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的聲音真的非常非常輕柔，“四妹……”

    于飛燕大吼著過來接住宋明磊慢慢下滑的身體，宋明磊卻對著我們笑了起來，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笑得這樣輕松、這樣快活、這樣無拘無束了，好像人世間所有的煩惱都離他而去。

    我來到他身邊，放聲痛哭的時候，宋明磊彎起食指做了一個九字。我們都明白他擔心重陽，我使勁地點著頭，“二哥放心……”

    于飛燕虎目含淚，顫聲道：“老二，你……糊涂啊?！?/br>
    “多謝大哥……四妹，”宋明磊虛弱地笑道，“不用難過……這樣很……好……，請恕、請恕……我先走一步了?！?/br>
    他長長的噓了一口氣，瞳孔開始放大。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聽不清楚，使勁抽泣著低下頭，貼近他的口，才聽到他艱難地說道：“不是……我……你真傻，總分不清……”

    我抽泣著暗想，什么分不清？

    他又輕輕地說了幾個字，可是整句還未說全，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他的氣息已經(jīng)消失在我的耳邊。我抬起臉，他的嘴邊正帶著一朵微笑，微睜著那雙天狼星一般的墨瞳，極溫柔地看著我，平靜地離開了這個殘酷的人世。

    于飛燕緊緊抱著我們，虎軀威震，來來去去地哀聲喚著同一句話：“二弟，你糊涂啊！”

    這一夜的雪很大，就像水業(yè)三年的除夕夜那晚，我們在德馨居一起包餃子過年，那天料不到會有這么多貴客，我同碧瑩準備的蘿卜餡不夠了，我正愁著，不想宋明磊伸出一只修長的手，用昆劇腔說道：“諸位兄弟姐妹勿擾，待我變將出來。”

    于飛燕用秦腔問道：“賢弟咋弄？”

    我們都搞笑地用陜西話和著，“咋弄嘛?！?/br>
    宋明磊就昂頭挺胸出去了。我們一幫子人擠到小破窗口使勁看著，卻見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我和碧瑩堆的那個大雪人面前，把那充當眼睛的兩只大青蘿卜和裝鼻子的大紅蘿卜都拔了下來，笑呵呵地往回走。我們一大幫子人看著他帶著一身風雪走進來，大聲地哦了起來。

    后來我們一起品評著各人包的餃子，于飛燕的山東餃子個兒最大，將來必位極人臣；碧瑩的餃子最端正規(guī)矩，將來必定嫁個好人家；錦繡的餃子很大氣，將來前途無量了。大家看著我那歪歪扭扭、奇形怪狀的餃子，光呆看不樂。最后我們反復圍觀著幾只從未見過的極精致的蓮花餃子，嘖嘖贊嘆不已。

    那時的我還沒機會見識這一世驚心動魄的西番蓮，只是蹲下來，湊近了平視著那只絕美的餃子，唏噓道：“二哥，你包的餃子可太漂亮了，怎么就跟佛祖跟前的蓮花似的？”

    他很少同我們開玩笑，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他難得挑了挑眉，極優(yōu)雅地先向我們欠了欠身，看著我的眼神也是這樣的溫柔，口中極嚴肅地抱拳道：“照四妹的說法，不捧場不行?！?/br>
    那年的雪可真大，早上才掃的雪，一會兒就沒到了門檻，那沒鼻子沒眼睛的大雪人的枯丫手上也堆滿了雪，可我們在暖融融的德馨居里都笑得東倒西歪的。

    元昌三年，那場百年難遇的大風雪，就數(shù)臘月初八這一夜的最大，凍死了京郊很多不及安置的流亡百姓。北風凄厲地 怒嘯著，卷滾著風雪揚至半天，崇元殿幾被雪霧淹沒。等到非白帶著重陽沖進來時，我和于飛燕緊緊抱著宋明磊的尸首，哭得幾欲斷腸。

    第十三章 白虎赤騰霞

    元昌三年，大塬朝太祖秘密立儲。

    這一舉措，本意是為了抑制那些皇室人員的爭位，避免歷史上屢屢出現(xiàn)的外戚干政、大臣擅權的重演，避免父子兄弟之間骨rou相殘，進而招致國家動亂的悲劇，以期最高權力的順利過渡。可是沒有人想到，圣祖皇帝的秘密建儲，其實恰恰為了鼓勵骨rou相殘，只為了找到一個所謂心智權謀皆最為強大的繼承者，如同民間殘忍的養(yǎng)獒一般，十狗唯有殘酷競爭后，唯一生存下來的才是最厲害的獒犬。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最變態(tài)、最殘酷的家族，而我很不幸地正是嫁給了這個家族中的一員。

    幸運的是我的丈夫是這最后的勝者，唯一存活的獒犬。

    不明底細的史官卻飽含同情，把元昌四年臘月初八這天發(fā)生的政變記錄下來，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地，把大塬朝這場最著名的政變稱作“崇元殿之變”。

    當然包括我在內(nèi)，誰也沒有想到，那個曾處于最弱地位的北晉王呼啦啦地來了個回馬槍，成為了這最后一只魔鬼獒。

    原非白帶著傷心過度的我回到崇元殿時，殿內(nèi)已經(jīng)清掃一空，都換上了最新的擺設。原來那個紫金雙螭大熏爐被射得面目全非，換上了一個銀托碧王麒麟大熏爐，重又放上了蘇合香，原來彈墨帷簾的位置被換成了一幅黃水晶簾子。

    被關在印日軒的那幾位輔政大臣也送回崇元殿內(nèi)，一路之上，所經(jīng)之處，皆是血濺宮殿，滿階死尸。幾人都是文官，不免膽戰(zhàn)心驚，腿腳發(fā)軟，進崇元殿時五人皆面如土色。

    皇帝看了看縮在我懷中嚇傻的重陽，不覺風目隱痛：“安年怎么樣了？”

    非白跪地俯首道：“為引開追兵，錦皇貴妃同寧康郡王兵分兩路，安年公主隨東賢王、南嘉郡王謀反，專事?lián)魵㈠\皇貴妃，幸被臣所救，皇貴妃如今已平安回到東貴樓中。只是寧康郡王仍隨同漢中王在華王避禍中，只等皇上頒平安旨，便可召回?！?/br>
    皇帝怒喝道：“朕問你安年怎么樣了?！?/br>
    非白沉默了下來。

    韓修竹在一旁接口道：“長公主拒不投降，聽說南嘉郡王事敗，方才已投井自盡?！?/br>
    皇帝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重陽忽然開始哇哇大笑，“皇外公?！?/br>
    皇帝一時不忍，便對重陽招手，我便抱重陽過去?；实郾е仃柶饋?，細細哄道：“你母親和父親替朕建陵去了，想是一會兒便回，你且乖些，不然他們可生氣不回來了?！?/br>
    重陽奇異般地止住了哭，乖乖靠在皇帝懷中，一會兒便睡著了?；实圩岏T偉叢帶下去好生照料，再將鳳目投向非白。

    皇帝看了一會兒非白，說道：“左秋同朕當年一起西征突厥，向來忠心于朕，你是怎么說服他撤兵放你前來救駕的？”

    “父皇忘記了嗎？”非白微微一笑，“去歲的花嫁案，左將軍父子受了牽連，被永定公投入大理寺?！?/br>
    皇帝平靜地哦了一聲，“是有這么回事，左秋父子后來無罪釋放，朕準其回晉陽屬地駐守。”

    非白淡淡道：“左秋將軍父子雖無罪釋放，可是左將軍之子左思品在大理寺內(nèi)受了屈辱。從此精神便不太正常，就在十日前思品瘋笑著爬上樓臺，失足跌死了，故而左將軍是絕對不會看著東賢王等登上皇位的。”

    皇帝平靜地哦了一聲，冷笑道：“你這番作為，是為了皇位，還是這個女人？”

    非白毫無懼色，坦言道：“父皇容稟，在吾原氏，孩兒若不能登上皇位，便不能保住這個女人，是故……”

    他的鳳目直視著大塬的開國天子，斷然喝道：“恕孩兒斗膽，兩者皆要?！?/br>
    此言一出，在場的輔政大臣皆大驚失色。

    非白慢慢轉向那些輔政大臣，眸光流彩，“在座諸位皆是朝中重臣，圣上眼中的輔國棟梁，亦是非白勤王的人證，懇請諸位誠實道來，非白何錯之有?！?/br>
    跪在地上的諸人皆面色怪異，還是原赫德第一個出列，大聲道：“圣上容為稟，吾王救駕有功，理當承繼太子之位?！?/br>
    接下去是裴溪沛，接下去幾個都慢慢地附和著原赫德，最后連常栽道也嘆了一口氣，擁護非白登位。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好、好！”皇帝慢慢止了笑，點了點頭，鳳目中閃光著奇異的興奮光彩，甚至有了一絲感動和欣慰，“梅香，你果然給我生了個好兒子，大塬朝第二個真龍?zhí)熳映霈F(xiàn)了?！?/br>
    “朕今天殺不了晉王妃了?！被实蹪M意地笑了，對非白說道：“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雖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但你不僅能說動我所有的舊臣向你臣服，還能讓暗宮中人對你俯首稱臣，果然是我的好兒子，原家真正的主人?！?/br>
    “我……朕甚是欣喜?！彼窒蛭椅⒄惺?。

    我看了看非白，非白對我點了點頭，我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來。

    他笑著看了我一陣，“看來你贏了，太子妃?！?/br>
    眾人全部抬起頭看著我，非白的鳳目一亮，皇帝卻若無其事的笑著說道：“木槿的第三個愿望，朕是不得不成全了?！?/br>
    他扶著我的肩膀站了起來，笑道：“諸位皆是人證，爾等聽旨?！?/br>
    眾人急急忙忙地跪下來，我也跪下來，原非白是最后一個跪下來的，瀲滟的鳳目不停地在我和圣上身上移動，暗藏洶涌。

    只聽他朗朗道：“朕病體纏身，宜退位靜養(yǎng)?；嗜臃前祝讼刃①t純儀皇后所生，朕之嫡子，仁勇寬濟，器宇不凡，人品貴重，深肖朕意，堪承宗器，必能克成大統(tǒng)，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br>
    稍后，皇帝喚了聲：“昌宗，拿虎符來?！?/br>
    聞言，沈昌宗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對金色虎符，跪呈于皇帝。

    皇帝摘下右手大拇指上那枚翡翠玉板指，連天德軍的虎符一起放到原非白手心，輕輕拍拍他的肩。

    眾位太袓文武心腹皆淚流滿面，三呼萬歲，以示敬諾。

    他攙著我的手又坐回龍座上，輕輕一笑，“朕cao勞這半生，總算為我原氏找到一個好主子了?！彼镍P跟中微微有淚盈眶，不可思議地喃喃道：“梅香，真沒想到，我總算沒有負你。”他又笑著對非白招招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了，朕也著實累了，新帝，扶朕進去歇息一下吧?！?/br>
    非白抬起頭，敬諾著起身，從我手上接過皇帝，扶著走了進去。

    我有腦中不停地盤旋著宋明磊死時的慘狀，還有他最后同我說的話。我舉目望去，眾臣皆戚戚焉，錢宜進、朱迎九等人則陷入思索中。我的目光終于看到了齊放，他正親手為青媚的手臂包扎傷口。青媚的臉上明顯多了數(shù)條疤痕，但仍不掩其美貌，表面上小嘴里正嘟嘟嚷嚷發(fā)嫌齊放動作慢，好像非常不耐齊放的體貼，但那雙妙目再凌厲如炬，也悄然有了滄桑之感和不易察覺的纏綿之意，齊放的眼神也溫柔了很多。

    想是齊放手上用大了力些，青媚痛得齜牙咧嘴，美目怒瞪他，齊放充滿悔意地說了聲對不起，青媚卻一愣，略顯受傷地躲開了他的眼神，找了個借口快速地離開了大殿。

    齊放悵然地看著青媚走出大殿，沉默地來到我身邊。

    我安慰他道：“心病還須心藥醫(yī)，時間會慢慢替你們療傷的?！?/br>
    “什么都瞞不過主子?！饼R放咬開切齒道，“他們當著我的面欺辱青媚，我必殺之。”

    他又難受地道：“她現(xiàn)在覺得我對他好是可憐她，可我是真心……”齊放難得地大紅臉。

    我對他勾勾手指，“幫我辦一件事，然后我教你怎么泡到青媚。”

    我知道就算我不這么說，齊放也會幫我去辦，我只是故意逗他，他果然忍不住笑了，露出久違的酒窩，乖乖地附耳過來。

    我對他說道：“現(xiàn)在乘亂，替我到清水寺去一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齊放走后，一身戎裝的姽婳出現(xiàn)在殿門口，向我請安道：“王妃，您看誰來了。”

    兩個穿著囚衣、骨瘦如柴的小美女走了進來，正是小玉和薇薇。她們兩個正要向我行禮，我趕緊攔著，三人抱頭痛哭一陣。

    薇薇抽抽鼻子，恨恨說道：“王妃，姽婳把那兩個虐待我們的女獄卒給關起來了，就關在薇薇的牢房里，讓臭蟲咬死她們?！?/br>
    這時，有個宮女進來，我定睛一看，正是為我梳頭的那個宮女。她翩然施禮道：“請娘娘和兩位姑娘跟奴婢來，讓奴婢為娘娘和姑娘更衣吧?！?/br>
    我欣然應允，問道：“不知姑姑怎么稱呼，為何幫我？”

    她笑答道：“奴婢叫芷蘭，以前曾經(jīng)侍候過孝賢純儀皇后，如今能侍奉孝賢皇后的皇媳，是奴婢之幸?！?/br>
    我明白了。

    我們?nèi)齻€換上了潔凈的新衣，待出來的時候，非白也正從大殿中走出。

    非白見我換了一身衣裳，笑著一手執(zhí)起我的手，一手輕撫著我的臉，“你可好？”

    我輕輕點了點頭，問道：“你一切可好？”

    他并不回答我，只是輕刮我的鼻子，綻開絕艷一笑。

    我也對他笑了，可是，他卻斂了笑容，握住我的雙手，心疼道：“一月不見，你竟瘦成這樣了，你受苦了。”

    這時，沈昌宗從先帝寢殿走了出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金簊，在非白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上皇陛下其實料到殿下能平安回京救駕，然關心則亂，反倒不敢肯定，便早擬好了平安旨，只是顧及有人危害殿下，又怕殿下不能服眾，便遲遲也不宣旨。今郡王及賢王已伏誅，還請新天子出殿，宣陛下平安旨，以安諸軍之心?！?/br>
    眾臣這才恍然大悟，錢宜進和朱迎九皆滿面汗水，跪倒在地。

    也許是松了一口氣，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搖搖欲墜間，有人一把抱起了我，眼前的非白。他對我微笑道：“木槿，陪我一起去宣平安旨吧?！?/br>
    眾人驚訝地看著新天子抱著一個女人向?qū)m殿的外側走去。

    沈昌宗忽然追了過來，手捧一件龍袍，擋在非白面前朗聲道：“上皇請新天子著龍袍宣旨，定天下萬民之心?！?/br>
    這樣一位老者，雙膝跪倒，以最大的弧度彎著腰，以最恭敬的態(tài)度把手上的龍袍高高舉過頭頂。

    素輝趕緊跪下，接了過來，同樣高舉著向非白遞上。

    那件龍袍乃是用赤金線盤織龍袞，通體綴以明珠，并嵌以鉆石，在燭火上光彩奪目，引人仰服。

    非白輕輕把我放下來，向我側目，微笑道：“勞煩皇后為我披上可好？”

    我一時心中如翻江倒海。馮偉叢早已端來一盆清水，按理應該以龍紋金盆盛水，可能時間倉促，他只尋得一只白玉盆來，盆底活靈活再地雕著一只昂藏大虎，正立在梅花樹下張牙舞爪地戲著梅花，倒也頗應景?？上П娙私詳柯暺料?，只關注新帝的一舉一動。

    我手伸進潔白的玉盆中，絞了黃絹子，又輕輕地為非白擦拭了臉上的血跡。此時此刻沒有人說出半句話來，人人都緊盯著我沾血的雙手一舉一動，空氣中洋溢著一種詭異的亢奮和激情。

    我在澄清的水中洗去我二人一手血腥，那芷蘭和馮偉叢便端來一只白玉虎嘯香爐，里面正微微燃著醉人的龍涎香，我快速地將傷痕累累的手熏香，然后踮起腳，為非白披上了那件尊貴的十二紋章的龍袍。

    我的手無法不抖，我的心無法不地跳動，仿佛要活活跳出胸膛一樣。

    非白終于穿戴完畢，對我微笑道：“多謝皇生，我們走吧?！?/br>
    來到殿外，朝陽掙破了沉沉的暮靄，沖出第一縷血色曙光，正照見崇元殿門口那鮮血潑濺的琉璃世界，元德軍和天德軍正在刺死最后的幾個麟德叛軍，有的已經(jīng)開始搜尋同伴的尸首。