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這是石秀盤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報恩寺徑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彌攔住了去路,合掌打個問訊說:“施主是來接頭佛事,還是隨喜?請柜房中待茶?!?/br> “我來看你家住持?!笔銌柕溃翱稍诶锩??” 小沙彌看石秀的氣概,不是個好相與的,不敢造次,先問一聲:“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說州衙門里楊節(jié)級的結(jié)義兄弟,海師父自然知道。” 等報出來歷,小沙彌也知道了,心里嘀咕,越發(fā)不肯放他進門?!安恢〕挚稍诜秸桑彼嶂f,“請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來回話。” 進得方丈一報,海和尚做賊心虛,急忙問道:“這姓石的可曾帶著刀?” “沒有!”小沙彌說,“倒帶著個包裹,像要出遠門似的?!?/br>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邊聽巧云說過討厭石秀的話,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擻地說:“請進來,請進來!待我好好問一問他?!?/br> 小沙彌見他忽憂忽喜,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是看樣子不礙,因而態(tài)度也改過了,輕松自如地把石秀領(lǐng)了進去。 “石施主,多日不見,近來可好?請坐,請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總想與石施主親近討教,一直未得機緣。難得今日光臨,太好了,太好了!”說著便又喚小沙彌點茶、擺果碟,將石秀當上賓看待。 “不必客氣。我有幾句話想與海師父說?!笔銓偡畔碌陌痔崃似饋?,“我還有事要趕路,只得海師父金口一諾,立即就要告辭。”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彌使個眼色,示意回避,然后又說:“請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處,無不從命?!?/br> 石秀等小沙彌一避開,正一正臉色,先盯著海和尚看,這一下便顯得不怒而威,隱隱殺氣,將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發(fā)麻,強自鎮(zhèn)靜著,靜等石秀發(fā)話。 “海師父,出家人四大皆空?!?/br>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br> “海師父,出家人六根清凈?!?/br> “是!六根清凈。” “俗語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到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樣,順口答應(yīng),假裝糊涂,當時盡斂笑容,合掌問道:“石施主,如何與我說這話?” “你不明白?” “不明白?!焙:蜕兄貜?fù)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惱怒,這花和尚好不開竅!看來非拿幾分顏色出來,他才分得出青紅皂白。這樣轉(zhuǎn)著念頭,右手的拳頭自然而然地握緊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頭松開——為來為去為的是楊雄的面子,鬧出事來,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打死了他,不過償命,但官府問到因何行兇,少不得要透露巧云偷漢的丑事,那時節(jié),楊雄怎還有臉走出去? 除了楊雄,還有潘公。念到這位老人家,石秀越發(fā)泄氣,竟連指責海和尚的話也不肯說出口來。但愿他回心向善,不破臉面,依舊好做潘公子的義子。 于是石秀有了計較?!澳悴幻靼滓擦T!”他斜睨著他說,“只有一句話,煩你轉(zhuǎn)告你寺里的那個頭陀,大清早起,休來將木魚敲得震天價響,吵了我的好夢!” 這話一點,海和尚也是玲瓏心腸,豈能聽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著實有些矯情鎮(zhèn)物的功夫,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復(fù)原,賠笑說道:“原來為此!等我來問他。不過出家修行,晨鐘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須體諒?!?/br> 這賊禿!石秀在心里罵,倒裝得像!真叫“不到黃河心不死”!看來不弄些苦頭與他吃,他還不會悔改。 “我倒再問你一個人?!笔憷湫φf道,“聽說你手下一個頭陀,一個會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么悟先的,可能請來會會?” “三郎!”海和尚急忙搖手,“你休聽外頭風言風語。都為我承乏主持這報恩寺,多蒙施主抬愛,香火搞得轟轟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謠言,顛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誑語,那悟先是羅漢相,面惡心慈,略會幾手拳腳,是他少林寺的傳統(tǒng),從來不敢傷人。那些造謠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說,“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著我咒他們將來入阿鼻地獄,種什么因,收什么果,報應(yīng)在后頭?!?/br> “造謠的人,入阿鼻地獄;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個地獄?”石秀不耐煩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來,仿佛要走了。 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開,只見桌面留下極清晰的一個手印。海和尚一看大驚,心里在想,在手上這把勁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rou碎骨折?這廝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備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虧。 腳隨心動,已經(jīng)退后了兩步,偏偏石秀饒不過他,出手自然也極快,不知怎么一伸一摸,海和尚頓時笑了出來。 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么好高興的事,笑得合不攏口,是因為石秀點了他的肘下xue,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樣子。誰知他口中在笑,心里卻是說不出的苦痛,而且驚恐異常,只怕自己從此會半身偏枯。 “我再告訴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記著此刻的苦楚,自去尋悟先,他會解救?!?/br> 說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彌走進來,只見海和尚只是發(fā)笑,便問一聲:“師父,你老人家什么事高興?” 海和尚說不出話,急得額上見了汗。小沙彌大為詫異,定神一看,才發(fā)覺他的異樣。幸好海和尚的左手還能動,蘸著茶汁,在桌上寫了“悟先”二字。小沙彌會意,飛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來。一路上已聽小沙彌提起,說石秀來過,等他走后,海和尚只會發(fā)笑,不會說話,這時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將海和尚的肘彎一揉一托,即時聽得他“哎喲”一聲,能夠開口了。 “住持!”悟先問道,“怎么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變色。“這廝的手上,著實有幾斤力氣?!彼f,“不過,也還能對付得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對小沙彌說:“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閑人進來。” 把小沙彌支使了開去,海和尚才細說剛才的經(jīng)過,自然不盡不實地瞞著些,而且也不敢說破石秀指名要會悟先的話,因為怕激起他的火來,找石秀去算賬,事情便鬧大了。 “照住持說,就此忍氣吞聲,吃了他的虧裝啞巴?” “凡事小不忍則亂大謀?!焙:蜕姓f,“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條計,結(jié)果了他。眼前且讓他一步?!?/br> “怎么?”悟先生性多疑,便即問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對手,拿他沒奈何?”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海和尚急忙解釋,“我是為你著想,萬一鬧出事來,你是個出家人,弄不過姓楊的——姓楊的是牢頭禁子,倘或在監(jiān)里下了什么毒手,豈不是白害你一條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guī)兔?,為我出氣,我須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籌劃好了,你再動手。諒那石秀絕不是你的對手,一頓拳頭打殺了他,你須能遠走高飛,我才放心?!?/br> 悟先其實也是嘴硬骨頭酥,心里盤算著,自己所長不過點xue一門,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見得能近得了他的身。點xue上面扯個直,在拳腳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個手印,便是老大一個證據(jù)。 他所顧慮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輕視,不能不說兩句硬話;到搪塞不過去時,硬拼一場,也只有盡力而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寧人,正中下懷,只是表面上卻依舊裝作不勝憤恨似的,沉吟不答,還有不甘罷休之意。 “悟師兄!”海和尚極力安撫,“你是智勇雙全、極有丘壑的人,絕不是那只有兩斤笨力氣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時之氣?而況,石秀那廝挽著個包裹,想是到外縣收賬還是販貨去了,一時尋他不著,氣也無用。你聽我的勸,慢慢兒籌劃出一個妥當?shù)姆ㄗ咏Y(jié)果了他,還要教他不知因何喪命,死了也是在閻王面前有口難言的糊涂冤鬼,要這等才消得我心頭之恨!” “也罷!”悟先裝得萬般無奈地讓步,“住持開示,我不能不從??傆幸蝗张c那廝算賬,教他識我的厲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還要仰仗。” 海和尚又說了些好話,將悟先敷衍走了。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愣,越想越無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彌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攪他。就這樣思前想后,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頭陀悄悄走了來,先在窗外咳嗽一聲。海和尚驚醒,隨即問道:“什么事?” 這話就問得奇怪!日日須來一趟,報知潘家的信息,做慣了的“功課”,豈有不知之理?胡頭陀這樣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說他該說的話了。 海和尚只是一時為自己蒙住,經(jīng)此頓挫,自然醒悟,便開口相問:“可是與昨日一樣?” “不一樣!”胡頭陀答道,“今天是綠的?!?/br> “噢!”海和尚點點頭,常規(guī)舊例地說一聲,“辛苦你!” 等胡頭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懼石秀,頗想從此歇手。然而自己割舍得下割舍不下還在其次,巧云那邊首先要有個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關(guān),要與她說個明白,討個主張??磥斫褚惯€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楊雄是被瞞在鼓里,不必顧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羅網(wǎng)。先當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說話行事,著實有些算計。再想想自己,斗力斗不過他,猶有可說;斗智斗不過他,卻是死了都不能閉眼的事。 千百回盤算,總覺得萬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實在委決不下。想到“我佛有靈”,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點凡愚了。 于是他一個人走到大雄寶殿,默默禱祝:“弟子三生宿業(yè),不得不了;如今遇著意外魔障,進退兩難,望求菩薩指示。弟子虔誠懺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牽出意外冤孽。菩薩若許弟子踐約,賜個上上吉簽?!?/br> 念念有詞地祝告已畢,伸手向簽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簽來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氣,是支下下簽。然而還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簽上的文字怎么說。 簽是第五簽,悄悄撕了一張簽條來看,上面四句話:“七十二戰(zhàn),守正用奇;忽聞楚歌,一敗涂地!”海和尚曉得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戰(zhàn),戰(zhàn)無不勝;到得垓下被圍,四面楚歌,士無斗志,以致蓋世英雄烏江自刎。想想自己,從起心思圖謀巧云為始,事事順遂,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聽時,必致一敗涂地。 不對!海和尚忽然別有意會,胡頭陀的木魚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曉時分來敲,石秀便依然是在夢里,就算他醒得早,不聽見木魚聲,只道自己不在巧云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窺探;就算起床窺探,潘家內(nèi)宅與店面隔絕,也探不出什么來。 這樣一想,憂煩頓消,興沖沖回到靜室,命小沙彌將胡頭陀喚了來有話交代。 “今日我不去。”他索性連胡頭陀都先瞞過,“你明日不須去報曉?!?/br> 胡頭陀自然詫異,心里在想,莫非喜新厭舊之故?倒要問他一問。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紅綠?”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br> 胡頭陀答應(yīng)著走了。海和尚卻又有些躊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過頭,走不出巧云臥房去,那便怎么處? 就為了自覺并無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時分,想到巧云獨守空閨在盼望,更覺坐立不安。一個人像驢子牽磨似的轉(zhuǎn)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腳說:“嗐!拼得一宵不睡,還怕什么?” 想停當了,隨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靜,悄悄到了潘家那條巷子,貓兒捕鼠一般,將眼睜得好大,只望著前面。等看清了沒有人埋伏在那里,才一溜煙到了潘家的邊門。 迎兒是早就候在那里的。門縫里望見影子,輕輕開了半扇容他閃入,隨即便又輕手輕腳地合門上閂。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兒的肩膀,使勁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來,然后湊到她耳邊問道:“石三郎可在家?” 湊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聲音倒比他的話還響。迎兒詫異,也附耳問道:“如何這等著慌?石三郎販豬去了?!?/br> “不曾悄悄溜了回來?” “溜回來干什么?” “好meimei,你先不要問,只答我的話!” “沒有見他的影子。”迎兒輕聲答道,“吃過夜飯,我還從他房門外經(jīng)過,鐵將軍把門,哪里有什么人?” 這一說,海和尚寬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礙了。于是躡手躡腳到了巧云房里,一進去便“噗”地一口氣吹滅了豆大的一點燈火。 “怎么了?”巧云不滿地說,“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一來又做出這等鬼樣子!” “輕聲!”海和尚在黑頭里,把石秀這天到報恩寺的經(jīng)過講完,輕聲又說,“我本來不想來,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著頭皮來了!” “哼!”巧云冷笑,“你就讓他嚇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也休這等托大!鬧將出來,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這不是人過的日子,三五個月下來,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聽這一說,巧云越發(fā)不快。“我曉得了!”她說,“又不知是打上了哪個的主意,把我看成腳底下的泥,即刻刷刮了的好!” “哪有這話?”海和尚著急地說,“我實在是怕!你摸我的心?!?/br> “我不要摸!你哪里還有良心!良心喪盡了。” “你總是不信我的話!我們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總該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zhèn)€等船沉了一起喪命?” 巧云不響了,想想他的話也有理;再回頭細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礙著潘公和楊雄,怕傷了他們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這投鼠忌器的顧慮,就算拿住了他的短處,諸事無礙。 “本來,胡頭陀的木魚也敲得蹊蹺!”巧云說道,“一條死巷子,報了曉不走,難怪人家小心?!?/br> “我也知道不妥。從今以后,再不叫胡頭陀來報曉,省得驚動閑人?!?/br> “既然如此,你還怕什么?”巧云有意將聲音提高了些,“我這里再嚴密不過,望不見影子,聽不見人聲,誰知道我這里的事?” 這一說,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就怕睡得過頭!”他說,“為求安妥,只有拼著一夜不睡?!?/br> 巧云心想,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來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晝,是個當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瑣事勞他的神!一次兩次已難以消受,日久天長如何支持得?。俊拔业褂袀€計較。”巧云說道,“多與迎兒些好處,叫她坐夜!” “罷,罷!”海和尚說,“正在發(fā)身的女娃兒家,貪吃愛睡。睡得沉時,打個急雷都驚不醒她,沒的倒誤了大事!” 這真正是件大事,卻沒個區(qū)處!巧云疼他,咬一咬牙說:“你莫管!拼著我一夜不睡,到時候叫醒你就是?!?/br> 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發(fā)說不出從此斷絕往來的話。巧云倒也真愛惜他的精神,一番繾綣,叫他閉著眼睡,自己端張椅子危坐,倦意上來,只睡了去時,身子往左右一側(cè),自然驚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時喚醒床上的人。 然而這夜卻不煩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寧,睡得不沉;蒙眬中聽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來,披衣下床,但見一鉤殘月,炯炯雙眸,巧云正全神貫注地望著。 “到底還早,”她勸他,“不妨再睡一會兒?!?/br> 海和尚本想答話說:早早離了這里,才得安心。但這話在巧云一聽定不中聽,所以這樣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覺?不如早早走了,好讓你安睡?!?/br> 巧云當他是真的體貼,越有戀戀不舍之意,怎奈空留無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門。等回到臥房,在枕上翻來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橫梗著什么東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這樣早晚默默在盤算,卻是再也想不出攆走石秀的法子。這天石秀販豬回來,潘公心里高興,置酒慰勞,不想多吃了幾塊rou,又傷了食。剛好的病,突起反復(fù),請了馬一帖來看,兩只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脈息上,臉色頓時顯得陰沉了。 “難!”到請到堂屋開方子時,他不住搖頭,“這病一反復(fù),成了傷寒,難著力了?!?/br> 果不其然,藥石無靈,病勢日重一日;拖過了年,越發(fā)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將至,這天精神略略好些,將女兒、女婿和石秀都喚到床前,囑咐后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迸斯Z聲雖微,神明湛然,很灑脫地說,“我一生不曾做過虧良心的事,所以到處有人緣。雖不是什么富貴有余,卻從不曾挨過餓、受過凍,快活一世,也死得過了。只是,我不放心巧云!” 到底父女天性,巧云含著一泡眼淚,強自慰勸:“爹,春暖花開,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說這些斷頭話。” “早說早了我一件心事?!迸斯粗鴹钚塾终f,“女婿,你看我們翁婿一場,凡事要擔待巧云?!?/br> “是!爹請放心。真?zhèn)€有什么三長兩短,我看她,自然與你在日一樣。” “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點點頭,轉(zhuǎn)眼看到石秀,臉上頓時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搶在前面說,“你老的心事,我盡皆知道。只請你安心養(yǎng)病,養(yǎng)好了還要你老來主持我的親事?!?/br> 潘公搖搖頭,眼角涌出兩滴黃豆大的眼淚:“等不及了!就吃不著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黃泉路上還巴巴地盼著,早早成親!”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緊辦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 “這才是你做哥哥的說話。”潘公說到這里,臉色顯得極其鄭重,“今日有句話,我要當著你們?nèi)齻€兒說。我與三郎,情如父子,這爿rou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后,招牌要換一換,不叫‘潘記’,叫‘潘石記’,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聽我說,”潘公連連擺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巧云,你千萬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氣,須知你與女婿,將來著實有得三郎力處!我這一把年紀,看人再不會錯?!?/br> 巧云低著頭不響,楊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卻是謙辭再三。到后來幾乎惹得潘公不悅,才算勉強答應(yīng)下來。 就這交代遺囑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氣上不來,壽終正寢。全家上下哀哭盡禮。偏偏監(jiān)獄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盜,知州相公著落在楊雄身上,限期緝拿歸案,所以喪事都是石秀經(jīng)理。海和尚得知義父故世,急忙趕來念“倒頭經(jīng)”。石秀還得分神看住了,怕他們“舊情復(fù)熾”。 一則是熱孝在身,意緒不佳;再則也存著戒心,怕石秀在暗地里窺伺,所以幾次海和尚來替義父做佛事,巧云都躲著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機靈、更謹慎,料知就見了面,在石秀那雙眼睛之下,與巧云說不成話,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見為凈”,所以巧云不出正如所愿,滿臉虔誠憂傷,專心一志念經(jīng)。 這番做作果然瞞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zhèn)€改過了。難得的是,巧云也謹守閨門。但愿那段孽緣從此永斷,保全了楊雄的臉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靈了。 過了五七發(fā)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親手檢齊骨殖,用個潔凈瓷缸子裝了,送到報恩寺中報恩塔上安置,拜了幾拜,哭了一場。潘公的一場大事,算已了結(jié)。 “喂!”巧云喚她丈夫,一向只是這么一個字,“你休睡,我有話與你說?!?/br> “今日倦了,有話明日再說?!?/br> “總是這等!”巧云罵道,“有工夫便是三瓦兩舍去尋那些狐貍精,要么不回來,一回來就挺尸。你不愿聽我的也罷,明日我自己到前頭與他說去?!?/br> 前面那幾句罵,楊雄似聽不聽,毫不在意,最后那句話灌入耳中,印在心里,倒把瞌睡蟲攆走了。 “什么事你要到前頭去說?可是與三郎言語?” “不是他是哪個?你不聽,我只好與他說,諒他也不敢不聽?!?/br> 這話的口氣越發(fā)不好?!笆裁词??”楊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么惹是非?”巧云停了一下,拍著巴掌,重重地說,“聽你這一句話,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說這話?” “為什么說不得?”巧云挺起胸來,“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說,我也不虧待他!各人頭上有一爿天,男子漢各有各的事業(yè),何苦鼻子碰著眼睛,擠在一起。” 楊雄聽得“不虧待他”這句話,氣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盞冷茶吃,意思是聽她說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開這rou行,我就嫌煩。雖說是豬,到底也是殺生,不作孽?”巧云又說,“我心里總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開這爿rou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碼還有十年好活?!?/br> 楊雄是個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說得深了,他一竅不通,要說得剛剛他懂,三分便變作十分。巧云這兩句經(jīng)過一再琢磨的話,恰恰夠他的火候。口雖不言,卻擎著茶盅只望著巧云,那副被打動了心的神情,莫說巧云,連迎兒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實我倒不大相信這些個?!蹦瞧拍镆彩墙巧?,偏又宕開一句,“我只是聽不得天不亮那豬的叫,真正比狼嗥還難聽!” “我道你是聽慣了的!”楊雄微皺著眉,“說真的,我也聽不慣。時常好夢頭里,鬼哭神嚎似的驚醒了?!?/br> “我哪里聽得慣!從前爹做這行買賣的時節(jié),開店是開店,住家是住家,沒個說家與屠場在一起的。” “怪不得!”楊雄點點頭,“家與屠場是分開得好。冬天還不怎么,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蒼蠅來叮?那氣味也受不得!” 見丈夫說到這話,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為進,改了主意?!拔?!我說,”巧云仿佛得了個極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間別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悅,“不如我們搬出去,這爿rou行就交給三郎。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楊雄想了想說:“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講義氣,最怕落什么褒貶??v然你我心甘情愿,他防著街坊要說閑話,必不肯如此?!?/br> “想想也是!”巧云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認輸?shù)臒o可奈何之色,嘆了口氣,“原是‘潘記rou行’,要他改‘潘石記’都不肯,不道一時間改作‘石記’,街坊自然會有閑話?!?/br> 楊雄不作聲,又去倒了盅茶吃。巧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過,弄巧成拙,因此想著,要設(shè)法扳轉(zhuǎn)局面。 于是她的臉色又一變,變作 “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那種神態(tài):“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這行生意,吵也罷、臟也罷,我做女兒的,沒的看他那把年紀,還非違拗不依不成?如今兩樣了,你們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說弄得我不能安生過日子。你自與三郎說去,不管rou行是開是歇,總遠離了我就是。”說完,她竟像了卻一樁疑難似的,管自走了開去,與迎兒商量明日弄些什么肴饌,任令楊雄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愣。 楊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靈光閃現(xiàn),頓時有了計較,不過有句話必得先與巧云說明白,事情才做得順當。 “大姐!”他喊,“你過來,我有話說。” 聽他語聲嘹亮輕快,巧云就知道自己的話見效了,于是越發(fā)裝得不在意,順口答道:“你說就是,我在這里聽著?!?/br> “這件事要好好與你說,迎兒休在這里!”楊雄揮揮手,“到那里去站一站,回頭再來?!?/br> “也罷!”巧云使著眼色,“你就回頭再來?!?/br> 等攆走了迎兒,楊雄未曾開口,先做出一副鄭重的神色,好教巧云在意??此抗馐諗n,專注在自己的臉上,他才問道:“想必你不曾忘記爹爹臨終的話?” 潘公臨終前的話甚多。“你指的哪一句?”她問。 “自然是與三郎有關(guān)的?!睏钚蹎柕?,“你倒說說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來說?倒像要問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云自然不快。然而轉(zhuǎn)念想一想,懂了楊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氣,不肯承認潘公的遺囑,拿rou行的一半股子分給石秀,若是這樣的心思,他就錯了,只要石秀離了這里,不要說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rou行雙手奉送,她也舍得。 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來:“爹要拿rou行送一半與他,也是沒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來,剩下多少錢,你與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br> “你說到這話,就好辦了!”楊雄極欣慰地說,“兩件事并作一件事辦,我馬上與他去說。”說著,站起身來,便待去尋石秀。 “慢點!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氣?!鼻稍评∷麊?,“怎的叫兩件事并作一件事辦?”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話?他勸三郎早早成親,三郎也答應(yīng)了他的。如今將這爿rou行尋個同行來盤了過去,該得多少現(xiàn)銀,有三郎一半,正好拿來辦喜事。這不是兩件事并作一件事辦?” “這都隨你們,我不管。”巧云說道,“我只放句話在這里,你將來自己心里有數(shù):若是好人家的女兒,我們做個妯娌來往;若是那個叫什么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云是借這個因頭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斷絕來往。楊雄如何猜得著她的心思,還只當她真的看不起勝文。心里想解勸幾句,轉(zhuǎn)念又覺得這時候不宜節(jié)外生枝,將來總有拉攏機會。因此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著,一徑走到外頭來尋石秀。 “兄弟!”楊雄說道,“許久不曾與你好好吃一頓酒,今日我有興,你須陪我?!?/br> “是!”石秀答道, “大哥有興,自然奉陪?!?/br> 因為要把杯深談,楊雄便不往金線家去,領(lǐng)著石秀來到王六酒家,找了間小閣子,揀幾味精致肴饌,燙上酒來,連吃數(shù)杯,等興致上來,方始開口。 “兄弟!”楊雄問道,“你可曾忘記了老人家的言語?” 潘公的遺囑,石秀句句謹記,當即莊容答道:“我都謹記著。老人家待我的這番情意,一輩子不敢忘的?!?/br> “那好!我且問你,成親的事怎么說?” 這件事就難說了,不過此時也還不急?!拔迤邉傔^,”他說,“等我慢慢策劃?!?/br> “兄弟,我倒有個計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婦人之見,在我看卻是兩全其美——” 于是楊雄提到將rou行出盤,得銀兩下均分,石秀便可拿這筆錢去娶勝文的話。這段話是談辦法,講完了再談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說,我那老丈人要開rou行,雖有為你想個安頓之法的意思,其實是委屈了你。論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樣不勝似我?每日在那賬臺上消磨辰光,豈不可惜。所以,這rou行不開也罷!” 石秀凝神靜聽,一面聽一面在心里琢磨,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條調(diào)虎離山之計。楊雄老實聽了妻房的話,盡往好的里頭去打算。既是異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須當揭穿真相。 話已到了口邊,忽又頓住,因為多想得一想便覺得自己錯了。巧云要攆自己出去,是再無可疑的事。只是為何如此,卻有兩種看法:一是為了便于跟海和尚來往;二是性情不投,不愿住在一起。如說前者,若是沒有,則事成過去,說破了便不是與人為善之意,反倒引起無謂的是非;如說后者,則自己就該知趣,何必賴在人家檐下惹厭? 這樣一轉(zhuǎn)念,便覺得自己什么話都不該說,但有一層卻不能不提醒楊雄:“大哥,維持這爿rou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 “老人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