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風(fēng)寒，施煙久久不語，始終攏淡眉眼，看著不遠(yuǎn)處枯樹落葉，她眼底一片孤寂。

    當(dāng)她回過神再對上寧嫻的目光，笑了笑輕聲道，“正如你所說，多少人一輩子活得荒唐糊涂，無疾而終。既然那地方婚期照常，我還回去湊什么熱鬧？還請寧小姐回去告訴他們，我無意卷入你們商行之中。莫要再來探我口風(fēng)了。”

    她將寧嫻當(dāng)做趁機(jī)打秋風(fēng)的了。

    待施煙走后，一道身影從黑暗中出來，清朗的調(diào)侃聲起，“瞧瞧，我還以為寧老板三寸不爛之舌有多厲害呢，這不，也沒說動(dòng)我嫂嫂回去?！?/br>
    寧嫻瞧著施煙走遠(yuǎn)不見，心底對這小女子隱隱一絲不忍。她年紀(jì)小，可那雙眼中疲憊，叫人看著心疼。

    她側(cè)首看了蕭祁承一眼，斂了眼底情緒，“蕭公子要我說做的事，在下悉數(shù)帶到。如今城東那間鋪?zhàn)邮捁釉撌沁€給我了吧？”

    蕭祁承‘嗯’了一聲，雙手背在身后，抬頭故作深沉看了看天，隨后對上寧嫻的視線，“寧老板辦事雖不成，但答應(yīng)你的還是要給你。不過，我還是想聽寧老板親口承認(rèn)，我在經(jīng)商這事兒上還是有些腦子的?！?/br>
    不然也不可能逮著你的把柄。

    “……小崽子，”寧嫻半哼聲，乜他一眼，定了定神踩他故作高深的樣子，“真是得寸進(jìn)尺，靠著卑劣手段就想讓別人承認(rèn)你，這是你家中哪位長輩教的？這兩日若不是我被家中人嘮叨得煩，哪還叫你有可乘之機(jī)。”

    “小子，聽jiejie一句勸，這會兒你算是碰到不計(jì)較的好心人，若是來日碰見那些個(gè)掉進(jìn)錢眼的，就憑你使得這些腌臜手段，指不定鬧得一生污穢呢?！?/br>
    寧嫻心思靈敏，她從會走路便跟著父母天南海北的跑商，又豈是蕭祁承這從小嬌養(yǎng)高心氣傲可比的。這一通話說得絲毫不拖泥帶水，她眸中揶揄笑意更甚，神色靈動(dòng)飛揚(yáng)，“你啊，還是適合回當(dāng)你的貴公子。”

    之后，不等蕭祁承說完，寧嫻將旁邊的食盒遞給他，“喏，這些糕點(diǎn)精貴得很，一兩銀子一盤呢，你吃了補(bǔ)補(bǔ)腦子吧?！?/br>
    蕭祁承不接，磨著后槽牙，深深看這女子一眼，憋著一肚子的氣憤然摔袖離去。

    。

    回房是，弟弟曹漾受了大驚，躲在床榻之中用衾被攏住，仍由婢女怎么喊也不出來。

    施煙輕聲細(xì)語地將人哄出來，摟在懷里輕輕拍著，“不怕，阿姐在這兒呢，會護(hù)著你的?！?/br>
    這話熟悉，曾幾何時(shí)，也有人將她摟著拍撫后背，溫沉言語說著熨帖的話。

    可是………為何二哥明早知道阿弟的消息，卻不告訴自己，任由自己一步一步將他推遠(yuǎn)，最終鬧到埋怨的地步。

    遠(yuǎn)處泛出魚肚白，晨霞若隱若現(xiàn)，瞧在人眸中是一種斑駁頹敗之意。

    那日，父親葬禮上，也是這般時(shí)辰。兄長不知為何，執(zhí)意要將她趕出門。她哭喊著求嫂嫂勸勸兄長，阿弟也跪扯著兄長的衣袍求情，然兄長依舊無動(dòng)于衷。

    后來等她甩了護(hù)送的人，跑回府時(shí)，府中如死寂靜，昔日的奴仆皆不見蹤影。推開府內(nèi)所有的門，原本的府邸成了一座空的。

    當(dāng)她精疲力盡坐在院中，一記寒光冷刀直凌凌朝其刺來，再醒來，已在深山之中，身邊只有一位伺候的啞娘。

    頭好似被人用繩子鞭笞，施煙忍不住□□一聲，從回憶的夢境醒來。

    懷里的阿弟動(dòng)了動(dòng)，施煙拍了拍他臉頰，撐起一抹笑，“醒了？”

    曹漾撇著嘴，依賴地抱住施煙，搖了搖腦袋，一言不發(fā)。

    為阿弟把脈，身上的刀鞭痕跡并未傷及肺腑?？刹粸楹芜€是不肯說話，施煙也只當(dāng)他流落在外受了驚嚇，暫時(shí)不敢說話。心里對他的疼惜又加重些，輕聲問他，“肚子餓了嗎？阿姐叫人傳些吃的過來？”

    曹漾不答，不時(shí)外頭有動(dòng)靜。曹漾對任何風(fēng)吹草動(dòng)敏感至極，眼中又布滿驚恐，雙手死死攥住施煙的手臂，口中嘶啞，只發(fā)出“啊……”的聲音。

    施煙忙急著安撫弟弟情緒，門被人猛得從外面推開，南寧王堂而皇之走了進(jìn)來。

    瞧者擁抱的姐弟，臉色各自惶恐、惱怒，他心中舒坦，臉上笑意瞧著多了幾分陰鷙，“許久未見，這姐弟真是情深得很吶?！?/br>
    施煙面色不虞，冷冷盯著南寧王，“殿下無事闖我房門，此事傳出去，怕是不妥吧?！?/br>
    南寧王環(huán)顧四周，悠然自得道，“本王還未恭喜你找到自己的親弟，你說你也是，好歹之前你還替我辦過事情，怎不叫我替你尋呢？白白費(fèi)了這番力氣?！?/br>
    門口站守好幾名侍衛(wèi)，伺候的仆人盡被挾制住。施煙斂下眉心，不敢輕易與他起爭執(zhí)。

    南寧王一派坦然的樣子，“本王昨日去蕭府參加婚宴，那婚宴辦得順利，沒想到蕭祁遠(yuǎn)沒再吃本王給的藥，竟還有力氣從輪椅上站起來，同女子拜堂成親?！?/br>
    “堂上女子身形同你相像，若不是本王知道你在這里，可真以為你心境大得很，真能忍下這事兒同蕭祁遠(yuǎn)成婚?！?/br>
    “哎，蕭家主真是狠心，為了面子，連自個(gè)心愛的女人也能隨意找個(gè)人替代。”

    施煙徹底冷了臉，“殿下若是來嘲諷的，還是請回吧。莫讓此事污了您王爺身份。民女與蕭祁遠(yuǎn)之間如何，怎也不該勞煩王爺掛心。”

    跟前的人不滿“嘁”了一聲，瞥了眼施煙懷里的小孩，“本王還懶得同你兜圈子，不過，你這阿弟叫什么名字，你還記得嗎？”

    他這話一處，冷不丁將施煙心中的疑惑拎起來吊在空中。

    這幾日蕭，施煙自己也清楚，當(dāng)她看著與自己眉宇有幾分相像的臉，明知道他是自己親人，可是，心里對他感不到一絲親人之間的熟悉。

    替弟弟洗澡時(shí)，瞧見他左臂上的紅胎記，這是自己的阿弟不假，可是為何自己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一旦細(xì)想，腦袋便疼得要炸裂。

    “我自己的親弟弟，自然記得。怎么……”施煙拖長了尾音，將弟弟摟在懷里，想從他身上獲得一絲支撐的力量。

    她目光堅(jiān)韌，直視屋內(nèi)站立的人，“殿下連這件小事兒也要過問？我看啊，殿下還不若擔(dān)心擔(dān)心自己，您明面上雖然是個(gè)閑散王爺，又素來與太子親厚?？商拥钕驴墒菍淼木盼逯?，您以為，私自豢養(yǎng)死士、雇刺朝廷重臣這些事，太子當(dāng)真不知道嗎？”

    這一套凌厲的話說完，施煙胸腹秉著一口氣，她說這話不過是要刺激南寧王。

    畢竟，蕭祁遠(yuǎn)將他名下半數(shù)財(cái)產(chǎn)給了自己這等鮮少人知曉的事，太子都能輕而易舉知道。那南寧王要豢養(yǎng)死士的花銷何其大，憑他卑微閑散的小王爺如何供養(yǎng)得起。

    屋內(nèi)有短暫的寂靜，懷中的弟弟忽然暴動(dòng)，狠狠用拳捶自己臉，施煙瞳孔睜大，急忙制止他，場面一時(shí)慌亂起來。

    南寧王自討沒趣，無意留在這里的，轉(zhuǎn)身便走。

    施煙空出手點(diǎn)了曹漾身上的xue位，等人安靜下來，方才余光瞥到南寧王的臉色，她呼出一口氣，自己這是賭對了。

    尋常百姓之內(nèi)，兄弟尚且有嫌隙。這天家高處不勝寒，多次與太子交鋒，施煙始終猜不透太子意欲何為，只覺他城府頗深。

    為何兩位天家貴胄屈身同商戶攪和一起，難道僅僅是因?yàn)槭捀?cái)多，足以充盈國庫？那又為何，太子如今監(jiān)國，卻百忙之中抽出空閑同民間小姐搭話。

    深想這下，施煙眉心為凝，隱隱察覺不對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只感覺一道鋪天的網(wǎng)落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安撫好弟弟，她走出房門，坐在荷花池不遠(yuǎn)的石頭上，晨風(fēng)吹皺水面，再拂過身畔，身上疲憊散去不少，連帶著頭疼之感也消不少。

    她呆呆盯著半開未開的荷花發(fā)呆，思緒開始紛飛，想到清院那片蒼翠竹林，夏日總是蟬鳴不止惱人安寧。她氣得聲稱要將竹子伐了挖荷塘。

    蕭祁遠(yuǎn)手執(zhí)筆，正俯案做畫，得了空閑朝她溫和一笑，真是歡喜不過多時(shí)，昨兒有人還說竹林是個(gè)乘涼的好地方，怎一下就轉(zhuǎn)了風(fēng)頭。

    午憩不得安寧，扇子被女主人無情扔在地上，她話中帶著惱意，是個(gè)乘涼的好地方，可一群壞蟲平白折煞好景。

    男人朝她招手，待人過來。寬厚掌心握住她的手，細(xì)細(xì)描繪未完成的畫。上頭正好是窗外那處竹林，綠意盎然，畫中自帶一種寧靜平然。

    耳畔熱息炙熱，他耐心至極道，世間萬事怎能都兩全，一聽一看，一靜一動(dòng)，如此互相照應(yīng)，豈不正好？

    溫沉聲音入耳，外頭蟬鳴倒也不覺得討厭了?？伤终f，世上怎沒有兩全之事，派人將林子里頭的蟬都捉了不就好了。

    你啊，耐心總是欠火候。往后，可是別人與你蟬鳴兩句，可要被拐著走了？

    那時(shí)她委屈，仍反駁著回話，卻也忘了駁的什么話。

    身后一道熟悉的輕靈聲響起，有些不確定，“施煙？”

    施煙思緒被扯回來，回頭一看，趙婧嫣站在假山之后，身后還跟著一人……她瞇了瞇眼，仔細(xì)辨認(rèn)這，竟然是那日在靜安寺有過一面之緣的程杜之。

    今日這是怎么了，接二連三的碰見不想見的人。施煙不搭理他們，但趙婧嫣同程杜之順著旁邊臺階縫隙走了上來。

    “昨日不是你同蕭家主大婚嗎？”

    趙婧嫣就站在不遠(yuǎn)處，疑惑看著施煙，白皙的臉色不見血色，眉宇神色猶豫凝重，眼中光彩也不復(fù)以前。

    到底經(jīng)歷什么，她竟憔悴成這幅樣子。

    施煙冷冷道，“怎么，婧嫣jiejie查到我還是殺還趙檀兄長的真兇，來找我興師問罪來了?！?/br>
    這話嗆人，趙婧嫣一時(shí)語噎，不知怎么接話。

    她總不能說自己今日出城，與未婚夫碰面時(shí)，正好看到南寧王朝城外來了，自己心中好奇尾隨來了。

    手指絞著裙裳不知怎么回答，旁邊的人倒是先說話，先是一頭霧水看了看施煙又回看身邊的自己，驚訝道，“施小姐………同蕭家主成婚？原來，你不是蕭家主養(yǎng)在城郊的外室啊。”

    趙婧嫣被程杜之這話也弄得有些懵，看著施煙了無生氣的樣子，也顧不得問。往前走一步想去碰她，不由得輕了聲音，“煙兒，這到底怎么回事？”

    施煙后退一步，躲過趙婧嫣的手，站在大石頭邊側(cè)，分毫不領(lǐng)情，冷然看向二人，“婧嫣jiejie，這是我的宅邸，你千金大小姐，如此闖進(jìn)來怕是不好吧?！?/br>
    趙婧嫣神色清柔，看向施煙的目光帶了一絲抱愧，她心知施煙如今變成這樣，多半是自己喂給她的藥起了作用。

    這藥性重，起初會讓人頭痛疼預(yù)裂，之后會使她精神潰散，萎靡不振。

    方才往后退時(shí)，眼前有一時(shí)眩暈，心頭泛起一陣惡寒，施煙想往下頭走，卻被趙婧嫣攔住去路，她正色問道，“煙兒，你與太子可否相識？”

    “何故此問？”

    “我……”趙婧嫣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我曾在太子的寢宮瞧見你的畫像?！?/br>
    這話如同石子丟入平靜水面，砸出水花。

    施煙雙拳緊緊握住，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這怎么可能？我與太子從未見過面，何談?wù)J識，怎么可能？”

    施煙心中卻暗暗道，自己與太子見面幾次數(shù)都數(shù)得過來，太子怎會有自己的畫像。

    趙婧嫣道，“那日我扮作侍女偷入太子寢宮，原想尋些太子與朝堂內(nèi)臣的線索，猛然看見你的畫像。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一本卷宗，上頭講述當(dāng)年曹將軍一家慘遭滅門，只留一雙兒女被人拼死救出，然至今下落不明。”

    施煙逮住趙婧嫣其中漏洞，唇邊勾起一抹譏諷笑意，“那你又怎么評斷我就是曹氏女？婧嫣jiejie，若你想定我的罪，也不必找如此荒唐的理由吧?！?/br>
    一旁的程杜之注視施煙，“我姐夫在西北邊任，派人求他在那處打聽。以前有跟隨曹將軍的老兵，一眼認(rèn)出姑娘你的容貌，與曹氏女十分相似。而且，姑娘您是否認(rèn)得這東西……”

    程杜之說著，從袖口中那處一件朱紅色物品。

    那抹紅色太過顯眼，定睛一看是枚朱紅玉墜。猛得，施煙瞳孔微睜，這東西她有一個(gè)！是太子未道明身份時(shí)，夜半闖入她閨房扔來的物什！

    啊………施煙臉上難忍痛苦，那日在蕭府后院初遇太子，她想起太子說，我能是誰，我認(rèn)識你，你卻非記得我。我同你不過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罷了。

    當(dāng)時(shí)他說完這奇怪的話，以后朝自己狠狠劈掌來。

    突兀的，眼前閃過西北，荒涼天氣極寒，她瞧見太子一身寶藍(lán)色長袍坐在馬上，意氣風(fēng)發(fā)，眼中氤氳辨不明的情意。

    畫面再晃，是雲(yún)山之上的屋子，二哥的畫像掛了滿屋，啞娘的尸體倒在不遠(yuǎn)處。

    困擾似藤蔓，將她死死纏繞住，她聲音痛苦異常，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太子我從未見過，從未……”

    趙婧嫣與程杜之若有所思對視一眼，各自心中頓時(shí)明白……跟前的人并不是蕭府外親的表小姐。

    施煙忍不住往后踉蹌兩步，身形一歪，身子直直往下墜落。噗通聲起，水淹過鼻息，連同岸上兩個(gè)人的呼聲一同淹沒。

    眾來參加婚宴的賓客雖送了禮，蕭府將其登記起來，待各位賓客離時(shí)，回送了雙倍價(jià)格的禮，將眾人惹得一頭霧水。

    平陽王步入書房時(shí)，滿屋寂靜?？匆姇负笳龍?zhí)書的人，他瘦弱枯骨，兩頰深深陷進(jìn)去，一舉一動(dòng)難掩溫和儒雅。

    蕭祁遠(yuǎn)微微一笑，倒也不朝來人行禮，“王爺昨日憤然離席，今日怎又有空來了？”

    不過兩句話，他說得有氣無力，末了還咳嗽兩聲。

    平陽王臉上罩住一層郁色，不悅看向蕭祁遠(yuǎn)，“簡直是荒唐！婚宴之上，新郎新娘齊齊不見，你還派兩個(gè)假冒的上去，那女子有什么好，值得你這般惦念護(hù)著，你都快死了，還要強(qiáng)忍不去見。我看你是要當(dāng)無情羅漢吧！”

    “王爺莫?jiǎng)优?，喝盞茶去去火吧?！笔捚钸h(yuǎn)放下書，親自為平陽王倒一盞茶恕罪。

    平陽王冷哼一聲，不領(lǐng)情，“也不知你葫蘆賣得什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