙看守的意思,不好夜不歸宿?!鳖佊浊涠似鹂毡P子空鍋去廚房清洗。 “就你好糊弄。你顏大俠沒來前,也沒見它廣源商行夜夜失竊倒閉了?!卑苍H莞^去,把他從水池前擠開,沒好氣道,“給我。行了,趕緊滾吧。” 顏幼卿撇撇嘴角,不跟他多說:“那我走了?!?/br> 安裕容想起什么:“哎,等會兒!”回頭看時,屋里已經(jīng)沒了人影。只好收住下文,等下回見了面再說。 剛重逢那陣子,顏幼卿時不時還有幾分窘迫羞澀,有什么事往往也肯聽調(diào)排。如今又是三個月過去,不論生活境況,還是人際關(guān)系,與初來乍到時均不可同日而語。安裕容覺著,顏幼卿慢慢竟恢復(fù)了幾分當(dāng)初山匪四當(dāng)家說一不二的脾氣。他做了決定的事,輕易不可改變。 根據(jù)安裕容暗地推算,顏幼卿至少在傅中宵的匪窩里待了三四年。十六歲前,雖身陷匪幫,好歹有兄長照應(yīng),大約不過當(dāng)個小跟班。待兄長去世,不但失去了原有的依靠,還要設(shè)法在龍?zhí)痘ue中保全柔弱的嫂嫂與年幼的侄兒。為了換取徹底脫離山匪的機會,顏幼卿幾乎是苦心孤詣、全力以赴。平心而論,劫持列車人質(zhì)時的少年四當(dāng)家是相當(dāng)敬業(yè)的。而淪落到與匪徒為伍之前,其出身至少也是耕讀世家,甚至可能是鄉(xiāng)紳富戶、書香門第。可以想見,年紀(jì)尚輕的顏幼卿,或者經(jīng)歷過家門巨變、生死艱難,卻很可能沒有經(jīng)歷過多少普通的人情世故。因此他對目前這份穩(wěn)定的,力所能及的高薪工作很是珍惜,對掌柜王貴和與老板胡閔行的知遇之恩亦懷有感激之情。每日里兢兢業(yè)業(yè),唯恐出了紕漏。安裕容試探一兩回,很快看明白,遂息了讓他來女高跟自己一起做事的心思。 安裕容本想叫住顏幼卿,問問他接嫂嫂與侄兒來海津安頓的事。將老板給的賞金與前幾個月薪俸送給安裕容之后,顏幼卿的工錢如約漲到每月二十大洋。他孤家寡人一個,食宿都被東家包了,生活又節(jié)儉,幾乎沒什么開銷。便請安裕容帶領(lǐng),在上河灣的花旗銀行開了個賬戶。自夏至秋,不過三個月光景,居然再次存滿了五十大洋,把陪同去存錢的安裕容嚇了一跳。 照顏幼卿這個過日子的方式,將嫂嫂侄兒三個接到海津來生活,是完全可行的。眼下最大的問題不是錢,而是他沒有時間。若乘火車至壽丘,再轉(zhuǎn)步行,往返一趟最快也得十來日。再加上人接來后租賃屋子,歸攏安置,前后需告至少半個月的假。廣源商行自春節(jié)賺了個開門紅,生意蒸蒸日上,顏幼卿每月輪休一天,還經(jīng)常被臨時叫去干活。請假的話他自己都覺著說不出口。安裕容陪他對著掛歷翻了許久,最后把請假的日子定在夏歷耶誕節(jié)前后。到那時各大洋行、外國貿(mào)易公司,包括遠洋航運公司都要放假,大約廣源商行也能相應(yīng)清閑下來。 算算日子,不過剩了兩個月而已。安家落戶,許多瑣屑雜事都需提前預(yù)備起來。安裕容自己孑然一身,廓然無累,自覺瀟灑。不知為何,看見顏幼卿拖家?guī)Э?,步步為營謀劃將來,有時簡直比當(dāng)事人還要興致勃勃。偶爾反躬自問,大約對方這個樣子,總讓人覺得生活格外有盼頭,前方仿佛充滿希望。再說還有另外一個熱心人徐文約,幫忙看房子買東西,甚至連小孩子該去什么學(xué)堂都想到了。相比之下,安裕容自認也就算是盡到個普通兄長之責(zé),朋友之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