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亂的蝴蝶
很尷尬,但這好像只是琥珀一個人的感覺。 跑車的空間很小,就兩個座,她不得不和盛驊坐在一排。他換擋時幅度大一點就能碰到她。他呼一口氣,她吸一口氣,說不定吸的就是他呼出的那一口。這種車,情侶們特別喜歡。電影里經常有這樣的鏡頭,男人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與女友十指緊扣,跑車開著開著,兩個人還會貼面親吻一下。車里的空間已經很局促了,加上飛機上的圍巾事件……琥珀如坐針氈,恨不得跳下車走著去華音。 盛驊似乎沒什么情緒波動,帶個人回市區(qū)而已,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于他都沒區(qū)別。這是他的車,他的地盤他做主。他連眼角的余光都沒分一點給琥珀,除了上車時說的那么一句“哦,是你”,之后就再沒和她說過話。 這還是個正常人嗎?他真的知道她是誰嗎?那個老師在電話里沒有告訴他?即使他沒逛過她的官網,維基百科里對她的介紹也詳細至極,想了解很方便的。要不然,就是他故意在忽視她?肯定是的。 火星哥還在撩撥地唱著:寶貝,你就是我的專屬寶藏,屬于我的閃耀金星,如果你能讓我夢想成真,就讓我好好地來愛你……作為車用音響,這音質很是細膩,每一個音都清晰可辨。這樣的效果很像是她代言的音響設備。車廂內有些黑暗,琥珀定睛看了下,機體通體漆黑,旋鈕很多,表盤上有淺褐色的數字,沒錯,確實是她代言的“音響界的prada”。他竟然用來聽這種sao氣的歌曲!竟還跟著節(jié)奏輕輕擺動著身子,是不是待會兒還要高歌一曲? 這個人,聽這樣的歌,開這樣的車,看那樣的雜志,哼,他的肖邦,她也不認識!琥珀氣呼呼地把頭轉向一邊。 很奇怪,車往市區(qū)開,燈光越來越密集,光線應該越來越明亮,怎么卻像越來越暗了?琥珀貼著車窗,睜大眼睛向外看。霧像是更大了,好像也不是霧,霧再大也不會渾濁,而這外面的霧,渾濁得完全把視線阻礙了,就連隔離帶上的植物都看不清楚。 馬路上,車流像一條緩慢爬行的長蟲,爬著爬著就停了下來。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能到華音?時間長點沒什么,可悲的是,琥珀不得不和盛驊一直待在這個窄小的空間里。就像被困在汪洋里的一條船上,船上的兩人互相反感,卻又不得不相依為命。 盛驊的手機又響了,他抬手關掉音響,看了眼琥珀,像是警告她不要出聲。琥珀對著車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打電話的人是剛才飛機落地時打來的那個人吧,等著急了?情人? 猜錯了! 盛驊輕咳了兩聲,坐正了身子,這才按下通話鍵,說:“老師您好,對,華城今天天氣不好,霾很大,我還堵在路上。這次的公開賽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好苗子。唉,一個個都想著一夜成名。您要回國了?”盛驊驚喜道,“太好了,這個周六,我不忙,我去機場接您。我知道梅耶大師和維樂合作的首秀在大劇院,沒想到鋼琴演奏是老師。老師終于愿意復出了,我有點激動。有多少年?啊,三十二年,真是太久了。也許不少人已經不記得老師這個人,可是老師的琴聲,他們很熟悉。中視現(xiàn)在還有不少節(jié)目的背景音樂還是老師的版本。這次是肖邦專題音樂會,老師準備演奏哪首協(xié)奏曲?《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我聽老師彈過,真的是久違了。好的,老師,您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國內這邊有我,一切都會好好的?!?/br> 盛驊接完電話,情緒明顯地高昂起來。他看向琥珀,像是要說什么,她拒絕地注視著前方,面色淡淡的。剛才,他不理她,現(xiàn)在,也甭想她理他,盡管她心里面好奇得都快瘋了。這人似乎對梅耶大師很熟悉,又是香港肖邦鋼琴公開賽的評委會主席,他僅僅是華音的一個老師?可是中國近五年在國際上知名的演奏家,她都有關注,沒有一個叫盛驊的?。克睦蠋熞途S樂合作,隱退了三十二年的人,還能有這樣的機會,這位老師又是誰?琥珀感覺身邊的這個人周身都是謎。 懷特先生曾說華音沒有一個世界級的大師,這是事實。雖然在中國學琴的孩子越來越多,也出了許維哲這樣的代表人物,但不可否認,中國的古典音樂還是初級階段。是不是世界輕視了中國的實際水準? 其實,現(xiàn)在西方的古典音樂已進入了一個瓶頸期,電子技術的出現(xiàn),讓人類可以精確地控制頻率。古典派、浪漫派、現(xiàn)代派,已經把十二平均律體系的創(chuàng)作空間壓榨得差不多了。八度之內,十二個音符里,難以再翻出什么新花樣。有很多演奏家嘗試變換風格,一開始很吸引眼球,但是久了,古典不像古典,流行又不夠徹底,成了個四不像。因為這樣,剛剛起步的中國古典音樂市場才格外地誘人,名團、演奏家們一個個趾高氣揚地登場,他們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殊不知,很久以前,有一個人…… 他背影清瘦,個子修長,頭發(fā)漆黑,坐在鋼琴前彈奏舒曼的《蝴蝶》。他彈琴的姿勢并不夸張,卻能輕易地把不那么喜歡音樂的人帶到他營造的情境里?!逗钒。蜃嗍侵兴俚膱A舞曲風格,帶有疑問的語氣,像一個少年朝小女孩伸出手,說,我?guī)闳タ丛?、看星星、看月亮。小女孩屏住呼吸,有點緊張,卻還是果斷地緊緊握住了少年的手。旋律開始變得靈活歡快,這段和弦要控制好力度,輕輕地,如溫柔的呵護。天空很美,就像少年為女孩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她快樂地笑著,如黃鶯般說個不停。音樂由一個靜態(tài)的畫面發(fā)展為動態(tài),旋律從指尖淌出來,延綿的畫面色彩很夢幻,氣息很悠長。是的,舒曼總是那么的夢幻,大概是現(xiàn)實太過殘酷,還是待在夢里好…… 琥珀的眼皮努力地掀動了兩下,實在抵擋不住nongnong的睡意,長睫毛覆上眼瞼,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蜷在椅中睡著了。 盛驊眉頭蹙了蹙,靜默了一會兒,把手機鈴聲調成了靜音,又把車內的溫度調高了點。 爬行的長蟲又動了起來。 琥珀睡得正香,忽然被盛驊叫醒,一時間人有點呆。等她認出盛驊冷冷的臉,猛地坐起來,扭過頭,由于動作太快,頭“咚”地一下撞到車玻璃。她吃痛地捂著頭,臉皺成一團,目光瞟向車外。這是到了嗎? 天像是亮了,可是“霧”還是很大,天空中隱隱約約有個太陽的影子,勉強能看到車子的前方是個大門,大門上方的幾個黑字正是:華城音樂學院。上帝,這門外怎么站著這么多人?他們中有些年紀都很大了,有的手里還牽著孩子,不會都是來迎接她的吧?她在中國的知名度很高嗎?茫然中,她向盛驊尋找答案。 盛驊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外星人,而這個外星人剛說了個很冷的地球笑話。他的臉上赤裸裸寫著“你想太多了”。 琥珀被他看得心里面有些發(fā)毛:是還是不是???如果是,她就不下車了。演奏家雖然不靠顏值吃飯,但是形象還是要的,她不愿意這蓬頭垢面的樣子被人放在網上娛樂。盛驊沒空逗她玩,嘴巴朝后邊的行李努了努,又朝車外努了努,然后拿出手機撥了個號,說道:“人我給你捎過來了,就擱在門外,你來認領吧!不謝!” 琥珀氣結,她是失物嗎?還認領!她幾乎是憤怒地推開車門,當即下了車,從后備廂里拿出自己的行李,關車門的聲音很響。人群聞聲看了過來,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一刻都沒停留,一下落在跑車的駕駛位上。當他們看出坐在車里的人是誰時,一下子沸騰了。 “盛教授,您好!我們可把您盼回來了。我家孩子準備參加日本的選拔賽,請您抽個時間幫她指點一下,可以嗎?” “盛教授,我們上次在2003見過面,衛(wèi)老師也在的,不知道您記不記得。我們幾個今天準備給您接個風,您可一定要賞光?!?/br> “盛教授,我知道您是大忙人,不能打擾你太久。這是我準備報名參賽的錄音,您能幫我聽聽嗎?” “盛教授……” “盛教授……” 盛驊本想把人送過來掉頭就走的,這下插翅也難逃了。他此刻又困又乏,從機場到華音,開了這么久,踩剎車踩得差點把鞋底磨破。他很想回家泡個熱水澡,補上幾個小時的覺,晚上還得給房楷大叔還車去??涩F(xiàn)在,他只能打起精神來面對這群人。早知道,在機場時就該拒絕同事的拜托。他忍不住朝琥珀狠狠地剜了一眼。 琥珀孤零零地站在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人群把盛驊簇擁住,他們臉上的神情急切而又崇敬,就像盛驊是主宰命運的神似的。 有那么一點失落。 她是自信的,這種自信是對自己有自知之明,不是狂妄自大。她也想過,走在華城的大街上,也許不會像在巴黎那樣,被路過的市民認出來,友好地向她問好,請她簽名。在中國,古典音樂只是小眾愛好,而且她的專輯也不像火星哥的歌那樣適合傳唱??墒沁@里是華音,是中國古典音樂的最高學府,她是在世界古典音樂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小提琴演奏家,出過很多暢銷專輯,開過很多場個人音樂會,拿過很多國際大獎,這兒就沒人知道她嗎? 她真想立刻掏出手機,上維基百科查查這個盛驊是何方神圣。 “琥珀教授?”身后傳來一聲不確定的詢問。 琥珀愕然地轉過身來,一個頂著一頭黃毛的男子睜大兩眼打量著她。他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衛(wèi)衣,一條同樣松垮的、褲襠直垂到膝蓋的褲子,腳上是雙馬丁靴。這身打扮配上這樣的頭發(fā),換作別人可能會看上去非常怪異,到他這兒,卻顯得很潮流、時尚,像個嘻哈歌手。 “你是叫我嗎?”琥珀被打擊得都有心里陰影了,生怕會錯意。 黃毛愣住,嘴巴夸張地張得很大:“上帝,你的中文說得真好,有六級吧?” 琥珀眨巴眨巴眼睛:“六級?” “六級代表你的中文達到優(yōu)秀水平了,甚至比很多中國人都好。我是沙楠,華音大三的學生,也是拉小提琴的?!鄙抽邼匾恍?,“我是你的樂迷,很鐵的那種,你所有的專輯我都有,你的音樂會視頻,只要網上能找到的,我都看過?!彼缓靡馑嫉負狭藫项^,“我宿舍的墻上貼的都是你的海報。聽說你要來我們華音進修,我興奮得幾夜都沒睡。啊,對了,西方的樂迷們都叫你女神,在我們這兒,女神都被叫濫了,滿大街都是,一點也不特別。我們中國的鐵粉都叫你教授,很高大上吧。其實我們對你還有個愛稱,叫蟲蟲。” 琥珀眼前飛過一群撲扇著翅膀的蚊子,這是哪門子的愛稱? “一般的琥珀不就是遠古世紀的昆蟲,在被松樹的油脂包裹后形成的化石嗎?”沙楠笑瞇瞇地道。 好像是這樣的,可是聽著怎么這么別扭。琥珀已經沒力氣辯解了,她要珍惜,要慶幸,終于有人讓她不那么透明了?!澳切┤恕彼戳讼卤蝗巳簢〉氖Ⅱ?。 “是準備參加肖邦鋼琴賽的!亞洲地區(qū)的比賽在日本,中國這邊也會有個初選,盛驊是亞洲地區(qū)的評委,他們想讓盛驊幫他們看看夠不夠資格參賽?!鄙抽獢D擠眼睛,“都想成為第二個許維哲呢!” 可是許維哲當時沒參加肖邦的鋼琴大賽,他參加的是李斯特國際鋼琴賽,屈居第二,第一名是來自比利時的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有時候顏值還是有一點用的,這不,賽后大家關注的都是許維哲。琥珀覺得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除了顏值,還有一點,就是許維哲給人的感覺,永遠像陰天里云層后面的陽光,他很暖。 琥珀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奧地利的薩爾茨堡,許維哲剛拿了獎,被邀請參加音樂節(jié)。演出結束后,他們在一個小酒館里遇上了。得知她會說中文,許維哲立刻就用中文和她交談。同行的其他演奏家建議兩個人喝一杯。琥珀那天有點感冒,說話帶點鼻音。許維哲沒有給她叫酒,而是向侍者要了杯熱牛奶,牛奶里加了點鹽粒。琥珀喝著牛奶,聽許維哲談論音樂節(jié)。他的話音里總是帶著笑意,很明凈。那天晚上的月亮也很明凈,帶著一縷細細微微的柔情。 “這真是個不錯的目標。”琥珀言不由衷道。不知道盛驊說了什么,躁動的人群被安撫了,開始慢慢散去。她小聲問沙楠,“為什么他們不想成為他呢?”他看上去很受追捧啊! 沙楠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斟酌了半天,說道:“他和許維哲不是一個類型,如果硬要比較,許維哲這個目標是單一型,他是復合型。” 琥珀聽得一頭霧水,難道他不是一位演奏家,是位指揮? 沙楠定定地看著琥珀,咬了下唇,右手在衣袖上抹了又抹,確定掌心很干燥,才緩緩朝琥珀伸去:“教授,我們能握個手嗎?”其實他很想和她擁抱一下。太興奮了,這是活生生的琥珀,不是海報上高高在上的女神。 “沙楠!” 盛驊終于打發(fā)走了人群,目光冷冷地朝這邊一轉。 沙楠一哆嗦,慌忙縮回了手,高高地應了聲:“辛苦了,盛驊?!?/br> 盛驊黑著臉警告道:“叫教授?!?/br> 沙楠嘿嘿一笑:“還是直呼其名吧,叫教授,都把你叫老了,人家還以為你是個禿頂的小老頭呢!” 一邊的琥珀頓時語塞。一個稱呼還有雙重標準,真是無法承受的痛! “油腔滑調,過來!”盛驊命令道。 沙楠遲疑了下,最終迫于盛驊的“yin威”,不情不愿地屈服了。他苦著臉悄聲對琥珀道:“沒辦法,他就是個冷面殺手,我不想死得很慘。我過去啦,過幾天再來看你,帶你出去玩,給你買好吃的。” 琥珀僵硬地站著,這種哄女生、寵女生的口吻她很陌生,不知該如何反應。印象里,好像從她學琴開始,就沒人這樣和她說過話。拉琴之前有過嗎?太久了,記憶都模糊了。 沙楠顛顛兒地跑到盛驊身邊,戲謔地立正,敬了個軍禮:“報告盛教授,在你去香港的這幾天,我們三個都有認真練琴,舒伯特的聽著湊合,勃拉姆斯的還需要雕琢,德彪西的還有很大進步空間?!?/br> 盛驊冷笑:“你們三個還真是夠認真的?!?/br> 沙楠放下手,小心地賠著笑:“我們就這水平,你對我們的要求別太高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所以咱們都悠著點……啊,盛教授,快收了你冰冷的目光把,今天溫度夠低了,我只是每日幽默一下。我們是絕不會辜負你的重托和你的期望的,這是我們神圣的使命,我們以此為榮,我們將燃燒如火的青春、燦爛的芳華?!彼χ毖?,想要舉手發(fā)誓。盛驊揮手讓他打住。 華音有兩個特色專業(yè),一個是音樂學,一個是音樂表演。盛驊好幾次都想建議沙楠轉去音樂表演專業(yè),他簡直就是個戲精。盛驊強抑住怒火,說道:“大好的早晨你不在琴房練琴,跑這兒站什么崗?” 沙楠哪敢說自己是來見琥珀的,一本正經道:“我想早一點見到盛教授。” “哦,”盛驊拉長了語調,“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那怎么不主動過來打招呼?” “這不是你在忙嗎,我就和……你不會是在吃醋吧?” 盛驊冷冷地回道:“是呀!” 沙楠連忙表白:“盛教授,你放一千個一萬個心,不管我是誰的鐵粉,在我的心里面,你永遠是不一樣的?!?/br> 盛驊覺得自己再和沙楠說下去,有可能會突發(fā)心梗,眼不見為凈!他一言不發(fā)地拉開車門,沙楠眼饞地看著艷麗的跑車:“盛驊,哦,哦,教授,這是你新買的嗎?能不能載我一程,就到男生宿舍樓?!?/br> “想坐???”盛驊將一側的眉梢高高地挑了起來。 沙楠想點頭,看看盛驊,又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盛驊捏捏鼻梁,無聲地嘆息:“想坐,就滾上來吧!”人群是散了,可是事情多了一大堆,這下是徹底走不成了。 沙楠生怕他反悔,忙不迭地坐了上去,趕緊系上了安全帶。一扭頭,看到琥珀還站在那兒,東一眼,西一眼,不時還朝他們這邊瞄一眼,目光像無處著落。 “盛教授,我們不管琥珀教授嗎?” “她又不是我請來的,我沒義務管?!笔Ⅱ懖迳翔€匙。 沙楠小聲道:“你說,她真的是琥珀嗎?感覺和海報上不太像?!笨瓷先ズ眯“?,像個大一的女學生。 “我也嚴重懷疑?!彼臅r候,盛驊看了她幾眼,指尖上倒是有繭子,但很淺,后鎖骨也沒什么印記,顯然練琴不太勤奮。是有天才不練琴就可以直接登臺,但那只是鳳毛麟角,就連那些大師想保持樂感和手感,都要每天練上幾個小時的琴。演奏家的生活從來就是兩點一線,要么在琴房,要么在舞臺。她是年少成名,但還算不上是驚艷絕倫的天才。不勤奮,還那么任性,這樣的人,最終只能做一顆流星,成不了恒星。真不知道她是哪根神經搭錯了,都沒來中國演出過,居然跑來華音,難道她以為華音會因她蓬蓽生輝嗎?華音那個全身心致力于指揮事業(yè)的校長,本就沒幾根頭發(fā)的腦袋,怕是要糾結成不毛之地了,拒絕,好像不識趣,當她是一個普通的留學生,行嗎? 她就像這輛鮮艷奪目的跑車,行駛在一條灰塵紛飛的馬路上,很不合時宜。 不過,這不是他該cao心的事。她有沒有人管,適應不適應華城的氣候,習慣不習慣游學的生活,都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盛驊一踩油門,跑車“轟”的一聲沖進華音大門。他從反光鏡里看到琥珀像是被驚了一下,從表情到站姿都是震愕的。 在行政樓門口,后勤處的同事和學校書記與跑車擦身而過。盛驊腹誹:看那兩個人匆匆疾行,應該是去迎接琥珀的。他勾勾嘴角,校長也聰明了一回,把這艱巨的任務扔給了書記。書記是部隊轉業(yè)過來的,剛到華音時,最愛一大早把學生叫起來跑cao唱軍歌。他最擅長做思想工作,別說,他來接待琥珀,很合適。 盛驊將沙楠載到了琴房前,不是男生宿舍。沙楠沒敢吭聲,只是有些不過癮,摸摸座椅,又摸摸方向盤:“盛驊,咱們再開一圈吧!” 盛驊狀似沒聽到。 沙楠摸摸鼻子,乖乖地下了車。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趴在車窗上,抓耳撓腮,欲言又止。 “又闖什么禍了?”盛驊問道。 沙楠笑得訕訕的:“沒闖禍,就是宋書寧教授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得意門生,這次在廈門舉辦的小提琴比賽里拿了個第一名。你倆可是華音的兩張王牌,可是你總被我們拖后腿,要不,你就放棄我們三個吧?” 盛驊被他氣得笑了:“你們是弦樂三重奏,他是獨奏,這是一回事嗎?” 沙楠小聲嘀咕:“所以說你不務正業(yè)啊!” “不管是正業(yè)還是副業(yè),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笔Ⅱ懛髁朔魇?,“滾,能滾多遠滾多遠,看見你就煩!” 盛驊在華音有一套公寓,在外教樓里。那是華音最美的一幢樓,緊挨著華音人引以為傲的琴園。俯瞰琴園,是一個巨大的高音譜號。譜號西端是玫瑰園,東端是音樂噴泉,兩者中間是一片相對開闊的草坪,外圍則是琴鍵式的黃楊綠籬?;▓@種植著五角楓、高油松、海棠等品種的植物?,F(xiàn)在的琴園還有點蕭瑟,再過幾日,這里將是滿園芬芳,粉紅嬌白,一片燦爛的春色。 外教樓就在琴園的東端,共六層,盛驊住四層的最右邊。他只是偶爾在這邊留一宿,一般還是住家里。公寓里除了浴室和廚房,還有一個小得只容得下一張小床的臥室,其他空間都做了琴房??蛷d里放的是一架小三角鋼琴,挨墻的書架上,是作曲家們各種版本的樂譜。光線好的窗臺那里擱了張書桌,電腦、打印機什么的一應俱全。來過這間公寓的人都會奇怪,這里竟然沒有唱片和音響。盛驊說他在這兒是工作,不是享受生活。 六層的公寓是不配電梯的,盛驊拾級而上,在二樓的樓梯口遇到一個戴著口罩的保潔工。她禮貌地側過身,讓盛驊先走。公寓不大,外教的課也不多,很少有人請保潔工。只在有人搬來前,學校才會請保潔工來打掃一下。這幢樓里空著的公寓,好像只有盛驊樓上那間,原先住著位教手風琴的比利時外教,新年前聘約到期,回國了。華音的外教很多,有的聘期幾年,有的只有幾個月,來來去去的,有的盛驊也叫不上名。 不知這次新搬來的是誰?這個問題在盛驊的腦子里一閃而過。他開門進屋。 這一忙就忙到晚上七點,要不是房楷打電話來催,盛驊都把還車這事給忘了。 盛驊的車在上個月與一輛吉普迎面“親吻”了一下,幸好當時車速不快,人不礙事,車卻傷得不輕,要大修。他考慮了下,決定換臺車。新車要預訂,一個月后才能拿到。所以這次去香港,他就開了房楷的掌心寶。房楷買了這寶貝有一陣子了,一直停在車庫里,舍不得開出去。不就是臺車嗎,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故意拿錯了鑰匙,說實話,這掌心寶除了外觀亮麗、音響不錯,其他方面真的很一般。 房楷精力充沛,提議晚上去俱樂部打桌球。盛驊拿下眼鏡,揉揉酸脹的眼角。這會兒,他若能往哪兒一靠,估計都會秒睡。 “今天實在打不動,下次再陪你?!?/br> “那你過來看我打?!狈靠瑴厝岬囟诘?,“路上好好開車?!?/br> 盛驊沒有回應,因為房楷溫柔的對象不是他,而是那輛掌心寶。 天黑之后,霾輕了些,但街上還是堵。華城嘛,不堵還能叫華城?統(tǒng)計數據顯示,華城僅是城市居民就已經超過了兩千萬。北歐一些國家的全國人口都沒這么多。其實華城的本地人口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從外地來的“華漂”,房楷就是其中之一。 房楷今年三十五歲,大盛驊八歲。搞古典音樂的,不用太過擔心年華的逝去??墒鞘Ⅱ懹袝r也會暢想下自己的三十五歲,不知道會不會像房楷這樣瀟灑。房楷是個有故事的男人,從前是學指揮的,應該是學得還不錯,學校也肯培養(yǎng),送他去俄羅斯留學了兩年,回國后就直接擔任了杭樂團的指揮,非常的引人矚目。這樣年輕的指揮,差不多是國內第一人。他不僅事業(yè)有成,愛情也得意。女友是他的青梅竹馬——他從二十歲時就喜歡的鄰家meimei。用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他簡直就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所有人都認為,他的前路應該是紅毯鋪就,花團錦簇。誰知,在結婚前夕,命運給他來了個急轉彎,女友突然單方面宣布取消婚約,然后遠走異國他鄉(xiāng)。接著,杭樂團與他解除聘約,再然后,國內稍有點名氣的樂團都對他關上了大門。盛驊問過房楷怎么會這樣,房楷只說了一句“我是自作自受”。再后來,房楷好像做過很多種職業(yè),也出過國。現(xiàn)在,他是大劇院的總經理,平時接觸的都是演奏家、藝術家,在華城有一套非常舒適的高檔公寓,有幾輛不錯的車,根據心情換著開。一年出國度兩次假,有幾個漂亮的異性朋友,也有一幫陪他喝酒聊天的好哥們。一般男人想擁有的,他好像都有。 盛驊說自己和房楷是忘年交,房楷是不承認的。八年在人生里才占多少,盛驊頂多算是個后輩。盛驊笑笑,不和他爭論。又不是女人,大幾歲,小幾歲,沒必要斤斤計較。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到了三十五歲就會格外地怕寂寞。盛驊好幾次在晚上打電話給房楷,只要大劇院沒有演出,他都在外面。 他真的太緊張他的掌心寶了,早早地就在俱樂部門口等著盛驊。看到車過來,他快步上前,正要查看,一抬頭發(fā)覺盛驊的臉上多了副眼鏡。他樂了:“怎么去了趟香港就變斯文了?” 盛驊把車鑰匙扔給他,扶了扶眼鏡:“不帥嗎?” “帥出天際了?!彼话颜率Ⅱ懙难坨R,“但是不適合你?!?/br> 盛驊搶過眼鏡,戲謔道:“我看你是嫉妒?!闭f著,重新把眼鏡戴上,朝他抬了抬下巴。 房楷收起笑意,認真道:“我和你說真的,你是演奏家,又不近視,別戴著戴著成了習慣就拿不掉了,到時上臺戴個眼鏡,你是演奏還是給人上課?” “你怎么知道我不近視?” “我連你穿幾號的內褲都知道。”房楷沒好氣地道。 “老不正經的大叔?!笔Ⅱ懪牧怂幌拢竭^他,走進電梯。 這家俱樂部位于市中心一幢商業(yè)大樓的頂樓,非常奢華。光顧這里的人球技一般,可是這兒的設施卻是非常專業(yè)的。每個臺子都有獨立的卡座,要求高一點還有包間。休息間更是豪華,紅酒吧、雪茄吧,各具特色,還可以看到1080p的高清大片。在這里,隨便一轉身,看到的都是電視上、網絡上常見的面孔。 在進門時,盛驊與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打了個照面,她怔了下,怯生生地喊了聲:“盛教授好。”盛驊朝她淡淡地點了下頭。她不是一個人來的,盛驊瞧著和她一起的女子有點面熟。 那女子莞爾一笑,落落大方道:“我是陶月,在華城電視臺工作。經常聽憐惜說起盛教授,久仰了?!?/br> 盛驊從她的笑意里捕捉到一絲耐人尋味的意思,他點點頭:“晚上好!” 陶月眼波流轉,見房楷朝這邊走來,識趣道:“盛教授有朋友在啊,那我們就不打擾了?!闭f完,拉著趙憐惜走進一個包間,包間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遇見熟人了?”房楷有自己的專用球桿,他剛取了過來。盛驊什么也不需要,他今天就是個觀眾。 “嗯!”其實不算是熟人。 在這里遇見熟人是常事,房楷也沒多問。兩個男人不需要什么包間,臺子的位置也不錯,一抬眼,整個華城的街景盡收眼底。抬頭望天,一架飛機緩緩飛過,應該是正準備降落。 服務生把球臺整理好,送上飲料和果品。 房楷把外套脫下來扔到一邊,動作熟練地給球桿皮頭涂巧粉。第一桿擊出,白球直直地撞過去,一顆紅球應聲落袋,很是干脆利落。他再接再厲,第二球,將黑球擊入袋中。在等待服務生將黑球擺放回原位的時候,他得意地看向盛驊:“怎么樣?” 盛驊拍了拍掌,說道:“你今天有點亢奮??!” 房楷趴在球臺上,用視線描繪著等會兒球前進的路線,說:“亢奮的人是你吧,這次維樂合作的鋼琴家是你的老師江閩雨,說實話,我挺意外的?!?/br> “老師和梅耶大師是好友,當年,梅耶大師奪得肖邦鋼琴賽的第一名,老師是第三名,兩個人那時就成了至交。梅耶大師后來改學指揮,兩人約定,日后至少要合作一次,這次算履行承諾了!”就是有點晚。 又是一記漂亮的出擊,房楷活動了一下肩膀和脖子,將球桿放回去,拿了瓶礦泉水,走到盛驊身邊,一起看著無垠的夜色。 “你的老師都復出了,你呢,沒一點想法?我這么紆尊降貴地和你做朋友,就是想著有一天,能看到你在大劇院開音樂會?!?/br> 盛驊兩臂交叉,斜睨著他:“目前,音樂會什么的對我沒有吸引力?!?/br> “對你有吸引力的是什么,肖邦作品新版本的修訂?對了,快完工了吧?” “第二稿已到尾聲?!?/br> “準備放在哪里出版?” “國內、國外的出版社都有在和我接洽,我還在考慮,最起碼得是一家嚴謹且尊重音樂的出版社?!?/br> “上一版是什么時候?” “十年前吧,其實已經很不錯了,我這次的版本修正了一些音符,還填補了一些休止符和華彩部分?!?/br> 房楷長嘆,別的演奏家還在為一個上臺的機會爭得頭破血流,盛驊這兒已經云淡風輕了。也只有在過盡千帆、看盡滄海后,才能有這樣的澄明。眼前那熠熠生輝的點點星光,已不能讓盛驊的眼睛明亮,他看到的是整片星空。這不正是自己欣賞盛驊的原因嗎? 房楷打趣了一句:“你這又是做大賽評委,又是修訂版本,是想做當今肖邦第一人?” 盛驊搖頭:“這不是我的目標。我想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時間卻那么少。” 房楷被他滄桑的口吻弄得樂不可支:“你這么年輕,歲月漫長著呢!” “不夠的,我有時真的擔心會來不及?!?/br> 房楷想起網絡上有句詼諧的自嘲:比你優(yōu)秀的人比你還努力,這讓我怎么活?也許真的是“學霸”的世界你不懂。 “心別太大。這次日本的選拔賽,你去嗎?” “去!” 房楷擰擰眉,轉過身看著他:“你這兩年去日本去得很勤啊,老實交代,你在那邊有什么情況?” 盛驊拿起球桿,把服務生剛聚攏在中央的球一桿打散:“有情況的人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狈靠那拔椿槠拗R言,這幾年一直待在日本。 這句話大概叩到了房楷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出聲:“前天是諶言的三十歲生日,我答應過她,這一天,送一輛漂亮的跑車給她。她并沒有把這話當真,因為對于當時的我們來講,跑車是個遙不可及的夢,但我一直把這當作我的奮斗目標?!笨上?,目標實現(xiàn)了,人卻不是他的了。 盛驊直起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她現(xiàn)在怎么樣?” “我不敢打聽,怕她過得好,又怕她過得不好。”房楷苦澀地一笑。如果生命是一個圓,有一大塊被他弄丟了,現(xiàn)在這個看似飽滿渾圓的圓,其實是虛擬的。 盛驊愛莫能助地看著他,除了傾聽,他好像什么也幫不上。 房楷情緒低落,沒了打球的興致。盛驊沒車,房楷還得把他送回去。 “送我回華音好了?!泵魈煲辉缇陀惺?,不知道霾能不能散凈,盛驊擔心堵車,不如睡在華音,早上還能多睡會兒。 房楷去開車,盛驊站在路邊等著。一個服務生急急地跑出來:“盛教授,你有東西落下了。”說著,遞給了盛驊一張字條,意味深長地一笑。 盛驊打開紙條,上面寫了一串電話號碼,還有“陶月”兩個字。他仰起頭朝上面看了看,把字條揉成一團,上車前隨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里。 房楷體貼地把盛驊送到了外教樓下,打趣了一句:“你不會是因為琥珀才回華音的吧?” 盛驊擺擺手,他對一個任性的小丫頭沒有興趣,哪怕她是什么家什么神。 盛驊實在是太困了,快速地沖了個澡,都沒等頭發(fā)干透就睡著了。沒睡多久,就聽到耳邊有什么“嗚嗚”地在高速轉個不停。他緊閉著眼睛,用被子捂住耳朵,那聲音還是一個勁兒地往耳朵里鉆,還越來越大。他猛地掀開被子,這下聲音更加清晰了,好像就在他頭頂上盤旋不去。他趿著鞋,黑著臉看了下時間,瘋了,凌晨一點。 他拉開門沖上樓,“咚咚咚”地敲門。沒人回應,他再敲,還是沒人回應,他不得不用腳去踹。 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接著有腳步聲走過來。門輕輕地開了條縫,琥珀從里面露出一雙驚惶不定的眼睛。 “有、有事嗎?” 盛驊猛地把門一推,看見她手里提著吸塵器的管子。原來今天新搬來的人是她!他咬牙切齒道:“小姐,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嗎?” 見是盛驊,琥珀一下火冒三丈。今天早晨,他明知她人生地不熟,還把她就那么扔下,絕塵而去。這種行為太卑鄙、太自私,她絕不原諒他。 “巴黎現(xiàn)在天還沒黑?!?/br> 哦,原來她不是不知道外面夜已深。盛驊自認是個理智而又克制的人,此刻卻很想朝她怒吼,讓她滾回她的巴黎去。 “容我提醒你,你腳下的這片土地叫華城。” “我知道,但我需要時間來倒時差?!辩旯V弊诱f道。 盛驊難以置信她的理直氣壯,正要大聲斥責,恍惚間,好像聽到“滴答滴答”的水流聲。他推開她,沖向浴室一瞧,果真,浴缸的龍頭開著,水已經滿得從浴缸邊向外溢出。如果就這樣一直流,再往樓下滲漏……他一想到自己屋子里的那些樂譜修訂稿就一陣后怕。 他狠狠地瞪著琥珀,琥珀嚇了一跳,無辜地道:“剛剛一直是冷水,我以為多放一會兒,就會有熱水了?!?/br> 冷水龍頭能放出熱水來,那簡直就是世界第九大奇跡了。盛驊深呼吸,目光一轉,落到她的腳上,好像還是白天穿的那雙小皮靴。 “你在屋內就不能換雙鞋?” “能,但我忘帶了,我又不知可以去哪兒買?!辩陻傞_雙手,很無奈。 盛驊扭頭就走,他連罵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二天,本想多睡一會兒的盛驊早早就起來了,第一時間去了后勤處。接待他的卻是書記。書記笑瞇瞇的,聽完盛驊的話,說道:“琥珀小姐來華音進修,按規(guī)矩,是不能住外教樓的,可是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你不是外教,不也住在外教樓嗎?” 盛驊心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其實把她安排在外教樓,是經過我們慎重考慮的。我們把所有的老師都排了一遍,好像只有你適合做她的導師。你在國外待過很多年,又接受過大師的指點,無論是語言、演出經驗或是對作品的詮釋,都可以和她溝通,你們年齡也相差不大?!?/br> 不出所料。 盛驊真不敢把這當作是對他的夸獎,但他不能直接拒絕,不然書記可以拽著他談上一天一夜的心。他委婉道:“我手里的事情太多了,沒有時間……” “時間像海綿,擠一擠就有了。”書記仍是笑得如春風般和煦。 盛驊硬著頭皮道:“我可以偶爾和她交流下,但真沒辦法指導她。” “我給你個方向,你怎么指導沙楠他們,就怎么指導她。” 這能一樣嗎?盛驊明知道回天無力了,還是不甘心地試探了下:“如果我堅持不接受呢?” 書記樂呵呵道:“別逼我行使行政權力,我是不懂肖邦、貝多芬什么的,但是關閉一個弦樂三重奏的專屬琴房,我還是知道怎么做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