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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林沖夜奔

林沖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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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進的耳朵說道,“大官人犯不著惹火燒身,送幾兩銀子,讓他作速離了此地?!?/br>
    柴進不響,一面穿衣服,一面思量,剛剛打算停當(dāng),聽得步履聲響,便先迎了出去。乍見林沖,心底先自涌起了一陣知友相逢的喜悅,搶不兩步,笑吟吟地執(zhí)著他的手,叫一聲:“林兄,可又見面了!”

    林沖一時不辨悲喜,只覺萬感交集,壓在心頭沉重不勝,呆滯的眼光落在柴進臉上,久久不語。

    這把他看得心里有些發(fā)毛,搖著他的手說:“林兄,林兄,怎不說話?”

    “大官人!”老莊客也就在旁邊接口,“林教頭這一夜天翻地覆似的折騰,你容他息一息!”

    這下才提醒了柴進,隨即吩咐備早酒為林沖壓驚,一面把他延入客室,自己告?zhèn)€罪,到后面草草漱洗一番。再回出來時,客室里已熊熊地升起一盆火,兩名莊漢提著食盒,正在鋪設(shè)席面:兩大盤野味,四碟村蔬,剛出籠的白面饅頭,又是一大罐粟米粥,地窖里剛?cè)淼年惥?,在火盆上溫著?/br>
    又饑又渴、筋疲力盡的林沖,不必再等主人來邀,坐到客位,先把一碗熱粥喝了下去,再吃了兩個饅頭,通體皆暖,精神復(fù)振,這時才抬頭看著坐在他對面的柴進說道:“大官人,林沖又要來累你了!”

    “休這等說!”柴進親自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壓一壓驚,慢慢說與我聽,天大的事,有我擔(dān)待,你盡管放心!”

    “唉!”林沖深深嘆了口氣,“世間若都如大官人時,哪里還會有干戈盜賊?想想總是我自己做人的行止有虧,處處結(jié)怨惹來的禍。”

    這話是說的洪教師。柴進心想,他原可以不結(jié)這個冤家,都是自己好事,再三慫恿他們比武比出來的禍,意會到此,十分不安?!傲中郑彼麧M面歉疚地說,“禍從我這里起,悔之不及。凡可以彌補的,我必盡全力?!?/br>
    “大官人!”林沖離席而起,愈顯惶恐,“這話說得我置身無地!我絕無半點埋怨之意?!?/br>
    “我知道,我知道?!辈襁M把他捺回座位,“閑話少說,且談?wù)?jīng)吧!”

    于是林沖從牢城報到,差撥和管營如何因有柴進的書信,特加看顧談起,一直說到如何望門投止,為莊客所擒。把個柴進聽得心驚rou跳,嗟嘆不絕。

    “唉!”他頓足長嘆,“都怪我出來打獵,在這北莊住得太久。如果那時三五日就回去,聽得李小二留上的話,我一定立刻動身前往牢城去走一趟。只一見了管營,問起此事,他必不敢瞞我,把話說明白了,哪還有這場飛來橫禍?”

    “凡事注定,我亦不怨,只覺得天不容人向善。”林沖黯然地?fù)u搖頭,不知說什么好了!

    “那管營也是!”柴進又鐵青了臉說,“且莫說我曾有書信重托,就是他那身份,也不該如此傷天害理。我倒要問他個明白,看他有何臉面見我?”

    聽他這樣說法,林沖急忙搖手?jǐn)r阻:“大官人千萬不可如此——”

    柴進搶著說道:“你休管我,實在叫人咽不下這口氣。照他的樣子,世間哪還有義氣二字,要朋友何用?”

    “大官人,你是在氣頭上,不曾細(xì)細(xì)思量?!崩锨f客來解勸,“照大官人這等做法,便是送了林教頭的忤逆,有死不活?!?/br>
    “你個老悖悔!”柴進瞪眼罵道,“你又不曾吃酒,說的什么醉話?”

    那老莊客笑道:“大官人怕是醉了。我只請問大官人一句話:管營故意把林教頭調(diào)到草料場,好等陸謙放火來燒,這條計大官人如何得知?”

    一句話點醒了柴進。是啊,他在想,牢城管營問到這話,何以作答?不用說,即此便是窩藏林沖的證據(jù)。翻臉要人,那時不是害了林沖,倒是害了自己。

    “看來真的是我醉了。”柴進訕訕地笑著,忽又憤然作色:“林兄,你只在我這里住。且安閑幾時,看哪個敢到我這里來啰唆?!?/br>
    “大官人!”

    老莊客剛喊得一句,柴進便即大聲喝?。骸靶莸煤f,我自有道理,你只叮囑眾人口緊些就是了?!?/br>
    說完便來勸林沖的酒,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老莊客料難進言,悄悄退了下去。

    這些光景,林沖看在眼里,自然心生警惕,想了想說道:“大官人,多蒙厚待,感何可言!只是人當(dāng)自知,我有句話說出來,大官人必得依我?!?/br>
    柴進笑一笑說:“能依得的自然依你,且說了看?!?/br>
    “我想此刻就告別了。以前蒙大官人贈的銀子也還有些,盡夠盤纏。等事情平定了,我必來看你?!?/br>
    柴進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別的話都依得你,就這一句,說了如同白說?!?/br>
    一個唯恐累人,苦苦求去;一個急人之難,堅決挽留。原是一件極講義氣的事,卻爭得面紅耳赤,仿佛冤家相遇似的,到頭來還是林沖留了下來,心里卻有打算,要覷便一溜了之。

    吃了半天酒,林沖精神支持不住,就在柴進臥室里睡下。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wěn),噩夢連連,不時驚醒。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蒙眬中聽得有人說了“林教頭”三個字,頓時心里一栗,醒過來側(cè)耳聽,外屋是有人跟柴進在說話。

    那是小四打聽了回來,報告消息:“如今都知道了,是林教頭殺的人,知州已經(jīng)去相驗過了,到草料場去踏勘了一遍,翻來覆去地找,找不出東西?!?/br>
    “要找什么?”是柴進詫異相詢。

    “要找燒枯了的骨頭,找不出來,便越發(fā)可知林教頭不曾燒死在那里!”

    “原來如此?!?/br>
    “大官人,林教頭這場禍闖得不小?!毙∷姆诺土寺曇?,關(guān)切地說,“千萬休教林教頭露面。”

    “何以呢?”

    “我聽知州衙門熟人說,只在幾個時辰里,教要派兵把守要道,四處搜拿。”

    “我知道了。”柴進是很沉著的聲音,“你只悄悄告訴大家,千萬不準(zhǔn)聲張。事平以后,我另有賞。倘或有人泄露了出去,惹出禍來,我必以家法重重處置!”

    聽到這里,林沖睡意全消,躺在帳子里,只顧盤算,如何才能免得自己的一場災(zāi)難,卻又能不叫柴進受累。

    “林兄,林兄!”突然間,柴進在他床前喊。

    林沖應(yīng)了一聲,披起衣服,掀開帳子,走下地來。

    “你這一覺睡得好沉!”柴進神色坦然地笑道,“雪晴了,好一片粉妝玉琢的世界,休辜負(fù)了雪景?!?/br>
    這等好整以暇,倒教林沖奇怪了,只好敷衍著說:“好一場瑞雪!”

    “且漱洗了!”柴進又說,“我后園有座閣子,地勢極好,最宜賞雪,你我到那里去盤桓半日。”

    “好,好!”林沖連連答應(yīng)。

    這時已有小廝進來伺候。林沖因為柴進是那等從容,便也慢條斯理地漱口洗臉,裝出極沉穩(wěn)的樣子,但心里卻是七上八下,總不得安逸。

    于是他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外面可有消息?”

    “有?!辈襁M安閑隨便地答了一個字,同時拋過來一個眼色。

    這就很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到后園閣子里去細(xì)談。林沖不再多說,只跟著他走,走到后園,假山上一座玲瓏小閣,窗開四面,果然是個登臨眺望的好去處。

    閣子里已生了火,鋪地錦茵,上安矮幾,設(shè)著一桌酒果。等兩人席地坐定了,柴進吩咐兩個小廝,自去閣子外玩,不聽到呼喚休得進來。然后,自己動手在火上溫酒,意態(tài)閑豫,但似乎有些神思不定,顯然心中有難題待決。

    見此光景,林沖便不愿等他開口,先自說道:“大官人,剛才那小兄弟打聽回來,所說的話我已聽見。”

    這使得柴進略有詫異之色,但隨即恢復(fù)平靜,微笑答道:“那倒省了我的事,不須再說一遍了?!?/br>
    “如今我要請問大官人一句話,大官人看我可還像個人物?”

    “那何消說得?”柴進笑道,“說句狂話,若非看得林兄是個英雄,我柴進何必這般的尊敬?”

    “這既如此,大官人應(yīng)知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br>
    “原是這話。”柴進又笑了,“不曾說你沒擔(dān)當(dāng)!”

    見他的神態(tài)有些憊懶,林沖倒不知說什么好了,轉(zhuǎn)念一想,原也不須說什么。既有他這話,便不辭而別,也不算對不起朋友。

    這樣一想,反覺坦然,把個空杯伸了過去,等柴進斟滿,笑一笑說:“大官人,我借花獻佛?!?/br>
    “言重,言重!”柴進按著他的杯子說,“我說一句話,你依得我,我便陪你滿飲一杯。

    林沖想一想答道:“這就是大官人的那句話了,若依得時自然依你?!?/br>
    “你自然肯依我。我說,林兄,‘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你休連累我!”

    居然說出這等話來!林沖心內(nèi)驚詫,也有些氣憤,更有些傷心——不是傷心別樣,傷心自己心目中的好朋友,原來不似想象中那般好!

    于是他用平靜而略帶些冷傲的聲音答道:“請放心,林沖話出必行,決不連累大官人?!?/br>
    “我卻又要說了?!辈襁M張大了眼看著他問,“如何才是不連累我?”

    林沖越發(fā)不悅,揚著頭說:“我自有區(qū)處。”

    “不然!倘你行止不慎,便是連累我。因此,我不得不問?!?/br>
    “哼!離了寶莊,該殺該剮盡是我林沖的事了,與大官人毫無干系,還不放心?”

    “放心,放心!我好放心!”柴進大笑,笑得潑翻了酒,笑得在錦茵上打滾,但也把林沖笑得怎么也猜不透他的真意。

    “怎的?莫不是大官人醉了?”相顧愕然的兩個小廝推門進來問。

    “胡說!”柴進還是忍俊不禁,“酒還未吃,怎說醉了?”

    林沖已看出柴進是有心作耍,便也笑道:“醉卻未醉,不過稍發(fā)酒瘋而已!”

    “我瘋你傻!林沖,你著了我的道兒了。來,你先罰了酒再說?!?/br>
    這一說林沖仿佛有所意會,卻還看不透徹,且依他自罰一杯酒,好聽他的下文。

    “早看出你有私下不辭而別的意思。吃我一詐,你潛逃不成了!”說著,柴進滿引了一觴,揚揚自得。

    林沖這才恍然大悟,愈覺柴進可愛,朋友交到這地步,做人才真有些滋味。但轉(zhuǎn)念卻又自責(zé),人家越義氣,自己越要顧到人家,還是要想個不致連累柴進的萬全之計出來才好。

    “說笑歸說笑,正經(jīng)歸正經(jīng)。林兄,你要平心靜氣聽我說。”

    柴進放正了臉色,又說了一番話。照他的想法,林沖卻真是只好隨他擺布了:因為他的所謂“連累”,倒并非用來激林沖自道真情的一句玩話,實實在在也有他的兩層道理。

    第一層,柴進聲名在外,人人都知他最講義氣,凡有急難來投奔,說什么也要設(shè)法庇護,而且因為他的身份特殊,手面寬闊,也確有庇護的力量。倘或林沖私自一走,局外人不明他不忍連累朋友的苦心,倒說:“小旋風(fēng)柴進也不是什么夠義氣的,不然,林沖何必在大雪天急急另投他處?”或者說:“小旋風(fēng)柴進的力量有限,膽子也不大,枉說‘樹大好遮蔭’,原來不是一棵大樹!”有了這兩句流傳江湖的話,名聲大打折扣,卻不是“連累”?

    其次,小四已打聽了來說,只在幾個時辰以內(nèi),便要派遣官兵,把守要道,四處緝拿。公人不敢進柴進的莊,說不定暗中窺伺,守株待兔,一走了出去,正好自投羅網(wǎng)。那時眼見他從莊里出去的,知州便好傳柴進到公堂答話了。這難道又不是“連累”?

    林沖聽他抽絲剝繭似的一層進一層的議論,唯有不斷點頭的份兒。但頭越點得多,眉心上的結(jié)愈打得深,左思右想,束手無策,不知不覺地嘆口氣說:“唉!難道我就在大官人莊上躲一輩子?”

    “就一輩子也不要緊,只要林兄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分什么彼此?老實說,只要是大宋朝有一天的天下,我就有一天的好日子。當(dāng)然,林兄你也不會一輩子不得露面,反正仇也報了,高衙內(nèi)那頭癩蝦蟆想吃天鵝rou,是無論如何不得到口了!何不放寬心腸,在我這里盤桓幾時,早則三月,遲則半年,我包你安然無事!大搖大擺的,走到哪里依然有人林教頭長、林教頭短地奉承你?!?/br>
    聽他說得如此有把握,林沖倒是被鼓舞了,愁眉一解,把杯向柴進討教辦法?!绊斠o一件,我先派人去把嫂子接了來。你今夜要寫好一封信,若無書信,嫂子只怕中計,必不肯來?!?/br>
    “這方便。”林沖又問,“第二件?”

    第二件是救林沖免罪。柴進的想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天的銀子”,一方面在滄州使錢,把案子緩下來;一方面派伶俐得力的人,攜帶重金上開封,走皇帝親信內(nèi)侍的門路——說來原是高俅自討沒趣,再有大面子關(guān)說,他不會不買賬。

    “倘或他真不買賬,哼!”柴進冷笑著又說,“索性掀開來鬧他一鬧,倒看是誰不守法度!難道朝中竟無正人君子,盡幫著他說話?我倒又不信了?!?/br>
    “大官人這等血心待人,我什么話也不必說了。只是——”

    柴進接口搶過他的話來:“只是你休口是心非,又打私逃的主意!”

    “此刻不打這個主意了?!绷譀_舉杯說道,“我只吃酒!”

    聽得這樣說法,柴進十分高興,丟開煩惱,且顧行樂,喚了個莊客來,善于說書,筵前一回“楊家將”,聽得林沖和柴進眉飛色舞,酒興益豪。說到楊業(yè)殺一陣、敗一陣,引兵入伏,直到陳家谷口,豈知伏兵一個不見時,又把這兩個血性漢子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大杯灌酒,才能略消胸中的塊壘。

    就這樣,林沖和柴進喝得頹然大醉。扶入臥室,兩人都是鼻息如雷,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

    林沖的酒量原不怎么大,喝也喝得太多了些,所以人是醒了,酒卻未醒,昏頭耷腦的,連話都懶得說。柴進倒是精神如常,等吃罷早飯,說一聲:“把信寫了起來,我好派人。”然后自去安排一切。

    林沖實在沒有精神動筆,只是禁不住知己的一番熱心盛意,勉強坐到書桌邊,一面磨著墨,一面構(gòu)思。

    不想倒還好,信筆寫來,無非多蒙新交的好友柴進厚待,特地遣人來迎娘子,見信即速摒擋一切,跟隨來人到滄州團聚云云。等稍稍一想,他也不過半年的工夫,飽經(jīng)憂患,閱歷大增,顧慮細(xì)密,不是從前那樣豪氣凌云、想到就做的性情了。

    他是想了有兩著棋不能不防,一著是防送信的人發(fā)生意外,書信落入別人手中;再一著是自己岳父和妻子深知高衙內(nèi)左右專有一班替他出壞主意的小人,jian詐百出,要防他們父女不信這封書信是真,只當(dāng)又是高衙內(nèi)騙人的圈套。

    防到頭一著,不可說出自己的蹤跡,更不可透露柴進的姓名,免得牽累;防到他們父女不信,卻有些難了——筆跡固然認(rèn)得,究竟也可以仿冒,要想件外人絕不會知道的事,寫在上面,才可取信。

    于是他苦苦思索,竟想不起做過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只他們翁婿或夫妻才知道的秘密。

    想得氣悶了,站起來東看看、西撥撥,居然大致能解,心思一懶,便索性坐下來讀了下去,一讀讀到“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茅塞頓開,自己笑自己:我好笨!說件枕頭上談?wù)f的事,外人不知,娘子心里有數(shù),自然信得過這封書信。

    朝這條路上想去,可寫的又太多了。定下心來,整理思緒,覺得有件事可寫——那是去年夏天,一日黃昏,驟雨初停,暑氣全收,又適逢月圓,林沖吃了幾杯酒,意興盎然,自己搬了張竹榻,坐在梧桐樹下,納涼賞月。

    林沖娘子把廚下料理清楚,新浴初罷,穿一件薄薄羅衫,挽一個松松高髻,赤著一雙雪白的腳,拖著涼趿子,輕搖團扇,坐著竹榻另一頭。她生來身上有股異香,似蘭似麝,莫可名狀;夏日浴后,微微沁汗之時,這股香味來得特別馥郁。坐在另一頭的林沖,恰好是在下風(fēng),她的香味飄了來,他的一顆心就飄了出去,笑嘻嘻地湊了過來,一伸手就要攬她的腰。

    哪知她就像馬蜂咬了似的叫了起來:“休來碰我!”

    他只當(dāng)她怕錦兒撞著不便,便涎著臉笑道:“今夜涼爽,等錦兒去睡了,嘿、嘿!”他一個人笑了起來。

    “她睡她的?!绷譀_娘子把身子挪開了些,“我睡我的,你睡你的?!?/br>
    “喲!這是怎的?”

    “你不怕罪過,我怕?!?/br>
    “越說越好笑了!”林沖有些氣急,“周公制禮,怎說罪過?”

    “什么周公周婆?我只曉得送子觀音。你難道不知,我今日在麗景門里觀音院燒香祈愿?”

    “我何嘗知曉!你祈的什么愿?”

    “不曾見你這等沒心思的人,送子觀音面前祈愿,你道祈的是什么愿?”

    說著,斜睨著白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卻又不肯笑出聲來。這一番無心的做作別具嫵媚,林沖越發(fā)心癢了。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觀音有子無處送!”

    林沖涎著臉又要來糾纏,他妻子拿團扇柄在他伸出來的手上狠狠便是一下。

    “怎的沒輕沒重!”林沖揉著手怨責(zé),“打得我好疼?!?/br>
    “我替菩薩罰你?!绷譀_娘子從髻上拔下一根銀釵,作勢又說,“你再來!”

    看她把齋戒看得如此鄭重,林沖不敢再惹她,笑道:“難道說說話都使不得?”

    “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說話,自然使得,只休動手動腳,不信你就試一試?!?/br>
    林沖笑一笑,坐遠(yuǎn)了一些:“若是送子觀音不靈呢?你……”

    “咄!”林沖娘子打斷他的話,大發(fā)嬌嗔,“你再說這些褻瀆菩薩的話,看我還會理你?”

    “好,好!”林沖真?zhèn)€有些害怕了,“不說、不說。你把你的釵還插到頭上去,我怕!”林沖娘子撲哧一聲笑了,把銀釵搔著頭發(fā),若有所思似的。

    “其實我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什么急不急?”

    “你不是急著想有兒子嗎?雖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到底你還年輕,我也不老,不愁無子?!?/br>
    “你自然不愁。若是我不生,你正好得其所哉!”

    “這是從何說起?”林沖詫異地看著他妻子。

    “你真?zhèn)€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林沖娘子倒又費思量了!原是準(zhǔn)備著一套尖利的話,此時便不忍出口,想了半天,嘆口氣說:“你哪知道做女人的苦楚?”

    “休這等!”林沖坐近了些,替她掠一掠被風(fēng)吹亂了的發(fā)鬢,憐愛地說,“別家夫妻我不敢說,只我對你,唯天可表。天生來女是女,男是男。男子對外,女子持家,女子的苦楚,譬如說生養(yǎng)這件事,男的枉自著急,卻替不得妻子,這就無可奈何了!”

    林沖娘子白了他一眼,隨即答道:“哪個要你來替?真?zhèn)€生養(yǎng),倒又好了?!?/br>
    做丈夫的聽見這話,覺得好沒意思,自己想了半天,說出一句話來:“這須不是我的錯?!?/br>
    壞了!這句話把她自己壓了下去的牢sao一下子提了起來,驀地里氣得連脖子都有些紅了。

    “你們男人就會說這話!”林沖娘子咬著牙說,“借這句話,便好再弄一個進門。若是生了一男半女,自然越發(fā)有得說嘴;倘或不生,正好再弄一個。到底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全不分明??傔€我錯也是錯,不錯也是錯。你錯不錯,好再弄一個去試驗;我錯不錯,可是誰知道?”

    看她的神情,聽她的話,這份無名的醋,實在吃得有趣,林沖笑一笑答道:“這就只有你說嘴了!反正為了要知道你錯不錯,我總不能弄個人來讓你試驗一下?!?/br>
    “咄!”林沖娘子又拿團扇打了他一記,“越說越氣人,不跟你說了。”

    林沖還要說什么,一眼瞥見錦兒捧了一盤瓜果過來,便住了口,等她走到面前,忽然說:“錦兒,你做我的女兒好不好?”

    突然間有這一句話,錦兒不知如何作答,只忸怩地笑道:“官人今天的酒,又吃得多了。”

    “唉!”林沖嘆口氣,取了片瓜放在嘴里,看著他妻子,“原是正經(jīng)話,偏說我是醉話?!?/br>
    林沖娘子看一看他,并未答話,卻轉(zhuǎn)臉對錦兒說道:“檢點了門戶,你管自去睡吧!”

    等錦兒一走,夫婦倆吃著瓜果,在沉默中各有警惕,不要把說著玩的話當(dāng)真,徒然傷了感情。

    于是做妻子的平心靜氣地說道:“你的話不錯:男是男,女是女。女人的委屈、心事,只有女人知道。少年夫妻,多半恩愛;可恨女人老得快,三十朝外,心就慌了,慌的是怕丈夫厭舊喜新。有個兒子,可以拴著丈夫的心。如今我都跟你實說了,只看你自己良心!”

    聽得這話,林沖正著顏色,答道:“我此刻說我有良心,那是空話,以后你自己看好了。身在軍籍,少不得南征北討,有戍遣在外的時候。只要你不怕長途跋涉,我不管到了哪里,只要一安頓好,就會遣人來接你。那時也就看你了?!?/br>
    “只你來接,不管山高水遙,我一定走!”

    在柴進莊上,想到這里的林沖,一封信便容易寫了,他也不說自己那一路的奇異遭遇,只說到了滄州,諸事順?biāo)?,特地遣人迎妻相聚,休忘了?dāng)日諾言,不管山高水遙一定來!

    寫完了信,親手密密封固,封口上又畫了一道花押。一切妥帖,又歪倒在榻上,只想著妻子來了以后的情形。

    “林教頭!”

    窗外有人喊,林沖起身望去,是小四匆匆走了進來。他想:這好,派小四到開封最妥當(dāng)不過。于是取了書信,先就迎了出去。

    “兄弟,有勞了!”林沖笑嘻嘻地把信遞了過去,“拙荊膽小,見著時,休說我在這里的事,免得嚇著了她?!?/br>
    小四遲疑地接過書信?!傲纸填^!”他問,“這是怎的?”

    “咦!”林沖困擾了,“不是大官人遣你來嗎?”

    “是大官人叫我來的,說與林教頭只在這里安坐,休出中門。”

    “噢。莫非是——”

    “管營在廳里?!?/br>
    牢城管營來時,柴進正在安排派人去接林沖的妻子,一聽老莊客來通報,心里倒是一驚。初見林沖的時候,一團義憤,恨不得把管營找了來,指著鼻子,罵他個狗血噴頭;等這股怒氣過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不管林沖如何受屈,殺了人便須抵命,而自己無端牽涉在里頭,只為了朋友的義氣,卻逃不脫窩藏兇手的罪名,縱有丹書鐵券,免得一己之罪,卻再也庇護不了別人。

    因此,這時心思大亂,一面吩咐把管營請入客廳待茶,一面把老莊客拉在一旁,悄悄問計。

    “這廝來得這等快,莫非有人告密?”他搔著頭說。

    “這就說不定了?!崩锨f客答道,“自我在雪地里知得是林教頭時,再三囑咐小四他們,不得走漏消息。只是大路人人可走,或者有人識得林教頭,眼看他到了我們這里,告密求賞——聽說已懸了二百兩銀子的花紅。二百兩不是小數(shù)目,財帛動人心,便我,不識林教頭時,也要去發(fā)這筆財?!?/br>
    說了半天,道三不著兩,柴進有些焦躁:“哪里來這許多不相干的閑話!你只說,管營要問起時,我如何應(yīng)付?”

    “那又要看他的來意和布置了。倘或已知確實消息,硬逼要人,說不定動用官軍包圍。這,大官人須念著百年的基業(yè),犯不著為一個朋友葬送在里頭?!?/br>
    “這叫什么話?”柴進勃然作色,“難道叫我出賣朋友?”

    “大官人又氣急了,我不過是說,把管營敷衍走了,作速安排林教頭遠(yuǎn)走他鄉(xiāng),豈不是彼此都免了禍?”

    這不是柴進所中意的安排,但管營早已到了廳上,遲遲不出,倒似乎顯得情虛,引起來客的猜疑,事情越發(fā)棘手,所以他暫且把林沖這面擱下,拿定主意,好歹來個硬不認(rèn)賬,把管營先應(yīng)付過去,再作計較。

    走到房門前,柴進先在門縫里張望了一下,只見管營擎著杯在手里,兩眼骨碌碌地望著空中轉(zhuǎn),心事重重的神情全都在臉上。

    這使得柴進重生警惕,一面低聲囑咐小四去關(guān)照林沖休出中門,一面臉上堆足了笑意,咳嗽一聲,大踏步走了出去。

    等管營轉(zhuǎn)臉看時,柴進搶步上前,執(zhí)著他的手,做出驚喜的樣子:“呀,呀!怎的一陣好風(fēng)吹得你光降?這大雪天,正思量著怎得有一兩個好朋友來吃酒談天才好。來、來,天從人愿,且到我那小閣子去坐,我正開了一壇好酒在那里。”

    說著,便拉著他要走。管營急忙說道:“柴兄,今日辜負(fù)你的盛情。酒放著改日來吃,我有件大事,要向你討教!”

    聽這“討教”兩字,兆頭不佳,柴進便放了手,沉住氣答了個字:“哦!”

    “你可知道前日夜里草料場失火?”

    “聽說此事,卻不知其詳。不知可礙著你的前程?”

    “這倒還不礙?!惫軤I又說,“你可還知道,出了一場命案?”

    “也聽說過,事不干己,不曾打聽?!?/br>
    管營聽他這話,只把一雙眼盯在他臉上,仿佛待信不信,卻又欲語不語。

    “咦!”柴進故意放下臉來,不悅地問,“管營,你如何這等看人?”

    “柴兄,多蒙不棄,相知也有兩三年了,我有句話說,休嫌我冒昧:這件命案,你真?zhèn)€不曾打聽?”

    “喲!”柴進猛地里跳起身來,指著管營的鼻子,“嗨!嗨!你休問我,我先問你,多年相知,你說這話,倒是為著何來?”

    管營也厲害,坐了下來,把身子往后一仰,又是定睛看著他,不發(fā)一語。

    “真正氣數(shù)!”柴進是萬般無奈的樣子,往下一坐,隨又跳了起來,厲聲說道,“我明白了,莫非你疑惑我與這場命案有牽連?是與不是,你說,你說!”

    他這一鬧,便有莊漢圍了攏來,要看個究竟。管營便說:“柴兄,我是好意,你這等先跳了起來,話就談不攏了。且把你手下這幾位先遣開了,我們平心靜氣來談一談,彼此有益?!?/br>
    “好,好!”柴進算是讓步了,忍著氣把手一揮。

    等莊漢一走,管營低聲問道:“這場命案死了兩個人,一個是高太尉府里的差官,一個更不是外人,原是你這里的洪教師?!?/br>
    “這就奇了?!辈襁M皺著眉說,“那洪教師心胸狹隘,在我這里與人不睦,存身不住,不辭而別。卻不想落此結(jié)果!可知兇手是誰?”

    管營不即答話,把個頭別轉(zhuǎn)了去說:“如果柴兄真?zhèn)€不知,我就說,兇手正是你那好朋友林沖?!?/br>
    “這更奇了,他在牢城收管著,如何出來殺人?”

    “是前日調(diào)了去草料場的。原是看柴兄的面子,特意做此安排?!?/br>
    “承情之至?!辈襁M拱一拱手,“他是如何殺了那兩個人?我那朋友最識大體,是個能屈能伸的男子漢,若無確證,休冤枉好人!”

    “絕不冤枉,高太尉遣來的差官,帶著兩名伴當(dāng),親眼得見,逃出命來,可做見證——一個在屁股上還吃了林沖一箭?!?/br>
    “噢!”柴進心想,你談到這上面,倒要逼你一逼,便即說道,“我有些明白了,是前日你從牢城把他調(diào)到草料場,當(dāng)夜草料場失火,林沖大概不曾燒死,逃了出來,卻又去殺了兩個人。這就越發(fā)離奇了,這把火從何而來,林沖又為何去殺那兩個人?管營,你我多年相知,究竟是何緣故,倘有所知,你也與我實說了吧!”

    這咄咄逼人的幾句話,把個管營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好生不安,等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都是為了看著柴兄你的面子?!?/br>
    這句話柴進明白,如不是看著自己的面子,管營早就在牢城中對林沖下了毒手!這樣一想,倒有些見他的情,便也不忍相逼?!安萘蠄鲈莻€好差使,多承看我薄面,善待林沖。不想他福薄,弄出這場禍來?!辈襁M說到這里,急轉(zhuǎn)直下地問道,“管營,請道來意!可是以為林沖在我這里?你只直說,我不怪你?!?/br>
    管營強笑道:“我可不敢說這話?!?/br>
    話是這么說,那神氣已擺明了,確確實實以為林沖是藏匿在這里。柴進此刻軟又不是,硬又不是,頗有進退失據(jù)之感,因此也只報以不明意義的微笑,默然不作一聲。

    這樣子成了僵局,彼此都覺得難堪。柴進正打算著找句什么話來說,好歹先解消了這個劍拔弩張的局面再論其他,而管營卻在他前面開了口。

    他這一開口,態(tài)度完全變了,先唱個喏:“柴兄,你我不必徒費爭執(zhí),傷了朋友的和氣。須知我來拜訪,全看在柴兄往日待我的情分上?!?/br>
    聽他這樣說法,柴進反覺歉然,賠笑答道:“原是這話,見情之至。”

    “我也不須柴兄見情,也不問林沖是否在你莊上,只盡我的心,有幾句話奉告?!?/br>
    這是極要緊的幾句話,管營不肯大聲說出來,附著柴進的耳朵,悄悄透露了一個消息:滄州的團練使,原是高俅提拔起來的,所以聽得陸謙被殺,大為震怒;他也疑心到柴進與此命案有牽連,已密札知州衙門,派人監(jiān)視柴進的兩處莊園,而且已有表示,柴進如果敢窩藏罪犯,不畏法度,便要發(fā)兵搜捕——好得朝中有高太尉做主,便闖出禍來也不怕。

    柴進一聽這話,暗暗心驚,神色之間不由得便有些不自然了。

    “柴兄,此刻還來得及?!惫軤I又說,“就我來的這一時,密札剛剛發(fā)出,知州衙門總得明日才會派人。若是林沖來投奔你時,休得收容,勸他即速逃走。叨在至好,把心里的話說與柴兄,休得自誤,負(fù)了我一片苦心?!闭f罷一揖,告辭而去。

    柴進送走了管營,回到廳上獨自坐著,心里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無以為計。老莊客見此光景,猜出幾分,慢慢走到他身跟前,叫一聲:“大官人!”

    柴進凡事與他商量,管營的話自然不必瞞他,便原原本本都說了出來。

    “這管營倒是夠交情的?!崩锨f客說道,“明明已知林教頭在我們這里,卻說他投奔來時,勸他快逃。這里留著大官人的面皮,怕戳穿了不好看相?!?/br>
    “是啊,我也知道。只是——唉!”

    就這欲言又止,繼以長嘆,便知他心里的為難。老莊客知道他的脾氣,心想要做篇偏鋒文章,才能說得服他,讓林沖從速離莊。

    于是想了想,徐徐說道:“大官人義氣的名聲,江湖上誰個不知?自然沒有把林教頭推出去的理?!?/br>
    “正是為此?!辈襁M懊惱地說,“我生平不曾遇見過難題,今日里可正是遇見了?!?/br>
    “依我看不難?!崩锨f客揚著臉說,“大官人家有丹書鐵券,官兵不敢進來搜人;果真有高太尉做主,硬要搜上一搜,憑大官人與林教頭的本事,還不殺他個落花流水?”

    “怎的?”柴進皺著眉說,“你瘋了?”

    “如何是瘋了?”

    “若不瘋時,怎說出殺官兵的話?殺官兵不成造反了嗎?”

    “原是大官人也知道官兵殺不得!然則還有一計?!?/br>
    “說來看!”

    “大官人與林教頭,一條繩綁到官府,一起坐牢,一起上法場。那時節(jié),江湖上人,誰不夸大官人一聲‘真正夠義氣’!”

    “這叫什么計!”柴進一口唾沫吐過去,瞪著眼罵,“你也來笑我!”

    一句話不曾完,屏風(fēng)后閃出一條影子來,大聲說道:“大官人息怒!老管家真?zhèn)€見得透,句句金玉之言,大官人不可不聽?!?/br>
    不知林沖何時在屏風(fēng)后面,估量一切皆知,柴進便也不瞞他了,嘆口氣說:“林兄,想不到事情是這等棘手?!?/br>
    “非也。趁此刻讓我告辭,也還來得及。不然,大官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我?!?/br>
    特意把“害人害己”這句話倒過來說,為的是教居停主人再無理由堅留。實情所迫,亦非如此不可,柴進嘆口氣,用種割舍了什么心愛之物的語氣說道:“也罷,待我安排林兄動身就是了?!?/br>
    這話一說出口,林沖的愁眉一解,那老莊客更覺如釋重負(fù),急忙說道:“既如此,待我去安排衣服干糧、應(yīng)用什物?!?/br>
    “先不忙!”柴進吩咐, “且取酒來,待與林教頭從長計議。”

    依然是在后園小閣里,備下一桌精致酒果,兩人把杯密談,第一層要商議的,自然是先問林沖投奔何處?!叭缃駨哪睦锎蛩闫穑恐缓猛段鞅倍?,走到哪里算哪里?!?/br>
    “莫不是投向金人?”

    “這是什么話?”林沖勃然變色,“我林沖便有國難投、有家難奔,又何至投向敵國?”

    “這等說,林兄,你只怕沒有存身之地了——”

    柴進的說法也有道理。高俅陷害林沖,本來只私下出花樣;如今殺傷人命,潛逃無蹤,成了重要罪犯,正好畫影圖形,行文各路州縣,一體緝拿。有那相熟的,自然不敢收留,便肯收留,林沖也必不肯連累人家落個窩藏逃犯的罪名。照這等說來,豈非天下之大,竟無立足之地?

    聽得這番道理,林沖不由呆住了!“難不成學(xué)我那魯大哥,”他自語著問,“也遁入空門?”

    “你又不比魯智深了!”柴進指著自己頰上說,“他沒有這個金印。”

    真是,連削發(fā)為僧只怕都難如愿。“唉!”林沖悲憤莫名,一仰頭把杯酒灌了下去。“若是包龍圖在世,我便自去投案,訴訴冤屈。如今,”他神色獰厲地說了一句,“只怕要逼得我不顧一切了!”

    他這神情言語,讓柴進悚然心驚,也不免懊悔,原是籌好了一條路要救朋友,不該盡拿話擠他,把他擠得鉆入牛角尖,索性要做出無法無天的事來,豈不反倒是害了朋友?

    于是柴進急忙放緩了神色,扼著他的手笑道:“林兄,休這等!五湖四海,多得是藏龍臥虎之地,你盡管寬心飲酒,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暫且委屈一時;這里我依舊照原來的辦法,拼著消折錢財,到開封替你把官司打點清楚??靹t半年,遲則一載,依然可以相聚,何必憂煩?”

    林沖也不知他是真話,還是故意說來寬慰于人,只覺朋友的盛情,不可辜負(fù),所以點點頭,盡力把自己憤懣激動的心情按捺下來。

    “這個地方,自然不可久居,不過一時避難,卻是個好去處。林兄,事急相投,你不須多想。”

    心情已趨平靜的林沖,聽他言語閃爍,不由得心頭又罩上一層疑云,急急問道:“大官人,請先說了,是何去處?”

    “這個去處名喚梁山泊——”

    “??!梁山泊?!绷譀_失聲而呼。

    “林兄知道那個地方?”

    林沖略有所知。梁山泊在京東東平府壽張縣梁山之南,原是汶水與濟水會合而成的一個水泊,其間港汊縱橫,地方曲折隱秘,素來是打家劫舍的盜賊出沒之地。不知柴進何以與這個去處有牽連。

    于是他這樣答道:“也只聽說這個地方,不知其詳。大官人且說了看?!?/br>
    果然,柴進所說的正是此處。梁山泊中,有一處地名蓼兒洼,洼中一座山崗,名為宛子城,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里扎寨,為頭的喚作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作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作云里金剛宋萬,嘯聚著七八百人專門做些沒有本錢的買賣。

    “這三個好漢,受過我的好處?!辈襁M又說,“林兄持著我的書信去,必蒙收留。在他們那里避一避難,事完以后再下山來,亦不算落草為寇。你道如何?”

    林沖呆了半晌答道:“也只好這等了?!?/br>
    事已說定,行動宜速,柴進喚了老莊客進來,連夜安排,準(zhǔn)備動身。

    老莊客收拾行囊衣包、干糧路菜,足足忙了半夜。林沖和柴進也吃了大半夜酒,離情無限,苦恨夜短,道不完的別后珍重。等酒殘人倦,也不過睡得一會兒,天色已經(jīng)大亮。

    這一早晨,外面的風(fēng)聲越發(fā)緊了。滄州原是防備遼金入侵的重鎮(zhèn),設(shè)險駐兵的寨有八個之多,滄州團練使抽調(diào)兵丁,把守要路,經(jīng)過行人都須搜檢。林沖臉上有個金印,便是個活生生的幌子,要想混過官兵耳目,實在有些難了。

    這時老莊客又獻上一計。柴進大喜,立即召集精悍莊客,備上二三十匹馬,帶了弓箭,臂上架著鷹,手里牽了狗,裝作大舉行獵的模樣,把林沖就混在里面,浩浩蕩蕩地出了莊園,投南而去。

    走不上十里,便是南來北往必經(jīng)之路的一個隘口,擺設(shè)著棘籬拒馬,放出一條口子,恰容單身通行,有個軍官帶著上十名軍漢,在那里搜檢行人。

    柴進使個眼色,老莊客一馬當(dāng)先,到了拒馬前面,下馬唱個喏說:“我家主人著我拜上爺臺,有句話動問。”

    那軍官揚著臉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姓柴,單名一個進字?!闭f著,老莊客把手一指。

    這時柴進也已到了面前,在馬上微微欠身。那軍官急忙換了副神色:“原來是柴大官人,失敬了!”

    “不敢當(dāng)!”柴進下了馬,氣宇軒昂地走過來說, “有一事動問。不知今日如何這等嚴(yán)緊,可是邊界有金兵入侵的警報?倘這等時,不便再去行獵取樂,我須即速回莊?!?/br>
    “不相干!”軍官答道,“只是為了捉拿一個犯下命案的配軍林沖。大官人盡管請便!”

    “原來如此?!辈襁M一面上馬,一面回臉笑道, “你須看仔細(xì)了!只怕我這從人中,夾帶著那個什么來的配軍在內(nèi)?!?/br>
    “大官人說笑話了,快請過去吧!”說完親自動手,帶著人把拒馬移開,讓出一條大路。

    柴進與那軍官答話時,二三十匹馬只在那里打轉(zhuǎn),蹄聲雜沓,馬嘶狗吠,亂成一片,看著眼都花了,哪里覺得出其中有臉上刺金印的林沖。及至拒馬一移,柴進先把手一揮,等二三十匹怒馬一沖而出,才向軍官拱拱手說道:“辛苦、辛苦!等行獵回來,如果你還在這里,我必有野味相贈?!?/br>
    就這樣輕輕巧巧混過了關(guān)口;到得岔路,分成兩撥,柴進、林沖帶著老莊客和小四往小路行走,直到河岸方才下馬。

    河里早泊著一條船,是老莊客先雇妥了的,由此沿著御河,直放東平府壽張縣。船里行李、糧食,一概齊全,只等林沖上了船,便即動身。

    “林兄,我著小四送了你去,沿路保重?!辈襁M凄凄惶惶說道,“此別通信不便,你但放心,一年半載,依然在一處吃酒談心。你請上船吧,我不遠(yuǎn)送了?!?/br>
    說完,他低頭上馬,加上一鞭,那匹馬潑剌剌跑了回去,馬上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沖自己眼眶發(fā)熱,想到柴進必也是淚流滿面。老莊客見此光景,便又勸了幾句,又吩咐小四好生照應(yīng),然后上了馬,自去追上他的主人。

    林沖嘆口氣上了船。船家解纜南下,小四便去鋪設(shè)寢具,擺開動用什物,然后又到后艙幫船家做好了飯,燙上一壺酒,都搬了來請林沖食用。

    心情蕭索的林沖食不甘味,只吃了幾杯悶酒,便即蒙頭大睡。夜半風(fēng)起,寒潮嗚咽,驚醒過來,但見孤燈如豆,青焰明滅,森森然如有鬼氣,感覺得萬般凄涼,再也睡不著了。

    于是無窮的心事,此刻隨著晃蕩的船身浮沉在心頭,想想自己身為軍官,卻去依附打家劫舍的強盜,縱非同流合污,究竟已入賊巢,一身清白就此染污,而且盜賊的恩惠也實在難受。想到這里,有了個新主意,不得不辜負(fù)柴進的好意,中途另作打算,看有何處可以存身。

    一路行去,林沖日日夜夜便在盤算著這件事,但左思右想,無路可走,心里便格外煩悶。幸喜小四伶俐知趣,陪著說笑,還不甚寂寞。有一天,小四開口請教棒法,林沖欣然應(yīng)諾。這樣有一件正經(jīng)事在做,日子便更容易打發(fā)了。這一日到了德州,是個水陸要沖的大碼頭,小四上岸去采辦食糧,不久便匆匆趕回來,神色不定地報告消息,說是通衢鬧市已張貼了榜文,懸三千貫的賞捉拿林沖。說不定還會上船盤查,得要多加幾分小心。

    果然,不多一刻,便有當(dāng)?shù)仃P(guān)卡上船的公人上船來查問。小四出了主意,讓林沖臥在船艙中呻吟不絕。等來查時,只說主人得了重病,算是支吾了過去。

    這一下林沖才死了那另投別路的一條心!看此光景,高俅已布下密密的羅網(wǎng),非置人于死地不可。這一路上,若無小四,寸步難行,還打什么改投別處的主意!

    就這樣死心踏地,總算依仗小四能干,處處有驚無險。臘月初終于到了壽張縣安平鎮(zhèn),由此往西,滿目沙洲葦草的一大片陂澤,就是梁山泊。

    林沖此行何往,柴進是連小四都瞞著的,只教送到安平。所以一到那里,小四對他說道:“教頭,我不知你老到何處去,我也不問。若非年近歲逼,老娘等著我回去過年,一定送佛送到西天,服侍了教頭去。如今只得分手了。你老保重!世上盡有英雄落魄的;落魄歸落魄,挺起脊梁站得住、立得正,依然是個英雄。教頭,你道我的話可實在?”

    老氣橫秋的這幾句話,竟似在教訓(xùn)后輩,而林沖不但不以為忤,并且深為感動?!靶值?!”他一揖到地,“我必記著你這兩句話!有朝一日重到滄州時,必教兄弟仍舊看得我是個英雄?!?/br>
    說完了,背上行囊,大步踏過跳板,棄舟登岸,回身揚一揚手,別了小四去投梁山泊。

    梁山泊是個賊窩,自然不便向路人去打聽。林沖抬頭望一望,兩三里路外是個村落,心里計較,且先到那里投了宿,見機行事,把梁山泊的途徑探明了,明日再走亦未為晚。

    天色陰沉沉的,大有雪意,林沖不敢怠慢,腳下緊一緊,只顧往前奔去。船里頭耽了二十天,功夫都已擱下,人也長了膘了,走得太急,竟有些氣喘,于是望見枕溪靠湖的一座酒店,心中好生歡喜,徑自奔了來,暫且歇腳。

    揭開蘆簾,里面極寬敞干凈的店堂,卻無客人。林沖放下行囊,隨便一坐,立即便有個酒保走來,抹著桌子問道:“客官吃飯吃酒?”

    “自然是先吃酒,再吃飯。先取兩角酒來。可有什么肴饌下酒?”

    “肥鵝、嫩雞無不齊備,還有剛煮爛的牛rou。”

    “且隨意切些來。”

    酒保答應(yīng)著去了。不多會兒,端來一大盤熟食、兩角燙好了的酒。林沖吃到嘴里,驚異不止。酒保不曾騙人,鹵鵝極肥,白雞極嫩,牛rou又香又爛,那酒也是醇冽非凡?;拇逡暗?,竟有如此精致的酒食,真可說是奇遇了。

    正這樣想著,店里走出來一個人,頭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上穿一雙獐皮穿鉤靴,身材高大,顴骨甚高,捋著三綹黃胡須,在店門外只仰著頭看天色。

    林沖識不透他的路數(shù),只覺他神情大剌剌的,難以親近,便不去管他,吃著酒,心里只在想梁山泊。

    兩角酒吃完,酒保不待他吩咐,又燙了兩角酒。林沖見他識趣,便說:“酒保,你且坐了,我請你吃酒?!?/br>
    “客官賞酒,我不敢不吃?!本票4鸬?,“坐卻不敢,從無這個規(guī)矩?!?/br>
    “規(guī)矩是人立的,不妨!你且坐了,我有話說。”

    酒保還是不肯坐,干了一碗酒說:“客官有話,盡說無妨。”

    “這附近是什么所在?”

    “咦!”酒保詫異,“客官到了這里,如何不知附近是什么所在?”

    林沖想探問去梁山泊的途徑,卻又不敢輕易出口。就這欲語不語之際,一眼瞥見門外那穿皮襖的漢子不斷望著自己這里,便越發(fā)有所顧忌,笑笑說道:“我原是訪友迷了路,隨意問一聲。沒事,沒事!”

    既然沒事,酒保管自去了。林沖喝著悶酒,兜起心事,嚼著鹵鵝,不由得想起開封州橋的夜市,諸般雜食逗人饞涎,最愛它冬夜燈火,暖到心頭。腦中浮起那一片喧嘩歡樂的景象,鄉(xiāng)愁大起,腸斷魂飛,那酒吃下去便不好受用了。

    撐胸塞腹,滿懷牢sao,急待一吐,看著那一方雪白的粉壁,林沖忽然想到要題幾句詩在上面。

    略略想了想,有了些意思,等把兩角酒吃完,五言八句一首詩,在腹中湊成功了,便向酒店討副筆硯來,大字題壁:

    慕義有林沖,其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zhuǎn)蓬。男兒不得志……

    剛寫到“志”字,只覺身后有人來揪他的腰帶,林沖倏地旋過身來,劈臉一掌,把那人踉踉蹌蹌打了個筋斗,定睛看時,正是那穿貂鼠皮襖的漢子。

    他心內(nèi)失悔,不該隨便出手。待去相扶時,那人的身手也矯捷,一跳而起,指著林沖說道:“好大膽!你在滄州闖下大禍,卻逃到了這里,現(xiàn)今官府出三千貫賞捉你,你待怎地?”

    這話自然令人吃驚,但林沖原也留了退步的,便即問道:“你道我是誰?”

    “你不是豹子頭林沖?”

    “我自姓張。”

    “你待欺誰?”那人指著粉壁笑道,“自己寫下名字,卻又賴!”

    “原來如此!”林沖假意好笑,“你會錯了意。林沖只是我的朋友,不見詩中說是‘其人’?我只不過替林沖略有不平而已?!?/br>
    “倒說得好!”那人又笑,“然則你臉上的金印,又如何說?”

    這個把柄卻是真教捉住了,林沖便也不賴,大聲問道:“你要拿?”

    “我拿你做甚?又稀罕那三千貫的賞格?”

    這時但見酒保也笑了。看這模樣,絕無惡意,林沖便收起要動拳的勢子,問道:“朋友尊姓?”

    “請到里面敘話?!?/br>
    里面是一座水閣,因為天色已暗,看不清岸是何景象。等酒保點了燈來,兩人對面坐,林沖便先說道:“實不相瞞,我真是林沖,從滄州到此?!?/br>
    “不是豹子頭林沖,何來這等儀表氣概?”那人又問,“但不知到此何事?”

    “官府追捕得緊,想來覓個安身之處?!?/br>
    “自然是蓼兒洼了,必有人舉薦了來?”

    “滄州的一位好朋友?!?/br>
    “小旋風(fēng)?”

    林沖點點頭,已看出究竟,便把書信從行囊里取了出來,隔燈遞了過去。

    那人看了封皮上的花押,頓時換了副極親熱的神情,自道姓氏,姓朱名貴,江湖人稱“旱地忽律”,是梁山泊的一個頭目。開這座酒店,一則為探聽過往客商囊中虛實,行蹤如何,便于下手;再則就為了招待來投梁山泊的江湖好漢。

    “兄長的大名,無人不知?!敝熨F接著又說,“不想今日幸會!既有柴大官人書信相薦,王頭領(lǐng)必當(dāng)重用?!?/br>
    林沖不接他的話,只問:“此去梁山,如何走法?”

    “這在我身上,兄長不必cao心。且暫宿一宵,明日我陪兄長上山?!?/br>
    于是安排盛饌?cè)壕疲譀_又吃了一頓,到二更天各自歸寢。睡不多時,卻又被吵醒。朱貴叫人開了水閣的后窗,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一支響箭,覷著對港蘆葦叢中射了過去。

    這是暗號。就在林沖漱洗早餐之間,窗外咿咿呀呀搖過來一只快艇。朱貴陪著林沖就在閣后下船,搖入對港,沿著曲曲折折的水道,直上梁山。

    天又下雪了。轉(zhuǎn)眼之間,兩岸皆白。林沖在想:自己此刻便如這雪一樣,雖落在地還是白的,只怕不消幾時,雪化成水、水滲入地,便成骯臟的泥漿,歲暮歸人踩在腳下,只覺得討厭可恨。有誰想到原是一塵不染的白雪所化?

    “小四!”他在心里哀傷地說,“只怕我站不住、立不正,再無臉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