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夜奔
反狠狠白了他一眼,仿佛恨他不懂事似的。 李小二不敢再啰唆了。等吃了飯,她回到臥房,他跟了進去,夫妻倆并坐在床上,她才把如何情急無奈,裝作粉頭賣弄風情,與那伴當訂下了后約的經(jīng)過,委委屈屈、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 “怪不得你這等疙瘩,原來真是條‘美人計’了!”李小二安慰她說,“都看在林教頭分上,叫你受屈,我領(lǐng)情?!?/br> “我也不要你領(lǐng)情,只那廝晚上來了,你自與他去討口風,再無我的事了?!?/br> “這如何使得?你知我口齒笨,不是為難我?”李小二又說,“便敷衍敷衍他,讓那廝多看你兩眼,又不少了你一塊rou!” “哼!”做妻子的冷笑道,“你倒真大方。天底下怕也只有你這種男人,心甘情愿,作踐自己。” “我哪里愿意?你說得我真像活王八似的!”李小二怨氣沖天地叫屈,“原是關(guān)著林教頭的禍福,我又信得過你,才這等說。你當人家一雙色眼盯在你臉上時,我心里一點兒不在乎?” 他妻子默然,息了好一晌才開口:“好了,你就休管,我也自有計較?!闭f完,把身子倒在床上歇午覺。 等一覺醒來,洗洗臉,拿刨花水抿一抿頭發(fā),剛剛收拾停當,聽得外面小伙計在招呼客人,細辨聲音,正是那伴當來了。 “來了,來了!”李小二也溜了進來,低聲相告,“那色鬼這么早就來了!” 這話聽得她非常刺耳,心一橫,恨聲說道:“等我來打發(fā)他走。你聽著——” 李小二的妻子為她丈夫留下一道錦囊妙計,然后重新涂脂抹粉,換了件鮮艷衣服,裊裊娜娜地走出店堂。 那伴當就占了賬臺旁邊的一副座頭,臉沖著里,等她一現(xiàn)身,視線就碰上了。“客官,倒是言而有信!”她抿著嘴笑了笑,低頭走著。 “自然是真的。”伴當很認真地說,“我說話最實在。來,請這里坐!” 李小二的妻子有片刻的躊躇。附近人人都知她是什么人,倘要陪著客人坐,像粉頭侑酒似的,實在不雅。想一想,天色尚早,酒客還稀,就陪著坐一會兒,也無大礙。于是依著他的話,揀了個略微隱蔽的位子坐了下來。 里面是先有了聯(lián)絡(luò)的,也不問客人要什么,一大盤酒菜管自端上桌。李小二的妻子便親手斟了一杯,說道:“客官請用。這酒后勁足,管住自己些?!?/br> “奇了!”那伴當笑道,“我也走過些地方,凡是酒店,無不勸人多吃,只娘子你這里與眾不同?!?/br> “倒不是別的?!崩钚《钠拮訄笠詪尚Γ爸慌驴凸俪宰砹税l(fā)酒瘋?!?/br> “不會,不會!”說著,他一只手便伸了過來。 她急忙將手一縮,故意嗔道:“你這位客官不老誠,口不應心!倘或再是這等我便走了?!?/br> “休走,休走!”那人急忙央告,“恕我這一遭!” “且安安靜靜說些閑話,我便陪你?!?/br> “好!原要說些閑話才有趣。”他一仰臉,把杯酒倒在嘴里。 李小二的妻子替他斟著酒問:“客官還有幾日耽擱?” “只明日便回東京了?!?/br> “想是公干已畢?” “是??!就為與牢城管營說句話。話說到了,人就要走了?!?/br> “上千里的奔了來,就為說句話?”她微蹙著眉,裝得大惑不解地說,“何不捎封書信來?多省事!” “這句話非比等閑,書信上不便說?!?/br> “想來是軍情機密?” “娘子也知道軍情機密?”那伴當笑著,臉上卻有懷疑和警惕的神色。 “我一個不識字的婦人,哪知道什么軍情機密!只不過在這牢城前面住得久了,凡有配軍投到,都先在這里歇腳,聽他們談那些軍中之事,胡亂學舌,客官休見笑?!闭f著又抬起藕也似的一只皓腕,替他斟了杯酒,“老實說與客官,沒話找話,無非巴望客官談得高興,寬飲數(shù)杯,小店便好多賣一壺酒。你說我聽,酒罷丟開;若是軍情機密,客官千萬休說,說了便是害我!” “喲!此話怎講?” “我雖不識字,也識得些輕重:泄露軍情,不是當耍的事。客官縱然信得過我,我也素來口緊,不會亂說;卻是真的泄露了,說來我也知情,那時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嫌疑,卻不是害我?” “娘子好伶俐口齒!”伴當笑道,“卻有一件,你不知軍中規(guī)矩,牢城只管配軍,又不發(fā)兵打仗,哪里來的軍情機密?” “既如此,就不是聽不得的話了!” “別人聽不得,娘子你聽得!”有了幾杯酒在肚里的人,遇著對勁的朋友,尚且無話不說,何況是個賣弄風情的婦人?那伴當明知有些話不能說,只是喉嚨口癢得難受,非說不可,便看一看四周,把個頭湊過來,低聲問道:“東京禁軍中有個教頭叫林沖,娘子可知道?” 李小二的妻子,猛然心跳,借著怕他口中的酒氣作掩飾,把頭偏了過去,不讓他發(fā)現(xiàn)臉色,然后,定一定神答道:“遠在東京的事,我怎得知道?” “如今不在東京,就在這牢里。好體面的人物,你可曾見過?” 她故意想了一會兒才回答:“不曾見過!牢城的配軍,輕易不得出來,不曾見過的多得很?!?/br> “你不知這人,卻是最好。我與你說了,你千萬告訴不得別人——實在的,我也不知細情。” 不知細情,總知大概,那就夠了!于是她閑閑說道:“原是不相干的閑話,細情也罷,粗情也罷,你說你的就是了!” “這話不錯?!蹦前楫敽攘丝诰朴终f,“我也是聽我主人說起,只為有個姓洪的到東京去告了一狀,府里特地遣我主人到滄州牢城,來與管營說句話,只知這句話關(guān)著林沖,卻不知什么話?!?/br> “還有呢?” “還有什么?” “喲?”李小二的妻子嗔道,“無頭無腦,究不知你說些什么!哪個府里遣出你這等人來辦事,真正氣數(shù)!” 那伴當為她數(shù)落得訕訕地十分不好意思,無可奈何,只得報以窘笑。 還有句要緊話騙不出來,而天色將暗,諸多不便,她心里有些著急,凝神想了想,便又說道:“往常聽那些配軍說,童太尉專會打敗仗,怪不得會派出你這等老實人來!” “我又不是府里派的,府里派的是我主人,而且也不是童太尉,管禁軍的是高太尉。” “噢——”李小二的妻子歉意地嬌笑著,“這等說來,是我冤枉你了!客官休生氣,待我敬你杯酒?!钡饶闷鹁茐兀幻终f:“酒涼了?!彪S即回頭大喊:“快取熱酒來!” 門口原埋伏著人,聽得這一句暗號,驀地里撞了進來,踉踉蹌蹌的,碰翻了一條長凳,口中只喊:“小二,小二!” 李小二的妻子,趕緊回過頭來,叫一聲:“孫五哥,這等慌慌張張地做甚?” 聽她這一說,孫五反站住腳躊躇了,略略透了吃驚,他把聲音放平靜了說:“小二嫂,我有句話說出來,你休吃驚!” 他教“你休驚”,她偏偏吃驚,“吧嗒”一響,酒壺掉在地上。那伴當轉(zhuǎn)臉去看時,只見她臉色大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孫五哥,可是我家、我家……” 她的話還未完,李小二又從里頭沖了出來,神色倉皇,手里還拿著個油晃晃的勺子。 孫五一見他便迎了上去?!翱?,快!”他的語聲低而急,“你老丈人在咽氣了,等著你們小夫妻去送終?!?/br> 接著他的尾音,“哇”的一聲,李小二的妻子便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奔進房去。李小二也是把勺子一丟,解著圍裙,團團亂轉(zhuǎn),嘴里只叫:“怎的就這么快,怎的就這么快!” “倒是你快些!”孫五又催,“老人家上痰了,呼嚕、呼嚕直響,一口氣上不來,可就再也見不著面了!” 于是李小二站定腳,定一定神,似乎這時才想到該做什么事,斷然決然地說:“上排門!今天買賣做不成了!” 小伙計答應一聲,叫出廚房里的下手,一起動手上排門,乒乒乓乓地撞得極響,加上里頭李小二妻子的哭聲,亂成一片。那吃酒的伴當好不掃興,卻還舍不得離開,只巴望著店家娘子還會來打個招呼。 看看是這等不知趣,李小二只好裝作剛剛發(fā)現(xiàn),走過去賠個苦笑:“客官,實在要得罪了!”隨即又取了張干荷葉,把熟食包了一包,擺在伴當面前:“客官,權(quán)且將就,過兩日等我奔了喪回來,再請照顧,一定補情?!?/br> 伴當看看無法,勉勉強強地站起身來。李小二又不肯算錢,這下反弄得他不好意思,取了塊碎銀子,約莫一兩錢重,丟在桌上,怏怏而去。孫五也就走了。 這時李小二的妻子自然不哭了,但也不敢再開店門。直待小伙計來報,說那客人走上進城的大路,去得遠遠的了,李小二才拍手大笑,蹺起拇指,夸獎他妻子是“女諸葛”。 “休得意!”小二嫂的心思細密,指出警告,“防著他明日還來。” “便來也不怕?!崩钚《舐暣鹫f,“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怎的?” “不是這等說,怕他識破機關(guān),與他主人說了,另生jian計來害林教頭?!?/br> “這話倒說得是?!崩钚《肓讼胝f,“明日就歇一日,裝得像些——這癩蛤蟆若是心不死,叫他撲個空!” 這話說得不中聽,惱了李小二的妻子,一個白眼瞪了過去。做丈夫的知道自己得意忘形,把話說壞了,少不得低聲下氣說好話,把她哄得回嗔作喜才罷。 當下弄些現(xiàn)成的酒菜,大家飽餐了一頓。李小二再三囑咐手下和小伙計,休得泄露。到了第二天一早,弄了張“家有要事、歇業(yè)一天”的紙條貼在排門上,把妻子送回娘家去盤桓,隨即便到牢城來尋林沖。 看是那洪教師搗的鬼,林沖長嘆一聲:“我凡事當心,寧愿自己委屈,保個平安,誰知無意中還是結(jié)了冤家。唉,天地雖寬,步步荊棘!” 李小二聽不懂他的感慨,關(guān)心的是此事的內(nèi)幕:“是高俅遣來的人,再無可疑,卻不知可是陸謙那廝的主意?”他停了一下又說:“說不定陸謙也在滄州,只不敢露面罷了?!?/br> “嗯!”林沖點點頭,“說得有理。依舊要拜托你和小二嫂留意。那廝的相貌好認,左眼下有塊青記。” “教頭放心,我自留意。只眼前不知管營有甚花樣?!闭f到這里,李小二喜滋滋地又說,“教頭,我有著好棋,此事須托出柴大官人來做主。趁此刻你便寫封書子,我到柴家莊上去跑一趟?!?/br> 林沖也覺得這步棋是個先著,非走不可。但聽李小二說,管營與那姓何的見面時,半推半就,不甚起勁,或許管營是打的這個主意:禮只管收,害人的事不做。果然如此,倒不好向柴進造次直陳。林沖躊躇了一會兒,想到了妥當辦法:“小二,我有個計較在此,你看可使得?” “教頭說了再商量?!?/br> “我在想,管營既與柴大官人交好,或者不致有害我之心。如今再請柴大官人來重托一托——話不必說破,說破了大家不好做人。你道可是?” “教頭想得周全。我此刻就去,只說教頭想柴大官人想得緊,千萬來見一面。等來了,有話教頭自與他說,書子也不必寫了?!?/br> “書子不寫也可,卻也帶份禮去。”說著,林沖取了五兩銀子,交與李小二,托他代為備辦禮儀。 到得將晚,李小二匆匆來回報,柴進出獵去了,已留下話,等回到莊上,千萬請他到牢城來一趟。林沖雖有些失望,但意料三五天之內(nèi)總還不要緊,便謝了李小二,把此事暫且丟開。 等了幾天,始終未見柴進到牢城來,天氣卻大變了,西北風一日緊似一日,天色陰沉沉的,只像要下雪。林沖一個人冷冷清清守在天王堂,只巴望著李小二,等他來了,一則可以弄幾壺酒來擋寒,再則也有個人說說話,才遣得去這份凄涼寂寞。 李小二不曾來,來了個差撥。林沖慌忙起身迎了出來,問道:“差撥哥怎的得閑到此?” 差撥不答他的話,卻笑嘻嘻地問道:“林教頭,你如何謝我?” 林沖一時摸不著頭腦,想了想才答說:“平日多虧差撥哥照應,年近歲逼,原該請差撥哥吃一杯——” “不是,不是!”差撥搖著手說,“我今日另有一樁好消息來報與你得知。你可知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料場?” 軍中有草料場,林沖是知道的,馬匹的草料、軍漢的臥具、火房的柴薪,都取給于草料場?!皡s不知牢城也有草料場。”他問,“差撥提起它,自然有緣故?” “自然有緣故?!辈顡艽鸬?,“牢城也有營產(chǎn),數(shù)處山頭,放與老百姓耕牧,只納草料。草料有干有濕,有長有短,收納入倉時,自然可以挑剔,所以管草料場是個好缺,每月頗有慣例錢好覓。管營為了柴大官人的面子,久想照看你,如今管草料場的老軍身弱多病,便著你與他對調(diào)。你在那里每月尋幾貫盤纏,他到天王堂來養(yǎng)病,卻不是兩全其美?” 林沖頗為心感,唱了個喏說:“多蒙管營和差撥哥成全,只是……”他躊躇著問:“有句話不知可說得?” “有甚說不得?盡說,盡說!” 于是,林沖放低了聲音問:“每月這慣例錢,不知該孝敬多少上來。差撥哥只管吩咐,我自奉上?!?/br> “原來為此!”差撥笑道,“都說林教頭行事漂亮,果然不錯。不過管營既是有心照看你,這一層不必再提。我的話,到你那里去時,請我一頓酒就夠了。” “這等時,差撥哥盡管日日來?!?/br> “只有空自然要來?!辈顡芸匆豢刺焐f,“這爿天,轉(zhuǎn)眼就有一場大雪好下。三五天不得放晴,耽誤了交割不好,趁此刻就走吧!” 聽得這話,林沖一時作聲不得,未曾想到如此倉促。別的都可放下不管,無論如何該當通知李小二一聲。 因此林沖便打算著先請差撥到李小二店里吃頓酒,順便也通知了自己的去處。話到口邊,陡覺不妥:自己與李小二相熟,差撥未必知道,一到了店里,便瞞不住了。“那件事”未見端倪,一要靠李小二打聽消息,二要靠他店里做個退步,終究以秘密為宜。等接收了草料場抽空再來一趟,或者捎個信給李小二,都無不可,不必忙在今日。 這樣想停當了,便欣然答應,理了個包裹,把幾兩銀子、幾件衣服隨身帶著,交了鑰匙,到天王廟前拜了幾拜,跟著差撥出了牢城,取路東門,直投草料場而來。 走了上十里路,果然下起雪來。鵝毛似的雪片越飄越密,兩人腳下加緊,一口氣奔到了草料場。一帶黃土墻,兩扇木柵門,推開一望,四下里都是馬草堆,正中草廳上紅紅的一團,是生著好旺的一盆火。 差撥領(lǐng)著林沖,三腳兩步奔了進去。一踏上草廳,差撥一面拂身上的雪,一面向那老軍說道:“管營差這個林沖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br> “這大雪天——” 差撥搶著說道:“大雪天便如何?若非大雪天還不來呢!一場大雪下個三五天不停,在這四面通風的草廳上,要好筋骨才熬得住。你,怕不凍死你這把老骨頭?得福不知,真正氣數(shù)!” 當下辦理交割。老軍拿著一大串鑰匙,挨次揭開封皮,開倉點看。才開得兩間,差撥發(fā)話了:“天色不早,雪又下得密,遲了怕趕不進城,這天氣不是當耍的事?!?/br> “那便如何?”林沖和老軍異口同聲地問。 “這倉廠都有官府封記,況且你們兩個老實人,一個不會錯,一個不會騙,只點一點外面散堆的草,便了事了?!?/br> 兩人依了他的話,把那已蓋了一層雪的草堆點了點,記下數(shù)目回到草廳。老軍指著廳后說道:“那里的鍋鏟盤碗,我不好帶,都贈予你。” “他在天王堂里也有。”差撥又對林沖說道,“你們兩個就對換了吧!” “好,好。??!”林沖猛然想起,“我不曾帶鋪蓋。平常時候倒挺得過去,今日下雪——” “不要緊!”差撥搶著說,又是自作主張,“鋪蓋也對換好了!” 于是老軍去收拾了行李,也只是一個包裹,臨走時指著壁上掛著的大酒葫蘆說:“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沿大路兩里多路,便有市面?!?/br> 林沖答應著把他們送出大門?;厣磉M來,先去看住的地方,是草廳旁邊一間茅屋,西北角的墻崩壞了一大塊,茅檐半塌著,朔風卷著雪花,直飄了進來。搖一搖木柱子,咯咯作響,他慌忙放手,怕真?zhèn)€把屋子搖坍。 “這怎么住?”他自言自語地說,“待晴了,第一件事去喚泥水匠來大修一修?!?/br> 到得草廳上,仰起臉四下一望,心里發(fā)愁,這廳上也比里面屋子好不了多少,真要拆了重蓋。心里這樣想著,不覺走到檐前,凝望著灰蒙蒙將晚的天色,突然涌來萬感凄涼,幾乎流下淚來。 嘆口氣回到火盆邊,只剩下幾星殘紅,他添了兩塊炭,心里尋思: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吹旺了炭,去包裹里摸出塊碎銀子,摘下酒葫蘆,拎著不便,尋支草叉挑在肩上,帶了鑰匙,鎖了大門,戴上氈笠子,投東而去。 雖是一條大路,卻不好走。地氣還暖,初下的雪已化成水,滲入泥中,濘滑不堪。爛泥粘在靴底上,越走越重,十分累贅。 一路皆無人煙,走了里把路才看見一座古廟,破敗不堪,連廟門上的匾都已不知去向。林沖走到里面一看,破神龕里一尊少顏落色的金甲尊神,東面一位寒酸落魄的判官,西面一個猥猥瑣瑣的小鬼,不由得失笑! “真是!”他心里在說,“背運的人,遇見的神道都是背運的!” 剛轉(zhuǎn)了這個念頭,隨即便生歉意,已是背運的神道了,何苦再來笑它?于是撲翻身拜了兩拜,口中禱告:“弟子林沖,方才出口輕狂,冒犯尊神,罪過、罪過!待弟子災晦滿時,拜托柴大官人來興廟中的香火?!?/br> 拜罷起身,把靴底的爛泥刮一刮,依舊挑了葫蘆往東而去,又走了里把路,果然望見一簇人家。其中有一家,高高地從竹籬笆上挑出一面酒旗,林沖便徑投了來。 雖是雪天,仍有酒客。林沖走到檐下,撣一撣身上的雪,取下氈笠,就在進門的一張桌子坐下。 酒店主人迎了上來問道:“客人從草料場來?” “是呀!”林沖奇怪,“你何以得知?” “這酒葫蘆我認得?!?/br> “原來如此?!绷譀_又說,“如今是我管草料場?!?/br> “今日晌午還見那老軍來沽酒。你是幾時接的事?” “今日午后?!?/br> “剛接事就來光顧,好極,好極!”酒店主人很高興地笑道,“我先奉請一杯,權(quán)當接風?!?/br> 說著轉(zhuǎn)身去取了一壺酒、一盤牛rou來請林沖。三杯下肚,周身皆暖,林沖著實有流連之意,但天色不早,路不好走,想想又不敢耽擱,便謝了主人,又沽了一葫蘆酒,買了兩塊熟牛rou、幾張餅,一起包好,揣在懷里,挑著酒葫蘆,沖寒冒雪,趕了回去。 就這片刻間,雪下得越發(fā)大了,兼且有風,滿空中白絮飛舞,上下翻騰,就像一片銀海里有幾條玉龍戲水,灑落無數(shù)鱗甲。風雪迎面亂撲,既勁且急,林沖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好在積雪已厚,走起來倒還爽利。他只低了頭,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直沖,一口氣到了草料場門前。 這一陣急奔,倒驅(qū)除了寒氣,周身發(fā)熱,吐氣成霧。林沖略略喘息一會兒,伸手到懷里去摸鑰匙。門還未開,又是一陣風起,這陣朔風是好大的旋風,貼地上卷,帶起積雪,紛紛如亂撒吳鹽。林子里呼呼作響,枝葉搖擺,樹頂上整團的雪往下落,發(fā)出低沉的撲擊聲。那風勢亂卷逼到林沖面前,林沖竟連張嘴呼吸都困難,慌忙轉(zhuǎn)身相避。 剛轉(zhuǎn)過身去,猛然聽得“嘩啦啦、唏喇喇、嘰哩哩”的連串響聲,聲音不大,但似在近處,放眼一看,并無異狀,不知聲從何來。 正困惑之際,陡然心中一動,急急開了鎖,把門一推,朝里望去,只叫得一聲:“苦也!” 果不其然,那兩間草廳和一間偏屋,建得簡陋,年久不修,經(jīng)不起雪壓風卷,到底坍了! 林沖站在門口,只懶動腳步?!叭绾芜@等背時倒運?”他心中自語,“這兩間原該坍塌的廳屋,早不坍,晚不坍,偏偏就在我接管的第一日坍了下來!” 真?zhèn)€“時衰鬼弄人”!林沖再想一想,倒又好笑了,轉(zhuǎn)念又想:倒虧得坍在此刻,若是半夜里坍塌,自己正在睡夢里,說不定壓殺了還不知因何而死。做了異鄉(xiāng)糊涂鬼,那才真叫天大的冤屈! 就這自我安慰的一念,林沖精神復振。走近細看,廳屋都只坍了半邊,鉆進去摸索,幸喜那老軍留下的被褥還是好好的。心中思量,未坍的半邊屋也靠不住,這里是萬萬睡不得的了,且?guī)Я吮蛔拥侥瞧茝R里將就一夜,等天明再作計較。 主意打定,把被子卷緊,摸著根草繩捆好,鉆出破屋,用草叉挑了酒葫蘆和被卷,走出大門,依舊鎖好,重奔來路。這時雪倒小了,但來時腳印,隱約可辨,一路行走,不甚費力。 到得破廟,關(guān)上廟門,卻尋不著門閂,怕風大刮開了,移塊大石頭來頂住。然后來至殿上,映著雪光,仰望那尊金甲尊神,忽有窮途末路、喜逢故人之感,于是抖一抖身上的雪,抹一抹供桌上的灰塵,把一葫蘆酒、一包熟牛rou和幾張餅供好,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一面拜,一面祝告:“尊神在上,弟子林沖,時運不濟,在牢城天王堂過了兩個月清閑日子,卻又調(diào)來管這草料場,原以為稍脫拘束,是走了一步好運,哪知竟弄得無處存身!沒奈何,權(quán)且相投。濁酒粗肴,略表敬意,尊神請來享用!” 拜罷起身,四下里尋了一轉(zhuǎn),覓著一堆朽草,摸一摸倒還干燥,取來在避風的一角鋪好,打開被子,然后把供桌上的“福食”撤了下來,坐在草鋪上,扯被來蓋了下半身,靠著墻壁,慢慢地喝著冷酒。 這算是安頓下來了。從午間起一直忙到此刻,才能靜下心來,回想這一日的經(jīng)過。管營、差撥自是好意,趁要下雪的天氣,作速交割,也是為了原來那老軍有病在身,免得困于風雪,越發(fā)添病,處置得不錯。只是管營既受了高俅的財物,不來相害卻反倒給了個好差使,這與情理不合,究竟是何用意,須得細想。 想來想去,尋思管營無非是看柴進的面子。不過既受了賄,不能沒有一個交代,調(diào)離了牢城,人面不見,便有一番話好支吾。這是管營的一番苦心,情意著實可感。 想到此處,陡覺心頭泛起無限溫暖,身上的冷越發(fā)不在乎了,酒興也越發(fā)好了,把一葫蘆酒都吃了下去,醉眼迷離,神思困乏,靠壁的上半身慢慢地縮了下去。就在要入夢的剎那,陡然一驚,睡魔遠避,把雙眼睜得大大的。 那雙驚疑不定的眼,只望著西北天空——一片云蒸霞蔚的火紅色,隱隱還有噼噼啪啪的聲音傳來。林沖迷惘地望了一會兒,猛然一跳而起,顧不得著靴,便赤腳奔了出去,扒著壁縫一看,一圈火墻,遠焰騰空,黑煙滾滾之中,吐出無數(shù)橘紅色的火舌,隨著風勢卷到東、卷到西,映著茫茫白雪,景色瑰偉奇麗,令人目眩神迷,驚心動魄! 林沖看得傻了!怎的草料場會有如此一場大火?這也是一場大禍!看守不力,損折軍需,若依軍法判時,便是死罪。一想到此,五中惶急,頹然跌翻在地,只覺蒼天無眼,這等來折磨一個人,哀憤無告,幾乎又滴下眼淚。 林沖眼眶一熱,自覺羞慚,挺一挺腰站起身來,深深吸了口氣,咬緊牙關(guān),鎮(zhèn)懾心神,細細想去:莫非是火盆中余燼起的禍?卻又不似,就算是熊熊的一盆火,燒著坍下來的梁柱木料,但上有極厚的積雪,往下一壓,何愁不滅?就算廳屋中燒了起來,倉廳四周,又何得一下子盡皆起火? 這一想,林沖的心往下一沉,旋又昂揚?!氨厥怯腥丝v火!”他失聲自語,隨即奔進殿來,穿上靴子,匆匆扎束,提了那支草叉,待奔草料場去探望究竟。 到得門口,林沖把草叉一丟,來移那頂門的大石塊。剛俯下身去,聽得門外有人說道: “且在這里立一立,看這一場火!” 入耳聲音好熟,林沖慌忙屏息不動,側(cè)耳靜聽。門外“沙沙”踏雪的聲音,估量有四五個人。上了臺階,便來推門。 推了半天推不動,有個陌生的聲音說:“咦,怎的推不動?” “莫管他!”又是個熟識的聲音。 這就有兩個熟人了!林沖好生奇怪,皺著眉苦苦思索,從牢城里的熟人開始,一路想過去,想到柴進莊上,猛然醒悟:這不是洪教師的聲音嗎? 想到一個,另一個也想到了,最先說話的那人是陸謙。 霎時間,林沖只覺血脈僨張,心中萬馬奔騰般涌起無數(shù)念頭,聽得門外在說話,卻以心里太亂,竟聽不出說些什么。于是把個指頭伸到口中,牙齒咬到rou里,才能把自己的一顆心定下來。 “這場火好看!”是陸謙的聲音,極其悠閑,“比元宵宮門前的煙火更妙!” “不知那廝可會逃了出來?”這是洪教師在問。 “你想呢?團團一場大火,怕不燒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枉自亂蹦亂跳,到頭來化成一堆焦炭?!?/br> “這才消得我心頭之恨!也不枉我兩番奔波?!?/br> “虞候!”有個陌生的聲音說,“火已燒過八分了,走吧!看有人來,見了不便!” “你說的什么話?”陸謙不耐煩地呵斥,“大雪斷路,哪得有人經(jīng)過?” “話倒不是這等說?!焙榻處熞蚕胱?,“怕有人來救火,你我露了蹤跡不好?!?/br> “洪教師,你有所不知?!标懼t的語氣緩和了,“高衙內(nèi)那場相思病,虧得你來告密獻計,才得一線生路。臨行之時,太尉喚我到后堂,拉著我的手一再咐囑,說:‘你此一去,務必辦得千隱萬妥了來。要有滄州牢城管營申報林沖病歿的公文,便好作個證據(jù),叫張教頭死了那條心。辦成交差,我自有賞;辦不成時,休來見我?!闹沂谷伺c管營一說,只是不允,好不容易才磨得他許了把林沖調(diào)出牢城,你我來放這把火,活活燒死了他……” “這就是了?!焙榻處煋屩f道,“草料場失火,燒死了林沖,牢城管營層層申報,卻不是鐵證?” “話是不錯,須知壞就壞在這層層申報,層層行文追查,一時到不得太尉府里。所以我必得等火熄了,撿取林沖的骨殖,回到東京才好交差。洪教頭,諸事有我,只要林沖一死,把他妻子抬來救了高衙內(nèi)的相思病,你我一生富貴不愁,何不稍忍耐片刻?” “也罷!我便等著看那廝燒成了怎等一個鬼相!” 林沖發(fā)覺自己的手足都在發(fā)抖,怨毒入骨,處事冷靜異常,顧慮到一移石頭打草驚蛇是絕大失策,心想陸謙和姓洪的要等火熄去撿骨殖,這得有極長的時間等待,自己盡不妨謀定后動。 于是他懸起了一顆心,把腳步放得極輕,先找到一處空隙,悄悄向外窺望:火光白雪映耀著看得極其清楚,一個陸謙,一個洪教師,此外還有兩名伴當,手里都持著弓箭,其中一個肩背上還斜套著一大圈麻繩。 林沖一看這情形,覺得有些為難,陸謙和姓洪的,已決意非殺不可,那兩名伴當也不能讓他們逃走,免得走漏消息,但以一敵四而要一網(wǎng)打盡,卻怕照應不到。更費躊躇的是,沒有樣稱手的兵器,一把草叉,濟不得事。 盤算了又盤算,林沖想好了先后步驟,躡手躡足地走入殿后,爬墻上屋,翻到前面。為怕踏雪有聲,雙足交替著輕輕提起,輕輕放下,好些時候才走到檐口,取雪捏了兩個雪球。 就這時候,又聽得門外的人在推廟門。果真推開了,廟里遮掩躲藏的地方多,那就要大費手腳了。林沖心里著急,便不暇細想,縱身一躍,同時大喝一聲:“好一班狗賊!看我是誰?” 合力在推門的四個人,莫不嚇一大跳,急急轉(zhuǎn)身。陸謙眼尖,剛喊得一聲“林沖”,一個捏得極結(jié)實的雪球打了過來,左眼痛徹心扉,頓時栽倒。 那兩個伴當聽說是林沖,嚇得魂飛天外,拔腳便奔。洪教師倒不曾逃走,從靴子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獰笑著撲了上去。 林沖這時還顧不得跟他糾纏,脫手又是一雪球飛去。洪教師拿起匕首來格,兩下相激,雪花亂迸,紛紛落在他臉上,那沖過來的勢子,自然就緩了。 這原是算就了的,林沖等雪球飛去,立刻躥步去追那兩個伴當——不是追人,是追弓箭,看看追不到,大聲又喊:“你兩個替我留下!我不殺你們?!?/br> 一個還是頭也不回地狂奔,一個回身看了一下,跪倒在雪里,顫聲說道:“教頭饒罪,不干我事!” 林沖搶步上前,說得一句“我不殺你”,隨即伸手從他肩上摘下弓來,順手從箭壺里拔了支箭,搭在弦上,朝前望去。背著一圈麻繩的那伴當正亡命飛奔,但腿快怎敵箭快,林沖弓開如滿月,直指著他后心;就在待發(fā)的剎那,忽覺于心不忍,把弓略略往下一低,才把箭射了出去。只聽漠漠雪空中,弓弦振出清響,余音未絕,那伴當?shù)钠ü缮祥L了條“尾巴”,踉蹌兩步,一仆倒地,滲出血來,地上如落殘紅,兩相映照,格外鮮艷。 這時林沖已倏地轉(zhuǎn)過身來,同時又拈了支箭扣在弦上。洪教師正持著匕首來尋斗,見此光景,不由得便站住了腳,雙眼睜得老大,只盯著他的右手,防他手一松箭射了出來,好搶先伏身趨避。 林沖卻不曾看他,視線越過他身后,落在陸謙的背影上——這哪里逃得掉,但林沖還不肯就要他的命,看準了一箭射去,果然中在他膝蓋后面的腿彎上,那陸謙就像馬失前蹄般,頓時一蹶不振。 射倒了卻又不料理,這一刻他還來不及料理,讓陸謙在軟軟的雪上先躺一會兒再說。且轉(zhuǎn)身又往后看,跪下討?zhàn)埖陌楫?,正奔過去救護他的同伴。那兩人手里雖還有一張弓,林沖料他們不敢偷放冷箭,也不敢就此逃走,便也丟下不管了。 “洪教師!”林沖面色如鐵,冷冷喊道, “多蒙照顧,今日須有了斷!你還客氣什么?請啊!” 洪教師不知他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愣著無從回答,略一僵持,猛然省悟,他手里有弓無箭,怕著何來?于是膽氣一壯,挺著手中匕首,大步?jīng)_了過來。 他的棍棒功夫稀松平常,卻不知他的劈刺究有幾許功力。林沖不敢大意,凝神看著,等他沖到面前,把那弓當樸刀用,斜著往上一格。洪教師也知是虛招,身子一偏讓了過去,隨即左腳進步,右手一伸,雪亮的匕首一直遞到林沖胸前。 想不到他敢走此險著!林沖倒是一驚,胸脯往后一吸,拿著弓的右手疾如閃電般砍了下來。洪教師一擊不中,也即縮回了手。兩人各自后退。第一個回合過去,彼此難見高下。 第二個回合就看出高下來了。林沖手眼身步,絲毫不亂,那洪教師卻拿著匕首亂沖亂刺一副情急拼命的樣子。纏斗得愈久,他的弱點暴露得愈多。林沖看出可乘之機,索性把手里的弓一拋,展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要來奪他手里的那把匕首,好在別處去用。 洪教師是鬼摸了頭,不知林沖拋弓正是克敵制勝有把握的表示。心里還在慶幸,那把弓在他手里舞著多少可以阻擋,這一拋了下來,就近得他的身了!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匕首雖利,吃虧在短,但對手無寸鐵的人來說,六寸長的這把匕首是夠強的了。 如果憑借那把匕首,但求自保,林沖倒真還不易制服他,這時見他臉色凌厲,走步如風,是著著進逼的勢子,心中冷笑:正要你如此!不近我的身,怎奪得你手中物? 正這樣想著,洪教師已刺了過來。林沖直到匕首近身方滑步閃避,也不過剛剛讓過刃鋒。洪教師又驚又喜,驚的是林沖好快的步法,喜的是畢竟近他的身了。但一個念頭未曾轉(zhuǎn)完,敵人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急急轉(zhuǎn)過身來,只見林沖也是剛剛站定,雙手箕張,等待進撲。 這還有什么客氣?洪教師凝神一想,有了主意,決定聲東擊西,就這一招中要送他見閻王——殺了林沖,還救了陸謙,在高太尉面前立下如此大功,怕不討出一場富貴來! 心里這樣在想,臉上不由得就有喜色,這一來恰泄露機關(guān)!會武的人,原要講究招數(shù)虛實,林沖本有防備,現(xiàn)在看他的臉色,越發(fā)斷定必有詭謀。因此,眼睛盯在洪教師的手上,看他出手的動靜,好判斷哪一招是虛,哪一招是實。 洪教師是打算好了的,挺刃直刺,順勢而行,先一招刺他的右脅,他必往左避;半路里改變勢子,自己這面由右往左,兩面一湊,恰好刺中心窩。 于是疾風驟雨般撲上去,一刺兩刺,自己都還沒有看清楚,第二刺刺了個空,一只手從林沖右臂下穿了出去,隨即被夾住了,同時臉上著了一掌,火辣辣的疼,最難受的是鼻梁上又酸又痛又麻,不由得把眼淚流了出來,手里的匕首自然也捏不住了,往地上一掉。 匕首掉在雪地上沒有聲響,林沖背后不曾長眼睛,自然看不到,因此洪教師吃了冤枉苦頭。林沖把他的手是在右脅下夾住了,怕他手中的匕首乘隙反刺,所以一掌打過,接著把他的頭一撳,往后使勁推去,這時右臂自然松開了,跳開一步,順勢外踢,定睛看時,那把匕首直插在雪上,便一伸手先取在手里。 洪教師卻是慘了!經(jīng)他一挾、一掌、一撳、一推,都還好受,就這最后一腳,正踢在胸前——林沖的鴛鴦拐子腿名震東京,這一腳少說也有百把斤分量,洪教師胸頭一陣火燒般痛,喉頭發(fā)腥,一張嘴鮮血直噴,旋即倒了下去。 林沖倒又把他暫時丟開了,提著匕首,急步走到陸謙面前。先看見雪中的血水,心中不免一動,仿佛有惻然之感,但等一見了陸謙的臉,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妻子受辱,自己受苦,種種酸辛悲憤,慢慢排遣開了的,此時都奔回心頭。“你好毒的心!”他咬著牙說,“我不知你究竟是人是禽獸!若留你在世上時,不知還有多少良家婦女、安分百姓害在你手里!今日害人不成,放你走了,哪還有天理?”說到此處,激動不已,一翻手腕,狠狠把匕首往下一擲,正釘在陸謙胸前。 一陣抽搐,雙眼上翻,陸謙已經(jīng)了賬。林沖把匕首一拔,鮮血直噴,算逃得快,衣服上還是斑斑點點沾上了許多。 這是林沖第一遭殺人,望著陸謙胸膛上汩汩流著的血,手腳都有些軟了。轉(zhuǎn)眼再看洪教師,僵臥如死,情狀不妙,急急趕了過來一探鼻息,哪里還有氣?這家伙不濟事,經(jīng)不得林沖一腳。 “唉!”他長嘆一聲,“何苦害了自己一條命!” 愣了一會兒,猛然想起還有兩個人在那里。抬眼去看,一路血跡,斷斷續(xù)續(xù)地遠去;再凝望時,兩點黑影將近消失,那兩個人畢竟逃走了。林沖也懶得去追,只想回到廟里好好息一息、想一想。 廟門有塊大石頂著,自然推不開;繞到廟后,土墻有個缺口,爬著跳了進去,回到草鋪,頹然往下一倒,只覺頭上昏沉沉,心中空落落,說不出的那種煩躁不安的難受。 三更已過,大風又起,剛剛出了一身熱汗,此時冷了下來,貼rou的布衫褲,倒像是水里撈起來未曾絞干了似的,凍得他牙齒咯咯地抖,冷到心里。再想到門外尸首,有人發(fā)現(xiàn)了必來追尋。又聽得遠遠鑼響,隱隱人聲,必是去救草料場的火了——救火的人多,若是一涌而來,好漢難敵! 于是林沖越發(fā)坐立不安,想一想還是一走為妙!等思量到走,立即又想起小旋風柴進,頓覺走黑路望見了光亮一般,精神一振。 說走就走,什么都不要了。依舊由廟后破墻跳出來,不敢投大路望草料場旁經(jīng)過,略辨一辨方向,朝北不擇路而行,高一腳、低一腳,跌倒爬起,弄得滿身泥雪,筋疲力盡。 走了個把更次,影綽綽望見一叢疏林,似有人家,再定睛細看,仿佛有燈光,心中大喜,鼓勇奔了過去,果然有數(shù)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里透出火光。林沖這時什么也顧不得了,舉起手來,便“咚咚”地在一扇大松門上擂了幾下。 里面問道:“誰呀?” “是我。”林沖聽他聲音蒼老,便尊稱一聲,“老丈,請開門?!?/br> 等門一開,立刻便是一陣暖氣撲面而來,里面地爐里烤著好旺的一堆火。但開門的老者,卻手把著門不放他進去,口中問道:“你是什么人?有何貴干?” “我是牢城的差人?!绷譀_隨口編了一套話,“公差回來,中途遇雪迷了路,身上盡皆濕了,借火烘一烘,望乞方便?!?/br> 這一說才得進去,林沖看屋里共是五個人,一老四少,一律莊客打扮。那四個年輕的,都是似睡似醒,看有生客來到,一個個揉著惺忪睡眼,坐了起來。 “眾位拜揖!”林沖總唱一個喏,“深夜打擾,恕罪、恕罪。” “好說?!崩锨f客答道,“你自來烘衣服,我們不招呼你了。” “請便,請便!” 說著,林沖脫下布袍,就地爐上去烘,一面烘一面便覺雙眼生澀,睡意漸濃,迷離之中,只見那老莊客招了兩個年輕的在一邊,咕咕噥噥不知說些什么。林沖心內(nèi)一動,但實在困乏得緊,就懶得去管他們了。 正在搖頭晃腦要打盹時,那老莊客走過來搖著他的肩膀喊道:“客官、客官,休睡著?!?/br> “噢、噢!”林沖強打精神,睜開眼睛望著他問,“老丈可是有話說?” “你可是牢城的差人?” “是啊!” “如何臉上卻有金?。俊?/br> “噢,這個!”林沖的睡意消了一半,“原是配軍,管營的提拔我做個使喚的差人?!?/br> “我再有一問,客官你休動氣?!闭f著,把眼斜看了過去。 順著他的視線一看,林沖恍然大悟,心內(nèi)便也一驚。是自己疏忽了,那件布袍上斑斑點點的血漬,露在別人眼里,自然要生猜疑。 “老丈是說這件衣服上的血漬?” “正是?!?/br> “這有個緣故?!绷譀_慢吞吞地答道,“說來也許老丈不信?!?/br> “且說了看?!?/br> 這一磨時間,林沖才編好了一個“緣故”:“中途遇見兩頭狼出來覓食,虧得我?guī)е巡?,叉殺了一頭,另一頭逃走了。這血,便是狼血?!?/br> 老莊客與那年輕的幾個對看了一眼,仿佛不信。然后另有一人問道:“你那把叉呢?” “那把叉?”林沖答說,“用力過猛,把個木柄折斷了,拿著無用,拋掉了?!?/br> “原來如此?!崩锨f客點點頭,喚那年輕莊客,“小四,天冷得緊,看酒在哪里,取來吃!” 小四答應著去取了一大壺酒、幾只粗碗來,斟好了酒,捧向林沖,卻緊看了他一會兒,眼中神色,像有句話要問似的。 “多謝,多謝?!绷譀_啜著酒,望著火,在細想自己的那套謊話,再抬頭看一看年輕莊客的臉色,憬然有悟,便即說道:“列位小兄弟,想是不信我叉死了一頭狼?” 小四和他的同伴沒有答話卻都笑了。 “我原有把笨力氣。”林沖徐徐放下酒碗,順手拈起了一根手臂般粗的木柴,輕輕一折,折成兩段,投入火中,微微笑了。 幾個年輕莊客臉色一變。老莊客咳嗽一聲,舉起酒碗相敬:“客官吃酒!”又說:“不知那狼死在哪里?天亮了去抬了回來——好一張狼皮,何苦便宜了別人?” 林沖赧然,不便多說什么,只笑笑以示不置可否。 見他不愿開口,那些人也沒有話,但勸酒卻極殷勤。林沖正要借酒來擋身上的寒氣,澆心中的愁煩,所以也不作客套,吃了一碗又一碗,迷迷糊糊地往下一倒,醉得人事不知。 他這一倒,老少五個一齊丟下手中的酒碗,跳了起來。老莊客搖一搖他的身子,大聲喊道:“客官,客官,醒醒!” 林沖鼾聲如雷,任他如何撥弄,毫無知覺。再去搜他身子,卻有幾錠銀子,老莊客拿在手里,連連冷笑。 “這配軍!”他不滿地說,“明明是在牢城里殺了人,夤夜逃命,卻不說實話??催@幾錠銀子,只怕還是謀財害命?!?/br> “閑話少說。”小四問道,“醉是把他醉倒了,這廝醒了,不是個好相與的,作何發(fā)落?快說了好動手?!?/br> “自然是送到大官人那里去。大官人與牢城管營相好,看是把他送回牢城,還是放他逃命,就看這廝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小四和他的同伴去尋了一圈繩子,把林沖結(jié)結(jié)實實捆好,覓根門杠,抬了出門。其時天色將明,大雪已停,卻冷得厲害,北風銳利如刀,砭人肌膚。一老兩少三名莊客,沖寒疾行,倒還忍受得?。粴庋牧譀_,卻是生生從醉鄉(xiāng)中凍醒了。 醒來渾身皆痛!頭上是宿醉猶在,刀劈一般地痛;身上是繩子勒在rou里,火燒一般地痛;加以手足發(fā)麻,雪光炫目,胸腹作嘔,口渴若狂,而且心中著急,頓覺如入地獄,不知何處迸出一股力量,驀地里一個鯉魚打挺,凌空往上一蹦。 抬他的兩名莊客,就像遇見詐尸似的,嚇得魂不附體,身子一抖,雙手一松,連人帶門杠摔落在雪堆里。 走在后面的老莊客也是一驚,慌忙問道:“怎的,怎的?” 驚魂稍定的小四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道:“我也不知怎的,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又懸空在那里,無緣無故蹦了起來,你道嚇人不嚇人?” “有這等事?我來看?!?/br> 這一看越發(fā)吃驚!林沖面如金紙,氣息已閉,竟昏厥了過去。 “壞了,壞了!”老莊客氣急敗壞地喊道,“快快松綁!越快越好?!?/br> 于是三個人手忙腳亂地解開了繩子,把林沖的身子放平。老莊客叫小四嘴對嘴為他布氣,自己與另一名莊客替他盡力按摩手足。忙出一身急汗,總算把林沖救活了。 救是救活了,卻又成了個極大的難題!要依舊捆綁,怕他再一次昏厥;不加束縛,又怕他緩過氣來,恢復精神,不是他的對手。 就在這 “擒虎容易縱虎難”、進退失據(jù)的一刻,林沖開口了。 “你這位老人家,”林沖看看老莊客,聲氣微弱地怨責,“看來也是個忠厚長者,卻如何這等對我?” 老莊客的臉一紅,但聽他的話,看他的眼色,不像是個不講理的人,便索性老實說了:“你也休怨我們,只怪你自己行跡離奇。明明是殺了人,卻說叉殺了一頭狼,你待騙誰?” 林沖已是心力交瘁,拼著聽天由命了,便嘆口氣說:“也罷,你們送我到官府好了。只是我又冷又乏,容我緩緩自走,休再凌辱我?!?/br> “我們也不送你到官府,只送到我家主人莊上,聽候發(fā)落。那時看你自己的造化!”老莊客停了一下又問,“你到底可曾殺人?” 林沖點點頭,撐著身子慢慢站了起來。一旁在靜聽的小四看林沖的氣概神情,是個英雄落魄的模樣,心中忽生憐惜,便走上去扶著他說:“待我來攙著你走?!?/br> “多謝,不必!”林沖順手取了一團雪放在嘴里,站直身子,閉一閉眼,等暈眩略定,睜開眼說:“往哪里走?你們領(lǐng)路吧!” 于是小四領(lǐng)路,四個人一起朝北面一大片林子走去。一路走,一路老莊客又問他:“你殺了什么人?” “仇家?!?/br> “在牢城里?” “不是?!?/br> “你既是配軍,”老莊客越發(fā)要追問了,“怎不在牢城?可是私逃出來的?” 林沖搖搖頭:“說來話長,見了你家主人再說吧。” “你想來會武藝?”小四回過頭來說道,“我家大官人好武,又最看顧配軍,雖與牢城管營相好,你只說幾句好話,他作興有個擔待,送你盤纏,放你走路?!?/br> 這是好意關(guān)照,林沖十分心感,細想一想他的話,突然發(fā)覺,這人說的“大官人”,不正說的是小旋風柴進? 于是他急急問道:“你家大官人尊姓?” “我家大官人身份尊貴,就是——” “且?。 绷譀_大聲打斷,站定了腳說,“待我猜上一猜。你家大官人,就是江湖上人稱‘小旋風’的柴大官人?” “正是。”老莊客趕上了一步說道,“請問,你怎得知道?” 林沖且不答話,愁顏一解,笑容漸展,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道我是何人?” “原要請教?!?/br> “我叫林沖?!?/br> “??!”一老兩少異口同聲地驚呼。 “原來是林教頭?!崩锨f客惶恐萬分,“這,這是哪里說起?來,來!” 他手一揮,三個人就在雪地里跪倒。林沖不敢受他們的大禮,跳了開去,扶起老莊客,連連謙稱:“不敢當,不敢當!” “林教頭,真正冒犯了!”老莊客又說,“也怪林教頭自己,真人不露相!早說了哪得有此一番波折?” 心情愉悅的林沖大聲笑著承認:“怪我,怪我!” 笑聲未戢,陡然警覺,自己是個犯了命案的亡命之徒,怎得如此放縱無忌?就這臉色一變之間,那老莊客也記起了林沖還闖下大禍在那里,便四下里一看,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林教頭,你到底殺了什么人?” “一個是從前在你們莊上的洪教師……” “該殺!”小四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休插嘴!”老莊客喝道,“聽林教頭說?!?/br> “還有一個姓陸,東京高太尉府里的虞候。” “啊,林教頭!”老莊客大驚失聲,“這場禍水不?。∈窃诤翁帤⒌娜??” “草料場投東,一座破廟前?!?/br> “小四!快去打聽。我陪林教頭先回莊上,等打聽著實了,即刻回來?!?/br> 小四答應一聲,匆匆去了。老莊客又叫另一個莊客回到原處,關(guān)照那兩個同伴,不得泄露宵來林沖望門投止的經(jīng)過。這樣一一安排停當,他才領(lǐng)著林沖急忙忙來見柴進。 柴進吃了半夜的酒,上床還不多時候。門外大雪,室內(nèi)如春,柴進睡得正酣,卻讓老莊客在房門上一陣急擂,擾了好夢,十分不悅,掀開帳子,沒好氣地喝道:“可是失了火,殺了人?這等來吵鬧!” “大官人,是我?!崩锨f客隔著房門答道,“正是失了火,殺了人。” 這一說把個柴進嚇一跳,赤腳跳下地來,拔閂開門,大聲問道:“你待怎講?哪里失火,殺了哪個?” 老莊客從門外望到床上,只是柴進獨宿,并無侍女,便不須顧忌,一閃而入,低聲報告:“大官人,林教頭來了。他身上背著一件命案。” ?。〔襁M越發(fā)把殘醉都嚇醒了:“他人在哪里?快請進來!快,快!” “休這等大呼小叫?!崩锨f客急忙警告,“大官人,林教頭的這件命案非同小可,切忌張揚?!?/br> “噢。你說,”柴進放低了聲音,“他殺了哪個?” “一個洪教師。” “奇了,怎的殺了洪教師?也罷,不打緊?!?/br> “還有一個就不比洪教師了,是東京高太尉府里派來的……” “這不用說,”柴進搶著說道,“必是陸虞候?!?/br> “大官人知道就好。我去把林教頭請了來?!崩锨f客走近一步,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