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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二

    二

    張中立改了稱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稱?!澳憷线t了!”他說,“我是手低而眼高,豈能不識好歹?”接著,便細(xì)談剛才交手的經(jīng)過,石秀如何有意相讓,哪一拳可以取勝,哪一腳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來。

    這等至誠令石秀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詫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勸石秀說:“三哥,你就許了他吧!”

    “萬萬不行!”石秀緊接著他的話說,“如果說閑來無事一起琢磨琢磨,倒無不可,‘拜師’二字,再也休提?!?/br>
    張中立還要堅(jiān)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強(qiáng),便又倒過頭來勸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無須再多說了。好在你是要請三哥指點(diǎn),三哥已經(jīng)答應(yīng)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爭?”

    “我不管,我只叫師父?!?/br>
    這等憊賴,無法可治,石秀便隨他叫去,當(dāng)時便就剛才交手的情形,口講指畫,拿張中立的缺失一一指點(diǎn)。教的人是不厭其詳,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講得告一段落,張中立忽然問道:“師父,你可會點(diǎn)xue?”

    一聽這話,石秀便不悅了?!斑@是極狠毒的武藝,”他放下臉來說,“你問它做甚?”

    “師父,你莫以為我有害人之意。只為我吃過人的虧,至今懵懂。有人說那是點(diǎn)xue,所以我問一聲?!?/br>
    有此解釋,石秀的顏色復(fù)又緩和?!澳阆日f,”他問,“是怎的吃了人的虧?”

    “我先提一個人,不知師父可知道——報(bào)恩寺的海和尚?!?/br>
    石秀心中一動,點(diǎn)點(diǎn)頭:“海和尚如何?”

    “這賊禿是個花和尚。”張中立說,“他手下專有兩個人替他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一個是個頭陀,俗家姓胡。這胡頭陀只替他跑腿,是個小角色。另有個人,可就非同等閑了,我吃虧就吃在他手里?!?/br>
    “噢,想來這和尚也會功夫?”

    “不但會,還好得很。聽說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張中立喝了口酒,接著便談他們怎么吃了虧。

    據(jù)張中立說,有一日午間他多吃了些酒,神思困倦,天氣又熱,想起報(bào)恩寺寬大爽塏,是個納涼醒酒的好地方,便一個人晃蕩著膀子直奔那里。

    張中立的打算是覓個地方,好好歇個午覺,這自然以禪房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隨喜之地,哪知竟有個小沙彌擋著,不教他進(jìn)禪房。張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氣吞聲、不惹是非的人,兩下便吵了起來。

    正吵得不可開交時,出來一個和尚,又高又胖,濃眉大眼,長得一副羅漢相?!八哌^來,裝作勸架,只說:‘施主休動氣,外面待茶?!f著伸手過來,拿我的膀子一托。”張中立左手扶著右手的肘后,比擬當(dāng)時的情狀,“就這一下,讓我麻了半邊身子。我知道著了他的道兒,自己知趣,連聲答說:‘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呛蜕袪恐业陌蜃拥搅送饷妫膊恢沟氖裁词址?,只在我腕子上捏了兩下,又是輕輕一抖,說也奇怪,頓時又不麻了?!?/br>
    “這和尚,不用說就是悟先了?”快活三問。

    “正是?!睆堉辛⒄f,“事后我仔細(xì)打聽了才知道。據(jù)說這悟先不守清規(guī),被少林寺老方丈攆出山門,卻不知怎么會在報(bào)恩寺掛了單,做了海和尚那廝的走狗?!?/br>
    “怎說是走狗?”石秀問。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對付的情形,便似惡狗守門?!睆堉辛柕?,“師父,我那半邊身子麻,可是被他點(diǎn)了xue?”

    “當(dāng)然。點(diǎn)的是‘軟麻xue’?!?/br>
    “佛門子弟學(xué)這點(diǎn)xue,就見得他不是善類了。”快活三大搖其頭,“我聽說少林寺自達(dá)摩禪師留下了‘十八羅漢手’強(qiáng)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憑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敵得住邪魔外道,何須學(xué)這狠毒的點(diǎn)xue?”

    “是啊!”張中立緊接著說,“那日虧得我見機(jī),不然被他點(diǎn)了重xue,不知是怎樣送的命,到死都是個糊涂鬼?!?/br>
    石秀本是疾惡如仇的脾氣,此刻聽張中立和快活三話都說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搗了一下,大聲說道:“這廝如此可惡!幾時我會會他!”

    聽這一說,張中立又驚又喜?!皫煾福彼嵝阉f,“那賊禿會點(diǎn)xue,師父可有把握破他?”

    “點(diǎn)xue我不會,不過我懂xue道,那就不要緊了?!?/br>
    “師父、師父!”張中立高興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著那賊禿時也好有個防備?!?/br>
    于是石秀又一一指點(diǎn),哪里是“軟麻xue”,哪里是“暗眩xue”,如何是“兩指點(diǎn)”,如何是“單指點(diǎn)”,又如何是“膝蓋撞點(diǎn)”。

    “你只記住,致命的只有九個xue?!笔惆选澳X后”“氣海”諸xue,交代得特別明白,特別叮囑:“我只懂如何護(hù)身,不懂點(diǎn)xue,更不會‘解法’。你可千萬莫去瞎試,胡亂傷人?!?/br>
    “師父請放心。若是我不聽你老的話,任憑處治?!?/br>
    見張中立對“師父”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們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開口商談,照眼前的投機(jī),還等什么?

    于是到日落黃昏分手的時節(jié),他將張中立拉到一邊,悄悄訂下了后約,約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囑,莫說與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張中立擎著個金絲鳥籠,逍遙自在地來赴快活三的約。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從小閣子里迎了出來,攜著手進(jìn)去一看,只見兩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個極精致的冷碟,已擺設(shè)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是專候客的模樣。

    “快活三!”張中立笑道,“今日這頓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這叫什么話?”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這等破費(fèi)!”

    “你說這話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著他坐下,“閑話少說,先坐了吃酒。不是什么費(fèi)力的事,你盡管開懷暢飲?!?/br>
    彼此原是玩笑開慣的,張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來,說過兩句閑話,開口動問:“那‘不費(fèi)力的事’是什么?”

    “只要你跟你干娘說一聲,將勝文放了出來。自然也不會叫她吃虧,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她一個人捧不動!”

    “還說不是費(fèi)力的事!”張中立叫了起來,“三百兩銀子要她放勝文,只怕天王老爺去說都不成功?!?/br>
    “不成功也要成功!這不是別人的事?!?/br>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干娘肯了,勝文也不肯?!?/br>
    “這話倒說得再實(shí)在不過?!睆堉辛⑿^了卻又皺眉,“我倒想不起,還有哪個是勝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會沒有?”

    “你說!”

    “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你師父?!?/br>
    “是他!”張中立詫異不止,“怪道!”

    “怎么呢?”

    “昨日我干娘問我,在哪里吃酒,我說與楊節(jié)級結(jié)義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么說?”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干娘跟你說私語,哪個曉得?”

    “她是這等說,休與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們替朋友著想?!苯又旎钊亚耙蚝蠊颊f了給中立聽,說完又加了一句,“如今這千斤重?fù)?dān)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來,莫說是師父,就憑你的面子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張中立聳聳肩說,“你聽我干娘的口氣就知道了。”

    “你干娘還不是聽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當(dāng)你小兄弟一樣,你有話跟我實(shí)說,你若是怕你干娘,不敢跟她開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個怕她!”張中立臉紅脖子粗地說,“哪里就不敢開口了?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她!怕什么?”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態(tài)度跟他相反,極其平靜地說,“只要你說,她一定聽。這點(diǎn)小事,而況又不是白討她的人。如說連干兒開口都不順從,還做什么干娘?干兒的面子在哪里?”

    聽這口氣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張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時愣在那里,半晌開不得口。

    “罷,罷,”快活三做出那無奈的豁達(dá)的神氣,“你實(shí)在為難,都怪我不好,不該說這個,反倒害得你掃了酒興!”

    “哪有這話!”張中立忽然得了個計(jì)較——實(shí)在是下了決心,“若不允我時,我便不認(rèn)她做干娘,從此一刀兩斷,永不往來?!?/br>
    聽他發(fā)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慫恿他蠻干硬干,只斟過一杯酒去,歉然說道:“中立,事緩則圓,為朋友害得你們干娘干兒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無趣。你休心浮氣躁,開懷飲酒,等我細(xì)細(xì)琢磨出一著妙棋來。”

    快活三平時也如潘公般喜歡聽書,聽了些計(jì)謀在肚子里,此時思得一計(jì),可教勝文的假母不敢再留勝文。他自覺此計(jì)極妙,只是有一層難處,似乎不便向張中立明說,因?yàn)橐徽f,便大大觸犯了張中立的忌諱。

    張中立與他干娘的曖昧是從不肯承認(rèn)的,如今要行此計(jì),先須他肯承認(rèn)有此曖昧——快活三是這等妙計(jì):與張中立跟勝文說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勝文的假母自然是“臥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勝文,那時便容易為石秀說話了。

    這一計(jì)百發(fā)百中,就怕張中立假撇清??旎钊谒剂咳绾握f服他時,張中立卻先開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說,“你兌三百兩銀子來,一切包在我身上?!?/br>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問,“可能先說與我聽聽?”

    “有何不可?”張中立說,“我那干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銅錢銀子上不肯吃虧。我就在這上頭與她扯皮。我說我與石三郎耍錢,輸了三百兩銀子,人家愿意出此數(shù),共是六百兩銀子,算作勝文的身價。她若不肯時,也好辦,只與我三百兩銀子,我拿去還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卻勝文了?!?/br>
    快活三覺得這個做法倒也簡捷,便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肯這等與你師父著力,難得之至。不過勝文身上有何牽纏,卻須你那干娘料理清楚?!?/br>
    “不就是那癡心的營官嗎?沒事,我干娘已經(jīng)在辦了?!?/br>
    “是什么辦法?”

    “無非調(diào)虎離山。”張中立說,“我干娘不知走了什么門路,他們營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將那營官調(diào)到陜西老種相公帳下,人一離了薊州還怕什么?”

    “妙!”快活三擊案稱賞,“你那干娘真?zhèn)€足智多謀!只怕一個人?!薄澳膫€?”

    “她那干兒張中立。”快活三笑道,“見了你就無計(jì)可施了。”

    果然,歇了兩日,張中立有了回音,說是他干娘肯了,央快活三寫了張欠銀三百兩的借據(jù),畫了花押,仍舊交回快活三,囑他轉(zhuǎn)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與石秀,交給了楊雄。楊雄又說與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當(dāng),將石秀拉到后園,勸他成家。

    “多謝潘公與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領(lǐng)?!?/br>
    聽這一說,潘公與楊雄無不大出意外?!澳悄阆觿傥牡某錾聿桓撸俊迸斯f道,“若是這個心思,倒是我與你大哥冒昧了?!?/br>
    “不是!不是!”石秀亂搖著手說,“我不存那世俗之見。只是自覺還不到成家的時候,事業(yè)未立,無端添個累贅。雖說潘公與大哥不拿我當(dāng)外人,到底我自己該有個分寸,不好弄個家累在身上?!?/br>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業(yè)。三郎你聽我的話,”潘公極懇切地說,“不是我托大賣老,實(shí)在我拿你當(dāng)子侄看待。你費(fèi)心費(fèi)力,拿這rou行當(dāng)自己的買賣,這番至誠的心我豈不知,將來少不得幫襯你自己也立個門戶。創(chuàng)業(yè)不易,要有個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內(nèi)助,這就是先成家后立業(yè)的道理。至于眼前,你小夫妻兩個,一個月的花銷也有限。我與你開一份薪水,包你夠用,談不到什么家累。”

    這話駁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隱衷:為了巧云,他寧愿潘家虧負(fù)他,也不愿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話柄。這話要說出來便傷了感情,所以只好這樣推托:“潘公這等說時,我若不領(lǐng)情,便是不識抬舉了。且讓我再為潘公出個一年半載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領(lǐng)大哥的厚意?!?/br>
    聽這一說,竟似潘公一手拉著石秀,一手又拉著勝文,硬逼他們成婚。潘公只好向楊雄問計(jì):“女婿,你道三郎的話如何?”

    楊雄看出石秀有話不便當(dāng)著潘公說,因而答道:“等我與三郎慢慢商量?!?/br>
    私下探詢石秀如何肯說,怕巧云會有閑言閑語,一口咬定自覺受之有愧,好歹等個一年半載再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qiáng),楊雄只好將實(shí)情說與勝文。

    勝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會明白石秀的隱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門戶中人,有輕視之意,不免著憤;所以見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勸你以后少來!這地方辱沒了你?!?/br>
    “這是怎么說?”石秀心里有數(shù),口中卻不能不這么說,“我什么地方錯了,你生我的氣?”

    “我哪里敢生你的氣?”勝文含著一泡眼淚說,“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差得太遠(yuǎn)了!”

    “這是真的生我的氣了!”石秀默然說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sao與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談?wù)劇H缃衲阋膊惑w諒我,那就再無人能聽我的了。”

    看他濃眉深鎖,容色慘淡,平日那副生龍活虎的氣概剩不下半點(diǎn)——世間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遲暮更惹人憐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樣子,勝文心一軟,再也不忍說一句半句的氣話了。

    然而心是軟了,臉上卻還軟不下來,所以仍是那種呵責(zé)的聲音:“沒有人封住你的嘴,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算少,幾時聽你訴過委屈來?”

    “原是我不對?!笔愦鸬?,“我早不肯與你說,只為不是什么有興頭的話,何苦讓你心里也不痛快?”

    “這就見得你拿我當(dāng)不相干的人!不然,怎么叫同甘共苦?”

    “為的是但愿與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與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時不敢領(lǐng)受。”石秀看她是肯聽自己的話了,便拉著她的手說,“你來,等我細(xì)細(xì)說與你聽。”

    于是促膝并坐,宛轉(zhuǎn)低語,石秀把他不肯說與別人得知的心事傾囊倒篋般吐露。唯一隱瞞的,只是那晚上進(jìn)去交錢,正逢巧云浴罷,暗中勾引,幾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節(jié)。

    為了顧楊雄的面子、巧云的名節(jié),話就不得不瞞,也不得不改?!拔夷巧┳?,樣樣都好,只是小氣,”他說,“如今已有嫌我吃閑飯的模樣,將來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閑言閑語,連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讓你去看她的嘴臉?”

    “那也不是什么解不開的結(jié)?!眲傥恼f道,“你我不與她住在一起好了?!?/br>
    “自立門戶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勝文搶著說,“你休當(dāng)我不能過苦日子!粗茶淡飯,荊釵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廝守著你?!?/br>
    “你越是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話又說得遠(yuǎn)了,勝文心里又有氣,只是不敢發(fā)作,想了好半天問出一句話來:“照你這等話,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

    這話便很難說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盤算著:就不說讓勝文能過什么舒服日子,光是這三百兩的身價銀子,便不易籌措。

    “怎的又不開口了?”勝文催問著。

    “難,著實(shí)難!”石秀說道,“你容我通前徹后想一想再說。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這一輩子就打定光棍?!?/br>
    說到這話,勝文又何忍再逼,嘆口氣不響,事體就這樣擱了下來。

    轉(zhuǎn)眼就是滿城風(fēng)雨的重陽節(jié)邊。報(bào)恩寺的“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啟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帶了八瓶自釀的甜酒,親自來通知,請潘公父女去做齋主。

    卻好楊雄在家,巧云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見機(jī),原是拿了來與巧云品嘗的酒,就改了做楊雄的人情。“聽說節(jié)級海量,特為帶了幾瓶自家釀制的酒來奉敬?!彼f,“這酒的力道不壞,香味差些,不中吃?!?/br>
    楊雄與這個和尚不甚對勁,就不大肯領(lǐng)他的情,淡淡地答一聲:“不敢!”然后問道:“出家人也許吃酒?”

    “這是素酒,不礙?!?/br>
    “怎叫素酒?”

    “果子所釀,就是素酒?!焙:蜕猩裆匀舻囟抛f法,“若是米麥所釀,便是奪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許。我這酒是寺里的雜樣果子所釀,且是鳥雀啄殘或者自家落了下來的,若便棄去,罪過可惜。故而撿起來收拾干凈,釀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課,小飲一杯,通身皆暖,于弘揚(yáng)佛法,大有裨益。”

    “話倒不錯?!睏钚塾终f,“只是大宋朝的酒出于官庫,你這私釀,豈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彌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當(dāng)?”海和尚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做出極其莊敬至誠的神態(tài),“自釀自飲,稱為‘家釀’,只不是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許的?!?/br>
    楊雄語塞。潘公卻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顧挑毛病駁他?因而便插進(jìn)來調(diào)停?!芭觯彼蜷_瓶塞說道,“我這義兒自釀的酒我吃過,著實(shí)不壞。你嘗一杯!”

    一則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則楊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虧欠了些,因而不為已甚,笑著說道:“和尚吃十方,我們?nèi)缃裼殖院蜕械模共皇浅允环???/br>
    “節(jié)級會取笑!”海和尚賠笑著說道,“久仰節(jié)級英名,只為無緣親近。今日特來恭請節(jié)級后日到寺里隨喜,容我潔治素齋,與節(jié)級結(jié)個善緣?!?/br>
    原來從后日起始,便是“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第一日,說請楊雄去隨喜是假,要請潘公和巧云去當(dāng)“齋主”是真;說請潘公也是假,要請巧云才真是真!

    “這場‘水陸’得以辦成,真正不易?!焙:蜕械靡鈸P(yáng)揚(yáng)地說,“不是我夸口,真正叫百年難遇,也是府上的一場大功德。照說,應(yīng)該請節(jié)級去做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節(jié)級是衙門里的要緊人,知州相公一日離不得。不過再忙,請節(jié)級務(wù)必來拈一炷香,自然消災(zāi)延壽,百魔不侵?!?/br>
    一頓恭請,將楊雄捧得飄飄然,不過也有不解之處。“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問。

    “一則是齋戒之意,怕有那年輕恩愛夫妻,一日兩日好熬,日子長了,難免如是云云。菩薩神靈褻慢不得,不然便有災(zāi)禍,不是當(dāng)耍的事?!?/br>
    “這倒也是實(shí)話?!迸斯钌铧c(diǎn)頭。

    “再則這七日水陸,儀典繁重。外壇念經(jīng),內(nèi)壇作法?!Y(jié)界’‘發(fā)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為始,到晚方休,皆須齋主進(jìn)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這等說時,是極累人的事。”楊雄看著潘公,“爹上了年紀(jì),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難!”

    “我有個計(jì)較,帶了巧云去,叫她替我拈香?!?/br>
    “這個——”楊雄轉(zhuǎn)臉來問海和尚,“婦道人家也好做齋主?”

    “自然好做?!?/br>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齋主,要做就要照規(guī)矩做?!焙:蜕姓f,“這一壇水路道場,共是十位齋主,東村趙秀才為頭,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還有孫員外家,也是夫人做齋主。”

    “這等說,你寺里另有清靜之處安頓女齋主?”

    “不但清靜,而且嚴(yán)密。單有一所禪房,與他處隔絕,有個老佛婆把門,雄蒼蠅都飛不進(jìn)去一只?!?/br>
    “既然如此,爹便帶了巧云去吧!”

    巧云就在屏風(fēng)后面,聽得這一說,喜不可言,轉(zhuǎn)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說不定楊雄動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說“不是當(dāng)耍的事”。

    因此,她靜一靜心,獨(dú)自做了一番盤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來與她說到此事時,她淡淡地不作聲。

    潘公還不曾看出女兒的臉色,管自說道:“明日就要住到報(bào)恩寺里,到功德圓滿方能回家,須得作個安排。”

    “也沒有什么好安排的?!鼻稍频恼Z氣仍是淡淡的,“不過打點(diǎn)爹爹的衣服什物,費(fèi)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動手,也還不遲?!?/br>
    聽這話,潘公一愣,仔細(xì)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問道:“你呢?”

    “我不去?!?/br>
    “你不去?”潘公越發(fā)詫異,“說得好好的,怎的變了卦?”

    “幾時說得好好的?有爹一個人去做齋主也就夠了,何必我去?”

    “你剛才不曾聽見我在說嗎?要你去替我各處拈香。你若不去,這場功德便做不成了?!迸斯茏該u頭,“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zhèn)€要我累出病來?”

    巧云正要他說得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楊雄不在眼前,有些話跟爹爹說了也是白說,所以裝作被駁倒了卻又不情愿的神氣,閉口不言。

    潘公也好熱鬧,巴不得到報(bào)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見女兒是這般神態(tài),頗為不悅。再想到這壇水陸道場湊份子做齋主,原是巧云答應(yīng)了海和尚的,如今卻又不高興了,只將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里便越發(fā)有氣。

    氣雖氣,卻不敢發(fā)作。從小縱容慣了巧云,平時重話都不肯說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悶氣,連晚飯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楊雄回來,飯桌上不見潘公,自然要問:“爹呢?”

    “睡下了。開飯了,他說吃不下。”

    “好端端的,怎么吃不下飯!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么???”

    “有什么???無緣無故生悶氣?!鼻稍普f道,“報(bào)恩寺里做齋主,有他去也夠了,何必還要我?”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人家要人照應(yīng)——”

    “又不住在一處?!鼻稍茡屩f,“哪里照應(yīng)得到?”

    “就照應(yīng)不到,也須替爹爹各處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過去了!”

    “你倒說得輕巧!”巧云突然之間放開了嗓子,大發(fā)脾氣。

    “咦、咦!”楊雄一驚之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看巧云那雙鳳眼,生起氣來,想睜圓了卻睜不圓,不由得好笑,“使脾氣也要有個道理,無緣無故嚇我一大跳!”

    “都是你們的道理!教我哪里再去講理!兩個去做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門里。一個家莫非交了給不相干的人?”

    楊雄聽到最后一句,方始明白,是對石秀生的意見,當(dāng)時臉色便沉了下來?!澳阏媸菋D人之見!”他說,“怎只‘不相干的人’?我與三郎姓雖不同,情如手足。你說這話,刮到他耳朵里什么意思?”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巧云冷笑,“同嫖共賭,一雙難兄難弟!只礙著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們好無法無天地去尋歡作樂?!?/br>
    說來說去,還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釋。想想總是自己的錯,牽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場所能消釋誤會的,楊雄便只好笑笑不作聲了。

    打也罷,罵也罷,就怕楊雄不說話,自己的行止要有個著落,不容他不說話,所以又惡狠狠地嗔道:“你笑什么?”

    “咦!”楊雄作勢問道,“這就奇了,連笑一笑都不許?”

    “你是笑里藏刀!”巧云又是冷笑,“只聽你那兄弟話!從他進(jìn)門,是非就多了?!?/br>
    楊雄默然。這話再說下去,是非可真?zhèn)€多了?!昂昧?,好了!”楊雄就這時有了個主意,“你跟他合不來,我教他外頭去住。如今卻要容忍,莫教人笑話我!”

    “怎的是笑話你?”

    “譬如說,”楊雄對景掛畫,就拿剛才所談的事作例,“為了不放心他,竟連報(bào)恩寺做齋主都不去,傳開來說是楊雄的老婆拿他小叔當(dāng)什么似的防!這話有多難聽?”

    盤馬彎弓,好不容易才逼到這要緊關(guān)頭,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將計(jì)就計(jì)說聲:“好!我就去。但愿功德圓滿回來,安然無事?!?/br>
    “自然安然無事?!睏钚蹎柕?,“你說有什么事?”

    “不錯,不錯!無事,無事?!鼻稍朴终f,“你好待去告訴爹了!順了他的心意,還生的什么悶氣?”

    等說與潘公,他反倒有些意興闌珊,說是在床上躺著,細(xì)細(xì)想過:店里的買賣,交給石秀一個人,怕他過于勞累,于心不安。

    “怎談得到‘不安’二字?”楊雄說道,“爹是好熱鬧的,盡管去玩幾日?!?/br>
    潘公還是二十歲那年,見過一壇水陸道場,那番熱鬧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齋主,身在壇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實(shí)在有些割舍不下。

    “我去歸去。”他說,“看情形說話,若是三郎一個人照料不到,我還是回來?!?/br>
    “是的,這樣就好,等我來跟他說?!?/br>
    石秀是吃了午飯就出去的,出去收賬。四城兜了下來,到家已是上燈時分。銀錢經(jīng)手上頭,他絲毫不肯馬虎,所以一到家連晚飯都顧不得吃,先自結(jié)賬要緊。

    楊雄還不知道他已回來,走進(jìn)店堂,聽得算盤珠滴答作響,探頭一看,不由得就問:“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竟不知道?!?/br>
    “到家不多一刻?!?/br>
    這一打岔壞了,分神答話,手上便錯,半天的算盤就算白打。

    楊雄卻不管他這些,走來問道:“你在外頭吃了飯不曾?”

    “不曾。”

    “走,走!我與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賬在這里,我今夜算清了它?!?/br>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錢,交與我就是?!?/br>
    看樣子賬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錢,將賬簿鎖好,換上一身干凈衣服,會齊了楊雄,出后門上街。

    “我們到哪里去吃?”石秀問道,“金線家?”

    “今日不到她那里,我們到王六酒家去。”楊雄又接了一句,“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br>
    聽得這話,石秀便有些不安,因?yàn)闂钚鄣哪樕簧蹰_朗,料想必是有了什么為難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問,所以撒開大步,巴不得一腳就跨到王六酒家,好聽楊雄的知心話。

    等落了座,還未喚酒點(diǎn)菜,他就忍不住了?!按蟾?,”他隔桌湊近了臉問,“是什么話要說?”

    “不忙!”楊雄先打發(fā)了跟堂的伙計(jì),才正色問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這無頭無腦的一句話,教人難以作答。石秀細(xì)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勝文,便即答道:“眼前無論如何談不到!好歹讓我攢幾文錢下來再說?!?/br>
    “你何必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點(diǎn)半點(diǎn)好處?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緣,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楊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對于他的遲疑瞻顧,覺得不像個爽朗果斷的男子漢,未免心中不滿。

    “兄弟,”他率直說道,“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婆婆mama,不是英雄氣概。如今千言并一句,你只算為了我成個家,如何?”

    這話未免有些急不擇言,若要仔細(xì)考較,頗有道理上說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聲。

    “為啥說是為了我成個家,其中有個緣故——”

    石秀正待聽他如何解釋,他卻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顯得說話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詫異了。“大哥,”他說,“你若是說出這個緣故來,我自然無有不依從之理?!?/br>
    楊雄遲疑了一會兒,毅然決然地說:“那好!我就說與你聽?!?/br>
    說是說了,卻真?zhèn)€吃力。他首先就拿巧云批評了一大頓,道她如何驕縱成性,如何愛使小性子。接著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么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閑話;雖然他與潘公每每厲聲責(zé)備,無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蠻妻孽子無法可治?!睏钚劭粗嫔氐氖?,不勝歉疚地說,“兄弟,如果我有絲毫見外之意,這些話,我就不肯說了。說出來教人笑話:楊雄好一條漢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臉面何在?再有一層,若是我對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說,因?yàn)樾值苣泐櫞缶?,絕不會跟她一般見識,就不會吵鬧,我樂得裝聾作啞。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這件事辦妥了,眠食不安。想來想去,只有早早幫你成家,白晝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后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飯食,她還有什么可說的?”

    不要說是這番說辭的確出于肺腑,就沒有這番話,楊雄一定要石秀那么做,他也不能不聽。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這等說,我從命就是。”

    楊雄心上一塊石頭落地,卻又不安地問道:“兄弟,你不會誤會我寵妻滅友?”

    “哪有這話!大哥如此為我設(shè)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豈非狗彘不如?”

    “這才是!兄弟,”楊雄叫人取個大酒盅來,滿斟一杯,“你若真心聽我的話,便吃了這一杯!”

    “是!”石秀毫不遲疑地直著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楊雄覺得痛快異常,也干了一大盅酒,“你就等著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br>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shù)乐x,只覺得異姓手足的情分到了這一步田地,口頭泛泛地說個“謝”字,反倒顯得還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將心換心,共禍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話到口邊,又復(fù)不語。

    “再有件事說與你。”楊雄不經(jīng)意地提起,“后日重陽,海和尚起一壇水陸道場,說是百年難遇,那禿驢興頭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熱鬧,要去做齋主,卻又年紀(jì)大了,骨頭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勞累,所以將巧云帶了去。這七日之間,店里少不得要你費(fèi)心!”

    聽這一說,石秀暗吃一驚?!霸趺矗彼麊?,“要去七天?”

    “是啊,在報(bào)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齋主,都是如此,鐵定不移的規(guī)矩!”

    石秀吸口氣說不出話,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個花和尚,而況巧云跟他眉來眼去,是自己親眼得見!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門的禪房里,什么事做不出來?看來羊落虎口,巧云是難保清白的了。

    這話不能實(shí)說,說出來便是一場絕大的是非!是非還是小事,楊雄未見得肯信。俗語所言:“捉賊捉贓,捉j(luò)ian捉雙?!边€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說巧云如何如何,楊雄只道自己與她不和,有意造出謠言來壞她的名節(jié),口中不言,心里會想:這廝交不得了!看他樣子豪爽,不道是這等陰險齷齪的心腸!那時就拿把雪亮鋼刀,剖顆火熱鮮紅的心來與他看都無用。

    然而不說又如何?莫非眼睜睜看巧云往靛藍(lán)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賤,縱不足惜;可惜的是楊雄的名聲,薊州城里叫得響的一條漢子,為人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有如此這般一樁丑事,就做朋友的也會覺得羞慚難當(dāng)。

    “這寡酒吃得無味!事情既然談過了,你我到金線那里再吃?!?/br>
    石秀懷著滿腹心事,哪里還有吃酒的閑情?因而拿收賬奔波了一日,神思困倦作推托,別了楊雄,徑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總覺得事無佐證,說出來不但于事無補(bǔ),反倒壞了感情,再說,此刻也到底還不曾做出丑事來?;蛘?,這七日之間,安靜無事,巧云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對!”石秀突然醒悟,悄聲自語,“能不教那禿驢上手,才是正辦?!?/br>
    走到家時,只見巧云和迎兒正興興頭頭地奔進(jìn)奔出,在忙著拾掇鋪蓋什物,明日好住到報(bào)恩寺里去做齋主。潘公也湊在一起幫忙,石秀想找他說兩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臥房歇下。

    就在這時候聽得風(fēng)聲漸起,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盞孤燈,被由破窗紙中鉆進(jìn)來的風(fēng)刮得明滅不定。石秀獨(dú)坐無聊,又是這樣的天氣,想起異鄉(xiāng)漂泊,不免有凄涼之感,嘆口氣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夢時,突然一驚,自己還有要緊話與潘公說,今夜不談,明日他一走,豈不鑄成大錯。于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里。

    幸喜屋里還有燈光。“潘公,你老睡下了?”他問。

    “剛剛睡下。”潘公答道,“不要緊!進(jìn)來坐坐,房門不曾閂?!?/br>
    推門進(jìn)去,潘公已是擁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張椅子坐下,一面問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與你說知,我與巧云要到報(bào)恩寺里打水陸壇,后日重陽起始,共是七日。店里的一切,要你費(fèi)心?!迸斯终f,“怕你忙不過來,不如每日少殺兩頭豬。”

    “店里的事,潘公你休cao心,只管去好了。不過,”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潘公答道,“有好幾家女眷,都住在一起?!?/br>
    這一說,石秀略微放了些心?!暗泊笠獠坏??!笔阏f道,“金陵大寺廟最多,水陸道場之類的大佛事我也見過。做功德是個名目,太平無事、尋一番熱鬧來消遣是真的?!?/br>
    這句話恰好說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瞞石秀,訕訕地笑道:“說實(shí)話,我也是湊湊熱鬧,一半消遣?!?/br>
    “老人家是湊湊熱鬧。專有班油頭光棍,有意搞得熱鬧,好從中行事?!笔阃A艘幌?,正正臉色,放低了聲音說,“大嫂是良家婦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說出去有頭臉的人物,其間出不得一點(diǎn)差錯。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說不定還惹出一場是非?!?/br>
    聽這一說,潘公笑容盡斂,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說:“你道是有那些油頭光棍,敢在清凈佛堂調(diào)戲良家婦女?”

    “哪里是什么清凈佛堂!人來人往,你擠我,我擠你,男女混雜不分,什么事做不出來?!?/br>
    “說得是!”潘公深深點(diǎn)頭,“我教巧云當(dāng)心,無事少出來?!?/br>
    談到此處,石秀詞窮。潘公答得不錯,卻不是石秀原來的意思。這也要怪他自己,話不曾說得清楚。細(xì)細(xì)想去,這話也實(shí)在難以啟齒。莫非真?zhèn)€這等說:打你女兒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游手好閑的油頭光棍,正是你那義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無禮,倒容易對付,難防的是“家賊”。

    然而不是這等說,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說他生來忠厚熱心,就是善慮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義兒安著這般的齷齪心思。石秀倒有些為難了。

    潘公看他濃眉深鎖,雙唇緊閉,懊惱而又為難的神情,心里老大不安——只當(dāng)石秀怪他不體諒,父女倆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個家都丟了給他,百凡雜務(wù),到底只生了一雙手,如何忙得過來?想想也不怪他惱。

    于是潘公說道:“三郎,你莫煩!不去,我在家?guī)湍憔褪恰!?/br>
    石秀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他為何要說這話。眨著眼從頭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誤會了。這一誤會還說得大有關(guān)系,有潘公在,那賊禿多少還有顧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發(fā)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是煩,煩的是——”他無可奈何,只好這樣說了,“聽了幾句閑話?!?/br>
    “噢!”潘公雙眼大張,“什么閑話?莫非又是哪個在你面前挑撥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誰人挑撥石秀與他家的感情。但這話在石秀卻如攔頭一棍,似乎不好再說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說卻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計(jì)較來了:避重就輕,不說海和尚如何,改說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備,也可以教那賊禿知難而退。

    “有兩句閑話,與我無關(guān)?!彼掏痰卣f,“說報(bào)恩寺里有不守清規(guī)的和尚,潘公,你須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聽這話,頗出意外,愣了一會兒,輕輕點(diǎn)頭,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斑@也是有的。海和尚啟建這壇水陸道場,延請一百多僧眾,難免有那六根未凈的假和尚混在里面。三郎,”他很注意地問,“外面有些閑語,自然不是瞎說,總是哪個有什么形跡落在旁人眼里。你說,那不守清規(guī)的和尚,喚甚法名,我好當(dāng)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個的好?”

    想想這話不錯。倘或推說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個個去鑒別善惡,豈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說,自然不能說海和尚,而不說他卻又說誰?此時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個海和尚的親信,在他寺里掛單的和尚,名喚悟先,生得相貌獰惡,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聽說“相貌獰惡”,潘公心里倒是一驚,旋即轉(zhuǎn)念,既是海和尚的親信,自然聽他的約束指揮,怕他何來?“三郎,”他感激地說,“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會關(guān)心到這上頭。多虧你打聽了來告訴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br>
    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還有一句話不能不說,怕他告訴了女兒,又是一場是非;或者再傳到海和尚耳朵,將計(jì)就計(jì)來個聲東擊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開去,他兩個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壞其事了。

    “潘公!我這話你休與大嫂去說?!笔憬又f了緣故,“大嫂膽小,那悟先相貌又惡。心里先存著個畏懼之心反倒不好了?!?/br>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說破,于事無補(bǔ),反倒嚇著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說,“你說的話不錯,這幾日的報(bào)恩寺不是清凈佛堂,寺里又是隨喜之地,萬一混進(jìn)個壞人去,不是當(dāng)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親自送巧云到住房,看那里的門戶可謹(jǐn)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兒,便到女眷的住處看一看,也不打緊。”

    “是、是!”石秀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連聲答說,“潘公算是明白了,門戶謹(jǐn)慎最最要緊?!?/br>
    于是第二天午后,潘公父女收拾停當(dāng),喚店里的一名伙計(jì)挑了行李,帶著迎兒,作別石秀,徑投報(bào)恩寺去做齋主。

    走進(jìn)山門,只見一路上已是人來人往。但聽口中所言,盡是報(bào)恩寺里的盛況。轉(zhuǎn)道路口,遙遙望見山門前旗桿上,懸一道數(shù)丈長的黃布大幡,濃墨大書“啟建十方法界圣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功德之幡”。走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